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综武侠]灵媒先生》作者:玫 文案 仲彦秋生而通灵,鬼神也好人心也罢,世界的一切在他眼前无所遁形。 无论经历多少个世界都是如此。 于是—— #陆小凤你朋友怎么又在搞事情# #楚留香你没事还是离瞎子远点的好# #花满楼上一句不是在说你,不过你女祸将近万事小心# #萧峰你爹又在坑儿子了# #苏梦枕你快点管管白愁飞别逼我打死他# 天气凉了,让反派破产吧:) 注意事项 1.主攻主攻主攻【重要的话说三遍 2.尽量保持日更,如果有事会另行通知 3.苏爽文各种作品都会串场,小天使们不要太纠结逻辑问题 内容标签: 强强 穿越时空 甜文 武侠 主角:仲彦秋 ┃ 配角:陆小凤,楚留香,李寻欢 金牌推荐: 仲彦秋生而通灵,鬼神也好人心也罢,世间的一切在他面前无所遁形。无论经历多少世界都是如此。于是,世间多了个专业剧透的仲先生……本文设定新颖,当通灵遇上武侠,两种截然不同的流派碰撞出奇妙的火花。想要找到幕后BOSS吗?想要知道谁才是反派人物吗?对于男主来说,一分钟可以了解的真相,就不要浪费时间探索了——剧透,我们是专业的! 第一章   烟花三月,风很轻,云很淡,酒也很香。   温得暖暖的酒,香得勾魂摄魄。   楚留香却觉得有点冷。   他自认为并不是一个经常后悔的人,但是当他对上眼前之人那双黑沉如夜幕深不见底的眸子时,他却不得不承认,也许自己的确是有些后悔来凑这个热闹了。   好吧,承认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丢人的,他想旁边咳嗽着闷头往嘴里灌酒的李寻欢和眼珠子乱转恨不得把自己胡子摸下来的陆小凤,一定也开始后悔来凑这个热闹了。   要叹也只能叹一时好奇加上三碗黄汤害死猫,才会叫他们禁不住来探一探这把江湖搅得翻天覆地的仲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仲先生,仲彦秋,白玉京上的谪仙人。   近来江湖传闻如是。   说那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不过白玉京不在天上,也并非仙境,只是个开在荒郊野外普普通通的小酒馆,小得甚至容不下三桌人同时入席。   却从没有人敢小看过这里。   因为这里卖天下最烈的酒,因为这里有天下最快的剑,更因为那位名满天下的仲先生就住在这里。   可断阴阳,可通鬼神,世事堪透真真正正的谪仙人。   就住在白玉京里。   陆小凤从苦瓜大师那里吃了顿素斋,下山便满耳朵里就尽是那白玉京仲先生云云,这一举成名天下知了不得的人物,他若是不好奇那才是有鬼了。   因而喝酒喝得兴起拉着自己的酒友楚留香和李寻欢一道来看看稀奇,也是正常得很。   但这好奇,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并不信我。”仲彦秋看着楚留香,并没有显示出被冒犯的情绪,只是在简单地叙述着一个事实。   楚留香微笑,背着双手不动声色。   仲彦秋似乎也习惯了被人所质疑,都懒得多说些什么,歪着脑袋看着楚留香的眼睛。   这个男人的一切,走马灯般在他眼前展开。   他看到了许多女人在这个男人身边来了又去,眼波缠绵,无疑都是极美丽的女子。   “风流入骨,桃花入命。”仲彦秋的嗓音低哑轻柔,无端的让人放松下戒备。   他又看着楚留香的鼻子,表面上和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比一般人的鼻子还要高挺漂亮一些。   “这里不对,你闻不到味道。”   最后,他沉默地看了许久,开口问道:   “你是夜帝的徒弟?”   当仲彦秋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楚留香脸上的苦笑已经彻底僵硬住了,就像是一尊被定格在了最尴尬也最不可思议时刻的雕像。   当仲彦秋说他桃花入命时,他尚能微笑。   当仲彦秋说他鼻子不好时,他也能扯扯嘴角。   然而他的师承可以说是他身上最大的秘密,这江湖上也就只有与他自小一起长大的老朋友胡铁花和姬冰雁知晓,旁的至多有所猜测,却不敢轻易断定。   多年以前,江湖上有“风雨雷电,武中四圣,夜帝日后,称尊江湖”之说,楚留香师承的,正是那位当年堪称武林至尊的人间霸王夜帝,而夜帝的另一位传人,便是那至今依旧是不灭神话的铁血大旗门门主铁中棠。   也因为师承太过显赫,他才要小心隐瞒,免得惹来那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陆小凤怕麻烦,他楚留香也怕麻烦。   现在这个他保守多年的秘密就在他面前被戳破了,仲彦秋说得漫不经心轻飘飘就像只是随手戳破了一个泡泡,似乎还有些百无聊赖的倦怠。   也许他当真是不该来的。   楚留香轻叹。   他却不知,自己叹气时,仲彦秋又何尝不是在心里叹气。   麻烦啊麻烦,陆小凤怕麻烦,楚留香怕麻烦,他仲彦秋也不怎么喜欢麻烦啊。   这么想着,仲彦秋心里又叹了口气,打定主意快些将眼前这三个不速之客赶出去。   那喝酒的为情所困,只听他劝了句“早些忘掉姓林的夫人”便委顿到一边喝酒去了,自己面前的这个看样子也已经败退,余下的就只有——   他的眼神落在了那两撇小胡子的男人身上。   感受到仲彦秋的注视,陆小凤一僵,本能地理好衣冠正襟危坐。   大抵是因为眼前这人气质着实太过出尘,眉眼皎皎如琼林玉树,稍有松懈都似乎打从心里觉得是大大的不敬一般。   “你也要问命?”仲彦秋象征性地询问了一句,会跑到这里的,不是来买酒的,就是来而问命的。   “我不问。”陆小凤摸摸自己的小胡子,脸上笑得欢畅,“他们是来算命的,但我不是。”   按理说,此时当接着他的话问他是来做什么的才对,可惜仲彦秋兴致缺缺,只道:“买酒去楼下。”   “白玉京的酒当然要买。”陆小凤道,“但我这次,却是来见一位朋友的。”   仲彦秋一眼看穿了陆小凤的小算盘,却也不拆穿,只淡淡笑了笑,拢起袖袍便要离开厅堂。   ——诚然面前几人确实是颇有些趣味的,但是那讨厌跟人打交道的本性依旧占据了上风。   谁让他总能看到些不该看的东西,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事情。   世界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秘密,幽魂厉鬼他看得分明,而见到的每个人的所思所想,每个地方发生过的喜怒哀乐,如何生,如何死,无论什么,只要他想要看到,命运轮盘上的一切就会诚实地倒映在他眼中。   无论是在哪个世界。   是的,他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他的能力源自于他不稳定的灵魂,这便注定了流离游荡的命运。   许是怀了些同病相怜的念头,对那些漂泊无依的鬼灵,他总是会多上几分宽和与耐心。   但若是当初早知那鬼灵的请求会惹来如此多的麻烦,他绝不会……   大抵也还是会去的吧。   啧。   陆小凤摩挲着下巴见那挺直瘦削飘然若仙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忆起了方才听楚留香讲的江湖传闻——   半年前,销声匿迹多年的梅花盗重出江湖,短短数月犯下大案数桩,也叫那姿容姣好的姑娘们心惊胆战,一时天下皆惊,豪奢巨富们为此赏银无数不说还有美人林仙儿愿意委身下嫁,搅得这江湖风起云涌。   甚至那出关多年的六如公子李寻欢都再次入关而来。   但就像谁也没想到这放话以身相许的美人林仙儿是那梅花盗的幕后主使一样,所有人也都没有料到这桩案子最后会那般不可思议到荒谬却又叫人不得不信服的方式结尾。   却说那日兴云庄群雄齐聚商议诛杀梅花盗之事,说得不好听些,这般热闹最是得江湖人喜欢,因而从高门大派到三教九流齐聚一堂,酣谈正畅之时,忽地见门外夜雨惊雷中有人撑着伞冒雨而来,远远可见一袭素衣被风吹得鼓起,如山间白鹤振翅欲飞。   伞下星眸如火,燃着叫人心悸的明光。   他踏进了宴客厅,收伞之时,油纸伞上分明不见半分水渍。   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阁下是?”有人问。   那人不答,自顾自将未沾半滴雨水的伞斜靠在门边,窗外雨大得如金戈铁马万马齐喑,积起的水快要没过门槛,他全身却干干爽爽,衣角处莫说雨水,干净得连半分灰尘也无。   能做到这般地步,一身内力堪称惊世骇俗。   在场的众人虽然面上不显,却在心里悄悄提起了三分警惕。   “阁下此番前来,可是为了梅花盗之事?”又有人问。   称呼未变,这次的语气却是要比方才多了几分慎重。   那人淡淡地摇头,眸子从在场之人身上扫过,那双眼睛晦暗难明,被扫过时就仿佛被千万把无形的刀子透体而过,带来从心底最深处升起的战栗与难堪。   是的,难堪,明明只是被看了一眼,却像是被挖出了心底隐藏最深的秘密赤裸裸于天光之下曝晒,忍不住就侧眼不敢与其对视。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一旁衣着简朴的虬髯大汉身上。   “华山董长老?”他问道。   “不才正是在下。”华山长老傲然道,“阁下不知有何贵干?”   他的语气很冲,并非针对来者,而是无法控制的情绪激动。   任谁的掌上明珠娇娇爱女一朝被人奸污羞愤自尽,情绪都是好不了的。   “有人托我向你带话。”那人神情不变,华山长老还没来得及回应便听到他接着说了下去,“女儿床边的衣服虽做得简陋些却也可穿了,不知合身否,此一番念稚莽撞不孝,却已是覆水难收阴阳两隔,万望阿爹多珍重,少饮酒。”   当那人提到床边的衣服时,董长老的脸就白了,他女儿的遗物乃是他亲手收殓的,床边是放着一件将将完工的男式衣衫,他穿着实是有些小了,为女儿的名声考虑,他悄悄处理了衣服,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当听到念稚这个名字时,他的脸又涨得通红,目眦欲裂拍桌而起,嗓音却抖得不行:“你怎么……你从哪里知道的……知道的……?”   他可怜女儿的乳名,自妻子早丧后便无人提起过。   那人不答,垂眸理了理衣袖,“话已带到。”   他自顾自转身欲行,董长老神情恍惚也未阻他,待到那人一只脚都已经踩出了门槛,忽地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先生留步!”   声音婉转如黄莺出谷,百媚千娇。 第二章   开口的女人极美,娥眉淡扫口脂绯红,鹅黄的裙装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凹凸有致的身段,衣带当风飘然如九天仙子。   “先生方才之言,仙儿驽钝,不知……”她抬袖掩住半张脸,只余下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怯怯瞧着那人,她眉眼生得最是漂亮,一垂眼一敛眉便是楚楚可怜风情万种。   无怪乎那些豪侠巨富一个个为她神魂颠倒,纷纷拜倒于石榴裙下。   那人顿住脚步,回头瞥了一眼那女人,“林仙儿?”他慢吞吞地叫出了那女人的名字,似是觉得颇有趣味一般唇角挑起个浅淡的弧度。   “仙儿口舌拙笨,让先生见笑了。”林仙儿袅袅婷婷地俯身,裙摆如水波般绽开,“不过此一番梅花盗横行人人得而诛之,我观先生龙章凤姿绝非俗流,何不与我等一同讨贼……共襄盛举。”   似乎也知道自己最后一个词用得不太对,她双颊微微泛起红晕,又抬起眼睛,仿佛极是期待的看着那人。   “呵。”那人极轻极短的笑了一声后,面上又恢复了那水平无波的神采,“在下不过是受人之托传句话,姑娘谬赞了。”   他撑开伞,素色的油纸伞面隐隐折射着屋内闪动的烛光。   林仙儿咬牙,暗恼这男人不解风情,却又隐隐忌惮他刚才对董长老所言那番话,忧心他知道了些什么,让自己费尽心机百般筹谋功亏一篑——莫要怪她疑神疑鬼,说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举凡那做了坏事之人,若不能处处小心事事留意,又哪能长命百岁贻害千年呢。   她本是决心要把那人拉拢过来,那般风姿卓绝之人,大大满足了女人的虚荣心,但现在,她不准备让他活下去了。   ——如她这般美丽的女人大多对自己的魅力有着莫名的自负,特别是面对男人之时。   一旦自己无往不利的美貌失效,难免要恼羞成怒。   于是林仙儿有些沮丧地垂下眼眸,轻叹:“仙儿蒲柳之姿,那位先生看不上也是……”   看不上她,便是看不上她那满坑满谷的追求者,加之美人垂泪弱柳扶风,一句话一个神情便帮男人得罪了这屋里大半的人。   她不需要再多说下去,那急性子的仰慕者便已经拔剑出鞘,直直冲着那离开的背影冲了上去。   “先生好大的威风,还请赐教了!”   剑光雪亮。   雷光雪亮。   拔剑时锐利的鸣啸声被骤然响起的惊雷掩盖,明亮的雷光之下眼前只剩下了白茫茫的一片,剑光熔在雷光里,震耳欲聋的天地之威下,一切似乎都静止了。   剑的去势极快,而那执伞之人的动作并不快,只见他不紧不慢地将伞收起,这天地间的明光仿佛都被缓缓拢进伞中,继而轻描淡写地抬手一挥,正抵住那直直冲后心刺来的长剑,千锤百炼锻铸而出的玄铁精钢霎时碎做了片片飞白,映着雷光恍惚下了场鹅毛大雪。   剑气冲霄。   “好剑法!”屋内一道人双眼绽出精光,似是技痒般一拍桌子飞身而出,“贫道来会会阁下!”   那人对这般车轮战似乎颇为困扰地蹙起眉心,手腕翻转以伞为剑,那道士长剑还未曾挥出,油纸伞钝钝的伞尖已然顶在了他的喉间。   竹制的伞尖裹着粗布,本是伤不了人的器物,偏偏其上裹缠着锋锐无匹的剑气,道士只觉喉间一凉,低头便看见衣襟上落了几滴鲜血。   红得刺眼。   一抬眼,正对上那人深不见底的眸子,不见战意不见杀气,倒映着他僵直如死人的身影。   道士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先生剑法高绝,贫道……自叹弗如。”他艰难后退了两步,一揖到地,“让您见笑。”   豆大的雨点打在他身上,合着冷汗一起往下流。   那人兴致缺缺地嗯了一声,重又把伞撑起,看向屋内脸色煞白的林仙儿。   “林姑娘。”他仍旧是那般没甚起伏慢悠悠的语气,“方才有件事我忘了说,塞北张家的大小姐托我转告您,日子清冷,她可想您想得很呢。”   “先生您又在说笑了。”林仙儿强撑着露出与平时无二的笑容,“张大小姐……婉儿她三个月前就已经被梅花盗给……我素日里与她情同姐妹,您这般口无遮拦,仙儿便是拼上性命,也是要讨个说法的!”   说到后面,她好像自己也被说服了一样,面上显出愤怒而又坚毅的神色。   “能叫她死了还要纠缠在你身后日夜不去,姑娘这姐妹情深,我可真是,”那人低笑,“大开眼界啊。”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又像是有些生气,雨水沿着伞檐珠帘似得挂下,叫人窥不清他的神情。   子不语怪力乱神,明明他口中所言之事荒谬到黄口小儿都不会信,但不知为何众人听着听着,竟是不知不觉生出了几分毛骨悚然后背发凉之感。   ——这江湖上谁手中没那么几条人命,只想想那厉鬼夺魄怨魂索命的话本,就足以叫人冒出一身的白毛汗。   屋内众人种种情态那人瞧得分明,“江湖啊……”语调中带了几分失望之意,像是听了西施美貌满怀期待,最后见着的却是无盐东施一般。   他转过身,面前正低着头的道士清楚无比地瞧见他的衣角将涌近的水排开,即便暴雨已经积到了脚踝,那人一袭青袍依旧干净得像是刚从箱笼里拿出。   “在下武当木道人,敢问先生尊姓大名?”道士问道。   “仲彦秋,无名小卒罢了。”那人淡淡道,“对了,你们要是有兴趣,不妨去查查城东的云来客栈,天字丁号房,里面那位的名气比我还是响亮些的。”   最后一个字轻飘飘的还未落地,他便已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故事讲到这里,楚留香拿起杯子浅呷杯中美酒,甘醇悠远的香气正和这草长莺飞三月相得益彰,他悠然享受着这一小壶就要白银二两的酒,顺带享受着面前老朋友抓耳挠腮急不可耐的模样。   这里是松鹤楼,无锡城里最好的酒楼,美酒温得恰好,一二品小菜佐酒,当席乃是一见如故的老友,自是世间难得的快事。   “那之后呢?天字丁号房到底是谁?”陆小凤连珠炮似得问道,“那林仙儿当真是梅花盗?”   谁说这男人不八卦,有时候男人们聚在一起说起闲话来,不比五百只鸭子安静。   “这个嘛——”楚留香扬着眉毛拖长了尾音,陆小凤立刻很是上道地拿起酒壶为他斟酒,“楚兄,楚香帅,楚大善人,你就行行好给了我吧。”   他这话一出,不但楚留香一噎,就连边上一直埋头喝闷酒的李寻欢也呛了一下,咳嗽着叹气道:“我这好好的美酒啊,当真是交友不慎,唉,交友不慎。”   陆小凤大笑起来:“可惜木已成舟,李兄只能担待着了。”说着他一招手,“小二,再来壶酒,记在李公子账上!”   李寻欢摇着头满脸无奈,眉宇间的郁色却多少散去了些,他也知道自己两个朋友这般作态是有意在哄着自己开怀,勉强展颜笑了笑,道:“那日仲先生走后木道人便带着人去了云来客栈,在天子丁号房里抓到了一个男人,还在屋子里搜出了梅花盗所用的暗器和许多名贵珠宝,开始审讯的时候那男人还嘴硬的很,不过审他的人可是六扇门的名捕金九龄,这公家的手段到底是不一般,天还没亮呢他就全招了。”   喝了口酒润了润喉咙,李寻欢接着道:“林仙儿确实是这梅花盗一案的幕后主使,在她的房间里也搜出了许多与那男人往来的信件和被盗走的宝物,人证物证俱全立时就被关进了大牢,虽说是判的秋后问斩,不过人关进去还没过夜,就死的透透的了。”   “梅花盗得罪的人可是数不胜数。”陆小凤颇有些唏嘘,“不知有多少人都被林仙儿给蒙蔽了。”   “是啊,诗音也……”李寻欢说到一半就不再说了,默默给自己倒了杯酒,低哑地咳嗽起来。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热热的酒吞下肚,也要化作风刀霜剑刺得人心肝脾肺肾痛不欲生,陈年的旧疾让他咳得喘不过气来,一下一下像是要生生把自己的肺呕出来一般。   李寻欢早年那档子事,楚留香和陆小凤也心里门儿清,虽说这里头多少算是李寻欢自作自受,但谁没有个脑子进水眼睛瞎的时候呢,他们这些做朋友的也就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陆小凤实在是看不得李寻欢这死气沉沉的样子,眼珠子一转兴致勃勃道:“说来那仲先生,当真有传得那般神?”   什么可断阴阳可见鬼神仙人下凡之类的,一套一套就算这人立刻白日飞升都不奇怪。   楚留香不答他,反而笑着问道:“这酒楼的酒可好?”   “二两银子这么一小壶,要是不好我早就拆了这酒楼了。”陆小凤嬉笑道,准备看看楚留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我若说这酒楼的酒都是从仲先生那里来的——”楚留香还没说完,陆小凤就跳了起来——“小二!”   店小二大概也是习惯了三天两头被问到仲先生的事情,熟门熟路给他们指了方向。   城北门出去沿着官道走三里路,再往东走上二里,穿过一片小树林子,仲先生那叫做白玉京的小破酒馆就在那儿开着。   陆小凤的朋友木道人在梅花盗事了之后四处寻访去到了那里,并且号称喝到了天下无双的绝世美酒。   ——这也就是为什么陆小凤会那么积极地打听仲先生的原因了。 第三章   自从那天之后,陆小凤倒是见天的跑来找仲彦秋喝酒,仲彦秋虽说是拒了陆小凤这个朋友,但送上门来的客人他也是不会赶出去的,只吩咐伙计好生招待着,莫要怠慢了客人。   他当然是有伙计的,不然你要仲先生亲自挽起袖子擦桌洗碗劈柴倒水吗。   仲先生找的伙计年龄不大,乍一看也只十四五岁的样子,生得星眸剑眉,即便是还未张开也可想象将来会让多少姑娘魂牵梦萦。   “阿飞,来三坛好酒!”陆小凤叫着小伙计的名字,视线在店内巡梭一圈,坐在了靠窗的位置。   叫阿飞的小伙计默默应了,反身从后厨给陆小凤抱来三坛酒。   他和别的店里的伙计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就在于,阿飞的话很少,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看着却又四五十岁的老成沉稳,他从不和客人多说话,干起活来却是轻快又麻利。   陆小凤看得出他是有些功夫底子的,且习得还不是一般二般的硬功夫,而是颇为上乘的内功,但他却也从不多问,一个能学得到让他都赞叹不已的内功心法的少年缘何会沦落到在乡间酒馆里打杂,想来也不会是个令人愉快的故事。   不过这并不妨碍陆小凤同阿飞套交情,他总是很喜欢交朋友的,老江湖嘴里总是有太多太多稀奇古怪的江湖传说,而阿飞这般年轻人,便是再如何的沉稳,也总是没办法逃脱那些快意恩仇美人名剑的故事的。   “今天仲先生也没下来?”陆小凤问道。   阿飞低低地嗯了一声,轻巧地扯去酒坛上的泥封为他倒了一杯,而后坐在他前面,黝黑的眼睛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   陆小凤当然知道他在期待什么。于是咳了两声清清嗓子,从他那一肚子多得要命又没人愿意听的老掉牙故事里选了一个讲了起来。   他却是不知道,楼下的故事,楼上也是能听见的。   仲彦秋的小酒馆只两层楼,一楼待客,二楼住人。   “再这么下去,阿飞怕是要被他拐跑了。”仲彦秋执黑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然后他翻转棋盘,捻起白子落下,同时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笑着摇了摇头:“他的缘分合该不在我这,我强留也是留不住的。”   棋盘翻转,黑子落下。   棋盘边小小的香炉里,一线香烟轻飘飘地散开,香气并不重,像是夏天里还清凉着的小溪,那种极淡极凉的香气覆在衣服上,要不了几息便会消隐无踪。   但是这种香气极好的迷惑了他的鼻子,让他不至于嗅到太多让人心情不愉快的味道,这些天酒馆里来的客人身上多背着血债,哪怕睡觉的时候,他也总觉得鼻尖有股子铜锈味挥之不去。   血就像是生锈的铁,但血多了,就更像是锈铜。   挂在窗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响得清脆,盖过了耳边永无止息的呼号哀泣。   他的能力自然不至于视觉,他的耳朵能“听”到,他的鼻子能“闻”到,甚至于他的舌头能“尝”到,他的皮肤能够“感触”到,这个世界无时无刻向他倒映着自己最为真实的模样。   所以他总要学会迷惑自己的五感,才能过得快活些。   唯独眼睛,是无法被迷惑的。   不知不觉,棋盘上已落了大片黑白交错,仲彦秋一手执黑,一手执白,棋盘翻转间自言自语着,颇像是那饮了五石散狂态尽显的魏晋文人,不过若是用他的眼睛去看,他那原本空无一人的对面分明坐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   她的面色仍是红润而细腻的,她的眼眸仍是灵动而明亮的,但是她确确实实已经死了,几年前的北地里病重而亡,那被她儿子硬拉来的赤脚大夫却笑着同她离体的魂魄问好。   她在和仲彦秋下棋。   魂魄碰不到实物,她便口述落子的位置,仲彦秋替她落子。   一边聊天一边下,自是下不了什么好棋的,香炉中一缕细香尚未燃尽,棋盘上的白子已是穷途末路。   “我输了。”她认输认得干脆,维持在人生最灿烂年华的女子美得惊心动魄,一抬手,一垂眸,皆是绝代风华。   “还未到时候。”仲彦秋淡淡道,执着白子于棋盘间落下,顷刻间情势翻转,残兵败将的白子硬生生在黑子间撕开了一个缺口,得了一瞬喘息之机。   于是,棋子交换,仲彦秋执白,那女子执黑。   “如先生这般下下去,只怕是到了天黑也下不完哩。”女子笑,“昨日画了一天画,今日又要下一天棋,你若是嫌下面那人麻烦,叫阿飞赶了他出去便是。”   “他不偷不抢不赊账,我这做生意又哪有把客人赶出去的道理。”仲彦秋指尖捻着棋子轻转,“况且我什么时候说,我是因为他才不愿意下去的?”   不过是懒得同人打交道的老毛病又犯了,满脑子那些人情往来都被丢进箱子锁好钉上钉子丢掉,间歇性地对那琴棋书画侍弄花草的风雅之事起了些兴致。   女子掩唇轻笑,纤纤玉指于棋盘上一点,道:“先生的手,看起来很适合弹琴呢。”   美人笑起来着实是漂亮,那明月般的眼眸弯起,白肤红唇如那雪地里开了一点红梅似血。   仲彦秋将黑子落在女子所指之处,口中道:“想听?”   “若是我说想听先生奏凤求凰,如何?”虽是碰不到实物,女子仍做了个斜倚桌边的姿势,见仲彦秋当真起身去拿琴,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若我是活着时碰到先生,定然会忍不住以身相许吧。”   “你不会的。”仲彦秋拨弄着琴弦试音,淡淡应道,“若你还活着,应当最是看不上我才对。”   “为什么呢?”女人问道,眯眼看着仲彦秋调弄琴弦,她并没有说谎,仲彦秋的手确实很适合弹琴,手指修长指节分明,阳光下晕出玉一般的色泽,正衬墨色漆的古琴。   “因为……你是白飞飞,但我不是沈……”仲彦秋把到了嘴边的人名又吞回肚子里,指尖轻动琴音如流水潺潺而下,他的琴技算不得有多好,不过是将将熟练地把曲子弹完的水准,比起那一曲动而三日绕梁不绝还差得远,那叫做白飞飞的女子合着拍子哼唱了几句“将琴代语兮,聊诉衷肠。”唱完又噗嗤笑出来,“若是司马相如跟你这般,卓文君怕是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献丑。”仲彦秋悠然拨完最后一个琴音,在细香燃尽的香炉里又添了小撮香粉。   “我又不是先生的凰,何来献丑。”白飞飞在棋盘上点了点,黑白子正是胶着情势,进一分则两败俱伤,退一分亦是两败俱伤。   进退维谷。   “今次便做和局如何?”她说道,眸子看向打开的窗户外,“好像又来客人了。”   远远两匹快马正疾驰而来,极好的千里马跑得口吐白沫,甫一停下便哀鸣着倒在了地上。   但那骑马的人却是视而不见,一踩马背稳稳落在地上,看也不看地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马儿,只抬眸打量着这间小酒馆。   酒馆墙上的漆已经剥落了,地上坑坑洼洼颇多修补的痕迹,甚至于那挂在门额上的牌匾,“白玉京”三个字也褪色的不成样子,乍一看过去多半会认成“曰王京”,里面的桌椅也都已经很旧了,即便是每天都擦得干干净净,也总会显得有些脏。   “就是这里吗?”一个人问另一个人,这是看起来颇为傲慢的姑娘,她问话时下巴抬得高高的,仿佛一座不可逾越的冰山。   “就是这里了。”另一个人答道,这也是一个姑娘,她正皱着眉打量着看起来有些脏污油腻的地面,回话的语气冰冷,和身边人一样的傲慢。   她们都穿着雪白的轻纱长袍,腰间束着银色的丝带。   陆小凤看着她们的打扮,深深叹了口气。   阿飞正要站起来去迎客,听他叹气,问道:“你为何要叹气?”   “我叹气,自然是因为麻烦上门。”陆小凤眼神示意了门口的两个姑娘,“你可知她们是谁?”   阿飞摇了摇头,他从未在江湖上行走过,自然所知甚少。   不过也不需陆小凤多说,那两个姑娘便已自报家门,“神水宫门下,求见仲先生。”   嗓音优美却也冷漠,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傲气,就像她们抬得高高的下巴,挺得笔直的脊背,倒不像是求见,而像是上门找茬来的。   阿飞走了上去,“先生不见客。”他并没有把下巴高高抬起,也没有像那两个姑娘一样用眼角看人,但是那种平平淡淡的语气,莫名地便显出傲慢的意味来。   这种傲慢无疑是不怎么让人高兴的,那两个姑娘脸色青红交加,“神水宫门下也不见?”她们说着已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神水宫这个词就像是有着魔力,它让这两个姑娘能抬着下巴用眼角看人,也能让许多人咬牙忍了她们的傲慢。   阿飞摇头,“你们若是不买酒就不要在门口堵着,客人会进不来的。”   他这么说着反身要坐回去接着听陆小凤讲故事,这般态度激怒了那两个姑娘,她们其中之一清呵一声,拔剑出鞘。   阿飞只是个半大少年,手无寸铁地站在那里,陆小凤下意识拍案起身想要护住他,下一秒动作却生生地僵在了原地。   阿飞像是灵猫一样躲过了那向他袭来的剑,反手抄起立在墙边的铁片——两块软木夹着一三尺长的铁片,放在那里时就像是根烧火棍子,谁也不会拿它当成一把剑。   但是当阿飞拿起它的时候,谁也不会认为它不是一把剑! 第四章   两块软木夹着三尺铁片的剑能快到什么地步?   陆小凤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但是他觉得大抵再没有谁能拿着相同的剑,刺出如阿飞这般迅疾而绚烂的剑光。   那剑光冷得就像是阿飞的眼睛,那眼神让陆小凤想起了荒原上的野狼,哪怕瘦骨嶙峋,形单影只,但那双眼睛却永远透着凶狠而又孤注一掷的冷酷。   就像是一场一闪而逝的梦,光亮乍起,转瞬消弭,阿飞沉默着把自己的剑又在墙角放好,闷声道:“不买酒就出去。”   那两个姑娘之一——出剑的那一个,捂着自己的右手,鲜血正顺着手腕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地板是经年日久的了,血一滴上去就开始往下渗,仿佛什么吸血的怪物一般,逐渐洇出一小片不规则的深色。   “你把地板弄脏了。”阿飞说道,他的眼睛直直盯着地上那一小块深色,他知道仲先生是不会做清扫的活计的,所以最后这血迹还得要他来处理。   血渍是很难搽干净的,尤其是渗进了地板缝里的血渍,他有些苦恼地想着该如何清理,看着那滴滴答答落下的血渗进地板更觉得难受。   “地板会脏的。”他又强调了一遍,看起来竟是有些委屈的样子。   陆小凤不知道他为什么委屈,那两个姑娘也不知道,她们只觉得愤怒,比起手上的疼痛,那种被撕下脸皮狠狠在地上踩的屈辱感更让人难以忍受,但到底知道自己打不过阿飞,最终只得搬出神水宫的水母阴姬来威吓,恨恨丢下几句狠话转头离开。   她们骑来的马儿挣扎着却还是站不起来,便干脆不要了,运起轻功而去。   阿飞用脚尖抹了抹地上的血渍,颇有些不开心地叹气,这大概是陆小凤见他情绪表现得最明显的一次了,“怎么了?”陆小凤问道。   阿飞抿抿唇,道:“地板脏了,很难擦的。”   陆小凤一愣,哑然失笑:“别人得罪了神水宫多是惴惴不安的很,你倒好,还担心地板如何。”   所谓无知者无畏,说的就是如此吧。   阿飞歪歪脑袋,眼神无辜,“先生会解决的。”他这么说道,百分之一百地相信着仲彦秋的能力。   仲彦秋却在苦笑,“阿飞这样子,可是没有姑娘会喜欢他的。”   白飞飞这个做人娘亲的却不甚在意,“只要阿飞争气点像他那个爹多些,总会有姑娘天涯海角也要追着他跑的。”   人死如灯灭,生死走过一遭还有什么悟不透的呢,生前耿耿于怀的事情死了之后却也能轻松提起,她随意同仲彦秋八卦了两句当年朱七七追着沈浪不放闹出的笑话,讲着讲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朱七七那个姑娘啊……”她这么感慨着,觉得当年那些事好像就在昨天。   她讲,仲彦秋便听着,不评判也不插话,一边听一边慢悠悠地泡着茶,炭火上小铜壶咕嘟咕嘟顶起壶盖,水浇在茶上,氤氲出满是清香。   “说起来,倒也不知道快活王的钱最后落到了谁手里。”白飞飞用这句话结束了自己难得的回忆,仲彦秋把泡好的茶放在她面前,漫不经心道:“许是收归国库了也说不定。”   白飞飞被他的话逗笑了,凑在茶盏边轻轻吸了口茶香,“好茶。”   “喜欢就好。”仲彦秋将白飞飞面前茶盏里的茶水倒进边上的花盆里,又添了新茶。   鬼灵本是碰不到实物的,但经过他手的吃喝之物,鬼灵也可嗅着香气尝尝味道,余下的食物虽然外形不变,味道却已被鬼灵“吃”掉。   “你这算是上供吧。”白飞飞调笑道,“没得三牲五鼎只清茶一杯,可还真是怠慢。”   “那还要不要?”仲彦秋晃晃茶壶扬眉问道。   “要。”   他们两个说着,全没将那神水宫的女子当一回事,只仲彦秋后来随口道:“神水宫还会再来人的。”   一语中的。   也不知那两个姑娘回去是怎么说的,这次来的人地位看起来比她们还要高一些,白衣的姑娘骑着匹白马慢吞吞地停在酒馆门口,她打量了下这酒馆的模样,便走了进去。   她看上去也很冷漠,唇线拉得平平的抿着,背脊挺得笔直,像是要上战场一般。   她挑了个空着的桌子坐下,认真看着挂在墙上的菜牌。   “客官要些什么?”阿飞迎了上去,他像是已经完全忘了前几天那两个姑娘的事情,一板一眼地询问着客人的要求。   “来一坛酒。”那姑娘叫了酒,又要了两个杯子,“前些日子我神水宫门下弟子多有冒犯,我代她们赔罪了。”她端起满满一杯酒仰头喝了下去,霎时双颊便泛起了红晕,“只是我神水宫当真有要紧之事需求见仲先生,人命关天,还请代为通传一声可好?”   漂亮的姑娘总是有着特权的,当她那柔柔的眼波注视着谁的时候,即使是这天底下最铁石心肠的人,也要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更何况阿飞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他有些为难地皱起了眉头,抬眼看着通往二楼的楼梯。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姑娘并没有说谎。   “阿飞,让她上来吧。”推开门笑嘻嘻来传话的是陆小凤,有些人就是天生讨人喜欢,这才几天,就已经成功上了二楼,喝得到仲先生亲手泡的茶了。   陆小凤向来自得于自己的这般天赋。   和陆小凤喝茶总是不会无趣的,他肚子里总是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亦真亦幻让人辨不清究竟是他编的,还是真的。他的嘴巴也总是能说出各种有意思的俏皮话来,不低俗也不卖弄,却总能叫人听了会心一笑。   但陆小凤却是不喜欢喝茶的,尤其是在酒馆里喝茶,是以他坐在那里总是像坐在了钉板上一样,时不时便要跑下去混两口酒喝。   但屋子里却也不只是有陆小凤的,李寻欢过几日便打算离开这让他满心郁结的地方,陆小凤便在此为他践行。   楚留香前几天就启程回“家”去了,他住在一条很大的船上。   对江湖中人而言,离别已是家常便饭,比起离愁别绪,陆小凤倒是更加期待能灌上仲彦秋几杯酒。   他还请了自己的至交好友花满楼来,当年李家与花家也有过几分交情,花满楼同李寻欢也曾在彼此家中有过几面之缘。   那已经是近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阿飞把那神水宫的弟子带了上来,然后就下楼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神水宫弟子宫南燕见过仲先生。”神水宫的弟子拱手行礼,“先前多有得罪,还请仲先生见谅。”   她的姿态放得很低,因为她确实是有求于人。   只不过——   “此事有关我神水宫机密,不可轻易说与外人。”宫南燕道,“此番冒昧来访,亦是听闻先生可通阴阳鬼神,只是这江湖之中浪得虚名之人不胜繁举,因而神水娘娘使我稍作考验。”   她这话说得颇有些无理,本就是有求于人,却又不肯轻易信任非要弄什么考验出来,换个涵养差些的,怕是当场就要翻脸了。   但仲彦秋只是淡淡道:“什么考验?”   他也不是第一次碰到这样子的了,心态好得很,甚至于还有点跃跃欲试——这些考验里有的实在是又有趣又有挑战性,完美调剂了过于无聊的生活。   宫南燕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好说话,顿了一下后取出一块玉佩,“这是我神水宫一位弟子之物,神水娘娘希望先生能以此为依凭,告知我神水宫祸事的罪魁祸首。”   “等等等等!”陆小凤瞪大了眼,“你又不说发生了什么,又不说具体情况,就这么一块玉,哪怕是神仙下凡也做不到的好不好!”   别说是他,其实宫南燕自己都觉得这要求实在是强人所难,只不过这是水母阴姬亲口吩咐的,她也只能如实传达。   “请。”她将玉佩递到了仲彦秋面前。   “你确定要在这里吗?”仲彦秋问道,“我可不能保证我待会会看到什么,又说出些什么。”   宫南燕看了看陆小凤,花满楼还有李寻欢,道:“诸位大侠都是可信之人。”   她这么说着,根本就没指望仲彦秋能真看出些什么名堂来,权当对方在虚张声势,就像她说的一样,这江湖上别的不多,浪得虚名之人数不胜数,尤其是这阴阳鬼神之事,即便仲彦秋当真有这么几分本事,单凭一块玉佩又能看出什么来。   “好吧。”仲彦秋把她那点子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却也不怎么在意,取了块锦帕擦干净双手,他接过宫南燕手中的玉佩。   白玉只带了几分几不可查的瑕疵,触手莹润细腻,雕刻成两指长宽的玉牌,穿了一根红线,想来本是系在女儿家脖颈上的。   “贴身戴了很多年了。”仲彦秋把玩着玉佩,指尖似乎能够碰触到其主人温热的皮肤,他猜想那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不谙世事生活优渥,才会养得这么一身水豆腐一样娇嫩的皮肤。   他又看了一眼宫南燕,对方正盯着他的手看,仲彦秋在心里默默叹气,将一直处于关闭状态的“开关”打开。   刹那间,无数信息从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指尖涌进了大脑。   只要他“想知道”,世界就会将一切的真实奉上。 第五章   屋子里很安静,从仲彦秋拿起玉佩的瞬间,所有人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块玉佩,仿佛能从上面看出朵花来。   就连花满楼,都不自觉转向了那个方向。   当然,那就是一块普通的玉佩,虽然说价格可能高昂一些,但是相同的甚至于比之更好的玉他们都遇到过,玉佩一面刻着“静”字,陆小凤估计它可能属于一个闺名里带着静字的姑娘,但是也就仅止于此了。   仲彦秋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是一个姑娘的东西,她年纪不大,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名字里有个静字,可能姓司徒或者其他的什么复姓,身量不太高,也很瘦,不太说话很文静的样子。”仲彦秋顿了几秒,又道,“她已经死了。”   陆小凤一察觉到宫南燕的脸色微变,就知道仲彦秋说中了。   但仲彦秋还能知道更多,“她是自杀,原因的话……她破坏了什么规矩,我想你们应该是个规矩很严密的组织,她很害怕,因为……嗯……一个男人,她怀孕了,但是不——”他说到一半宫南燕便打断了他,“不要说了!”   她发觉仲彦秋已经知道的太多了,而在座的几个本不应该知道的也全都知道了,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收拾好心情,她开口道:“您……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便好,我神水宫从未有过男人进出,此番闹出这等丑事,宫中弟子实在是难以安心。”   仲彦秋不置可否,将玉佩置于掌心,双掌合拢闭上了眼睛,这块玉佩应该在其主人身边起码十几年,而久戴贴身之物所能反馈的信息远超那些普通的器物。   闭上眼,“看”得反而会更加清楚,模模糊糊的少女身影逐渐于黑暗中明晰,他甚至能看到少女嘴角的一枚小痣,她穿着雪白的衣裙,腰间围了一条银色的腰带,瘦瘦小小的不太说话,是那种最容易让人放心的姑娘。   “宫姑娘。”仲彦秋仍闭着眼,掌心相对合拢抵在鼻间,“你说神水宫从未有过男人,对吗?”   “自然。”宫南燕答得毫不迟疑。   “你说的也没错。”仲彦秋说道,“一个男人如果当了和尚,也就没有人会再拿他当做男人了。你们神水娘娘笃信佛教,对吗?”   宫南燕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青白交加,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不过此时她的表情并不是多么突兀,毕竟她旁边的陆小凤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李寻欢掩饰性举杯饮酒全部喂给了他的衣襟,而花满楼不自觉捏住了桌角,指节发白。   诡谲凝滞的气氛无声蔓延,莫名的寒意从脚底往上钻进脑子里,叫人寒毛直竖出了一身冷汗。   “你……有什么证据吗?”宫南燕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逼出来的一样。   “你们还丢东西了,对吗?”仲彦秋的声音飘忽,“非常贵重的,绝对不能轻易丢的宝物,并且……非常危险。”   “天一神水!”陆小凤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是什么,天一神水是一种无色无臭的剧毒,只需极少的分量——甚至一滴都用不到,就能使这江湖上最一流的好手全身爆裂而亡,乃是神水宫的不传之秘。   “没错。”宫南燕吐出口气,大方地承认了,“此番我出来,也是为了调查此事。”   “不知丢了多少?”花满楼问道。   “只几滴。”宫南燕冷冷道,“却也足以使三十多个一流好手命丧黄泉……用法正确的话,是三十七个。”   “这可真是……”李寻欢露出了一丝苦笑,“腥风血雨将起啊……”   “神水宫请了大师讲禅,神水宫丢了极珍贵的东西,神水宫的弟子怀孕自尽。”仲彦秋叹息,“你不觉得太巧合了点吗?”   正正巧巧的,祸事全都撞在了一起。   宫南燕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过了好一会她问道:“先生可确认自己所言属实?”   仲彦秋笑了起来,“宫姑娘。”他说道,“连皇宫里的太监都有和宫女结对食的。”   何况和尚的下头还没断呢。   余下的话他不说,宫南燕也明白,“先生所言,我会如实禀报神水娘娘的。”惊骇之后,从心底燃起的便是怒火,“此事我神水宫绝不善罢甘休!”   “劳烦姑娘了。”仲彦秋关上“开关”,摊开手掌,将玉佩还给宫南燕,“若不嫌弃,姑娘可带些酒回去。”   “多谢仲先生。”宫南燕真心诚意地一躬到地,她又恢复那副冷冰冰又有些高傲的样子,挺直了脊背离开。   她本打算接着去找楚留香的,现在看来也没有必要了。   而直到宫南燕离开后,仲彦秋才睁开眼睛。   “你……你没事吧?!”陆小凤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分明看见仲先生那双毫无聚焦的眼睛里,落下了两行泪来。   “无事。”仲彦秋随手抹掉脸上的水迹,“看”得太清楚了就是这点不好,残留的情绪很容易影响到自身,特别是那种临死前的无助与绝望,哪怕心里头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反应,身体依然条件反射般酝酿出了几滴眼泪。   他的眼睛还有点红红的湿迹,瞬间将他从那仿佛世事看透的神坛扯下,添上了几分温暖的烟火气,陆小凤几人心里一松,才发觉冷汗居然湿了衣衫。   “你刚刚那个真的是……”陆小凤惊叹道,叽叽喳喳夸张地形容自己的感受,“我身上汗毛都竖起来了!”   “神乎其技。”李寻欢喃喃感叹,举起杯子,这一次他准确的把酒送进了嘴里。   花满楼则笑着给仲彦秋递了块巾帕,让他擦擦脸上的眼泪。   仲彦秋一边擦脸,一边庆幸陆小凤他们看不到也听不到旁边白飞飞肆无忌惮的笑声。   “先生,刚才那位姑娘拿了五坛酒。”阿飞尽职尽责地跑到楼上报告,“还有先前她们留下来的两匹马,我也让她带回去了。”   那两匹精疲力尽被倒霉遗弃掉的马阿飞好好养了一阵也就恢复了,考虑到留在酒馆里也没人骑纯粹是浪费草料,便趁着宫南燕来物归原主了。   “行了,这回也没什么生意,你自去玩吧。”仲彦秋说道,见阿飞不动,又补充道,“你娘说的。”   阿飞这才点点头,一溜烟地跑了下去。   白飞飞嗤嗤笑道:“你又随便传我的话了,让他出去玩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铁定又是去后边林子里练剑。还不如让他帮着剁点肉馅,晚上我想吃饺子了。”   白飞飞这标准后妈发言仲彦秋全当没听见,神色自若地应付着陆小凤一个接一个抛出来的问题——多是些无关紧要又能满足陆小凤过剩好奇心的问题,陆小鸡向来有分寸的很,有可能冒犯到仲彦秋的问题一律不问,如仲彦秋的能力这般惊世骇俗之事,他能搜刮点皮毛听听就已经很开心也很满足了。   聊得开心,他就又开了一坛酒同李寻欢对饮,花满楼素来浅尝即止,仲彦秋也克制的很,毕竟他喝醉了就不一定还能管住自己能力的“开关”和嘴巴,到时候万一说出去了些什么,那可不是什么小事情。   酒过三巡,都有了几分醉意,陆小凤笑嘻嘻地问仲彦秋能不能看到未来,他到不是想让仲彦秋帮他看或者其他什么的,只是纯粹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即便我看得到,也是不能说的。”仲彦秋淡淡答道,“说出来了,就不能改了。”   他的确是能“看”到未来,但是未来是由无数种可能性的组成的世间最复杂的产物,任何一点微小的改变都会制造出截然不同的未来,他的眼睛所能感知到的,只是亿万可能性之中微乎其微的几种可能性,然而一旦当他把某一种可能性说出来,那么一切就会不可控制地向着那个方向靠拢,再也无法改变。   过去是既成的,固定的,他的言语无法作用于其上,但未来……   那是不稳定的沙塔,他的言语会成为牢不可破的模具,把未来和自己套入囚笼之中。   “这样啊。”陆小凤打了个酒嗝,“要是什么都知道,好像也挺无聊的啊。”   李寻欢眯缝着半醉的眼给他倒酒,两个酒鬼一碰杯,开开心心又喝完了一坛子酒。   花满楼捧着仲彦秋泡的热茶,捻了块点心放进嘴里,甜糯的点心与茶的清苦结合得恰到好处,点心单吃就太甜了些,茶这么泡又寡淡苦涩了些,放在一起倒是相得益彰。   “你就让他们这样了?”仲彦秋指指两个已经醉醺醺神志不清的酒鬼,陆小凤说一句一二三李寻欢接一句甲乙丙,两个人驴唇不对马嘴竟也唠叨了半天不停,一看便是醉迷糊了。   “我也管不了啊。”花满楼满脸无辜,“总归他们喝得满意了也就老实了,何必白费那个力气呢。”   一盏茶后,陆小凤哐当一声脑袋朝下栽在了桌子上,没几秒小呼噜声就传了出来,而李寻欢早就倒了下去,哼哼着抱着桌子腿没有半点清醒的意思。   仲彦秋施施然去外头喊阿飞来收拾桌子,顺便邀请花满楼去隔壁品茶下棋。   花满楼欣然应允。   至于那两个醉鬼?   阿飞统一扛到了唯一的客房里往床上一扔,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第六章   陆小凤是个闲不住的人,送了李寻欢往北去后没几天,他也就在这江南呆不住了,江湖上最不缺的便是新鲜事,今天听说苦瓜大师的素斋又做出了新花样,明天又听说珠光宝气阁新进了一批好货,红珊瑚足有三尺高,价值连城,一桩桩一件件勾得他本就野的心长了草似得痒,扭头跑到仲彦秋的酒馆里拎了两壶酒,斗篷一披就没了踪影。   他是去找老板的,老板叫做朱停,虽说朱停从没有做过生意,也没有开过店,但是只要一看到他那圆圆的笑眯眯的脸,你就会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个很有福气的生意人。   朱停不光有一张看起来很有福气的脸,他还有一身一看就很有福气的肉,除此之外,他那双灵巧的手,总是能做出许多让人难以想象的奇妙物件来。   陆小凤曾见他做出过会自己走路的木头人,也曾见他做过精巧无双的机关暗器,而现在他听说老板做出了能把人带到天上去的大风筝,又怎么能不去凑个热闹。   他走得悄无声息,昨天还醉醺醺揽着阿飞嬉笑着说要带他去“长长见识”,第二天就跑得不见人影。   花满楼已是习惯了陆小凤这般做派,仲彦秋也没什么所谓,少了个每天来骚扰他看书下棋的人,他只觉得清净不少。   唯一稍稍有些失落的大抵就只有阿飞了,少年人还心心念念地想着陆小凤给他讲的江湖故事,睡觉都要忍不住念叨上两句。   不过年轻人忘性也大,仲彦秋出门找书商寻摸了几本最为畅销的话本志异回来往阿飞那一送,有了新宠他也就快速地忘掉了旧爱。   白玉京里卖酒,但这里的茶是极好的,不过寻常没人能喝到罢了。花满楼时不时会带着些茶点来同仲彦秋饮几杯茶,花家七公子带来的茶点自然也不会是街边的大路货,小小盒子里玲珑细致摆放的一个个,便能顶普通人家一个月的嚼用。   喝茶的时候他们也免不了闲扯上几句,琴棋书画的两人聊得,那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他们也不避讳。   花满楼就这么和仲彦秋慢慢熟悉了起来。   又是这么一天,花满楼来的时候拎了一个木盒,盒子上红漆绘了莲开并蒂的图案,沉甸甸拎在他手里,最下面还坠了两缕五彩的丝绦,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   店里坐了半满。   自从仲彦秋的名声传出去后这里的生意比之前好了不少,虽说多数都是不知道哪一家派来的探子之流,但好歹也是出手大方付钱爽快的客人,管他是来做什么的呢。   阿飞跑前跑后地擦桌子整理桌子,见花满楼来了也就是招呼一声,便让他自行上楼去了。   “你不是说二楼不待客吗?”有人问道。   “花公子是先生的客人。”阿飞不冷不热地答道,放下一小壶酒,“您的菜齐了,请慢用。”   楼上仲彦秋已经泡好了茶。   “好香。”还未落座,花满楼便已忍不住赞了一句。   他的眼睛看不见,鼻子却较之常人敏锐不少,“杂了菊花和茉莉?”他分辨出茶香里的花香,清雅中别添了几分特殊的韵味。   “还有一点梅花。”仲彦秋说道,“去岁年前下了场小雪,院前的梅花落了几朵,扔了也可惜,就留下来配茶了。”   确实,闻的时候不明显,饮入口中细品,那一缕冷香若有若无的极是勾人。   喝着茶,花满楼打开了他带来的木盒,八个色彩不同的小方糕上印着不同的花,正应了一年四季的景致,小巧一个不过一寸见方,糯米粉蒸出的皮触手温软,半透明的皮下隐约可见一朵正开得漂亮的花。   “苏合斋出的新花样,听说是从大理挖来的师傅,最是擅长料理这般带花的点心。”花满楼笑道,“现在正卖得紧俏,因着那家大掌柜同我哥哥有些交情,便给我留了一份。”   “那我可得好好尝尝了。”仲彦秋取了一枚,浅粉的皮裹着一朵桃花,不过一口的分量,皮不怎么厚,中间藏着桃花冻,最芯子里是盐渍过的桃花,合着皮上的糖粉,混杂出独特的风味。   单吃味道稍显甜了些,正好配茶喝。   仲彦秋吃了一个,花满楼也拿了一个,两个都不是什么特别喜欢吃点心的人,再怎么好吃的点心也就是浅尝即止,余下的一扒拉放在旁边,就全归了阿飞。   仲彦秋看着花满楼品茶,忽地叹了口气,“这茶我也给陆小凤喝过,那厮倒好,一口气牛饮了一壶,还嫌弃不够滋味。”   花满楼笑起来,“你给他喝茶,还不如多给他两壶酒,再好的茶到了他嘴里,那都是树叶子泡水,喝不出滋味来的。”   陆小凤喝他的茶还算少吗,哪一次不是顶好的茶叫那陆小鸡胡乱灌来解渴,还抱怨两句水太热杯子太小不若街边茶馆喝得畅快。   得亏花满楼是他的朋友,不然陆小鸡这般作态,十有八九是要叫主人家打出去的。   “这幅样子,倒也真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多桃花运。”仲彦秋叹气,他说过楚留香风流入骨桃花入命,陆小凤比起他来也是不逞多让,一生中注定身边女人来来去去不知凡几,难得一人相携白首。   “大概是因为他总有本事让女人只看到他英俊潇洒勇武不凡,而忘了他天下漂泊麻烦满身。”花满楼说着说着摇了摇头,“说的就像我们没被他哄住,三番四次为他的麻烦奔波似的。”   “你有,我可没有。”仲彦秋说道。   “迟早会有的。”花满楼以一种比仲彦秋还要洞悉未来的语气道,“但凡是陆小凤的朋友,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被那只陆小鸡闹腾得不得安宁,还甘之如饴地跟着他满天下收拾烂摊子。   白飞飞从楼下围观儿子工作飘上来,正听见花满楼那句话,吃吃笑着道:“我早说过那姓陆的小子麻烦得很你还不信,只看他那张脸就知道,跟沈浪一个德行,被他缠上你的安稳日子可就没咯。”   仲彦秋不以为意地喝了口茶,也没提醒白飞飞还有一半身子卡在地板上没飘出来,只道:“他若是能找出让我头疼的麻烦来,我说不定还挺高兴的呢。”   又不是没过过那波澜壮阔步步杀机的日子,可惜自从他练剑小有所成后就再也没人敢那么追杀他了。   花满楼看起来有点诧异,“我当你是不喜欢那些麻烦的。”   “太无聊的麻烦没人会喜欢的。”仲彦秋弯了弯唇角,“浪费时间罢了。”   所以他宁愿冒着大雨老远跑去兴云庄就为了给那早就轮回的女鬼传句话,也不愿在这里多见一两个权势通天的客人。   这世间有权有势之人多是逃不过贪心不足和利益熏心,总结一下千篇一律的故事和诉求,他早就腻歪到连眼睛都懒得睁一下了。   “那想来陆小鸡不会让你失望的。”想起了陆小凤给自己带来的那些麻烦,花满楼说道,“他可是天下第一的大麻烦精。”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语气却是极为欢欣与柔和的,还隐隐带了几分自豪的意味。   仲彦秋道:“与其说他,你自己也该当心些。”组织了一下自己的措辞,他接着道,“要知道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是会骗人,尤其是骗你这样有钱又单纯的好看男人。”   仲先生说话从不会无的放矢,花满楼怔了怔摇头笑道:“想不到还有姑娘会看上我这瞎子。”   “谁让你看起来最好骗呢。”仲彦秋眨眨眼,清楚地“看”到花满楼的命运猛地打了个弯,也不知会往哪个方向拐去,“心长在你自己身上,动不动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旁人左右不了你的。”   他这般说,白飞飞在边上拆他台,“要真跟你说的那样,我当年就不会看上沈浪那厮了。”   她当年百般算计千般思量,最后不还是算漏了沈浪,差点,不,应该说是已经,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赔了上去,直到死了才算释怀。   她这么笑着,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仲彦秋对白飞飞时不时的情绪不稳定习以为常,权当是没听见没看见,否则等她情绪稳定之后,说不得就又要恼羞成怒来寻他麻烦。   虽说对那鬼灵穿体而过的寒凉不甚在意,但夜半鬼哭狼嚎不得安眠,他还是敬谢不敏的。   花满楼听不见也看不见白飞飞的身影和声音,仲彦秋素来不喜欢多提醒别人这些他们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情,因此花满楼抿了口茶,道:“那兴云庄的人说不得要来找你一趟。”   “兴云庄?”仲彦秋挑眉,“他们终于把自家的烂摊子收拾干净了?”   他的记忆力向来好得很,几个月前的事情还不至于忘得一干二净,林仙儿的真面目被揭开,兴云庄那讨伐梅花盗之举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尤其那兴云庄的女主人林诗音还同林仙儿关系极为亲密,这些年看龙啸云打着李寻欢旗号混得风生水起的小人自是少不了落井下石背后泼几盆脏水,气得林诗音病了好些日子。   不然李寻欢又何必在这让他伤神之处逗留如此之久,怕是早就离开这里回关外了。   “李兄帮了些忙。”花满楼说道。   不说别的李寻欢同林诗音好歹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林诗音因着此事受人诋毁,他又怎么会坐视不理。   而现在,兴云庄终于把那烂摊子收拾完毕,准备来找仲先生好好谈谈了。 第七章   兴云庄派人来找仲先生的麻烦——当然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打前站来探查的人只是略看了看酒馆一楼坐着的客人,就被吓得差点掉头往回跑。   像是兴云庄这般在江湖中不上不下的势力,别的没有最不少的就是一双火眼金睛,轻飘飘一扫就能分出在座的人来自哪方势力,平素地位如何。   窗边坐着穿布衣的男人,分明是峨眉弟子中最为出挑的“三英四秀”之中的大弟子张英凤,趴在桌上娇笑着与小伙计阿飞搭话的女人,放在桌上的布袋绘着蜀中唐门的徽记。   还有那跳下马车极是熟稔地叫了两壶酒与他擦肩而过的男人,腰间悬着的细剑是只有杀手才会用的款式。   更不要提他壮着胆子在这又坐了半个时辰,这里来来往往的,竟是黑白两道上的各方势力走了个遍,如坐针毡地把自己点的酒喝完,他丢下两枚银锭,还不等阿飞算完要找给他多少钱,人就已经飞一样跑得没影了。   “噗嗤。”一直趴在桌上懒洋洋倒酒的女人发出一声满是嘲讽意味的嗤笑,举着酒壶晃荡着娇声叫道,“小阿飞,再来两壶。”   阿飞垂眸送了一壶酒上去,转身又忙着给要结账的客人算钱。   他的术数学得算不上太好,比起别家店伙计嘴皮子上下一碰该付多少该找多少清清楚楚,他得要多花上几秒才能反应过来,若是撞上了银子换铜板之类的,还会算着算着就把自己给绕进去。   若是别家店的伙计这般,多是要被客人骂个狗血淋头的,不过这白玉京里客人脾气却是好得很,即便阿飞得要嘟嘟囔囔算上好一会才能告诉他们要付多少钱,他们也半点没脾气,对待这小伙计就像是对待自己家里的晚辈,亲切的很。   “多找了三文。”结账的客人笑着退了三文钱给阿飞,阿飞抓抓脑袋,不好意思地道谢,把客人送出门后又擦干净桌子——其实也没什么好擦的,这段日子的客人做派都雅致,坐在这喝上一天酒桌上也干净的跟没人用过一样。   这些人却也不全都是对仲先生感兴趣的,仲先生的本事说起来厉害,但大多数人都是听过算过,没病没灾安安生生的谁会去找通鬼神之人呢,至多心里记着有这么个人以后遇上莫要招惹便是。   这小酒馆里各方势力的探子多,但冲着美酒,冲着那使得一手好剑的小伙计来得更多。   “你倒也不急。”白飞飞调侃道,“我看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阿飞得跟着别人跑了。”   仲彦秋却是答非所问:“阿飞今年十六了吧。”   “整岁的话,十六了。”白飞飞答道,“怎么了?”   “只是想着他也长大了。”仲彦秋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转日,兴云庄的庄主龙啸云亲自带着厚礼登门拜访,却和来喝酒的客人一样愣在了原地。   昨天还热热闹闹的小酒馆已是人去楼空,门上挂着牌子,上书归期不定四个大字,却也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走的。   据说城里松鹤楼的酒是白玉京供应的,然而等他们去问的时候,松鹤楼的老板也推说不知,还不忘把店里剩下的酒提个价限量供应,很是赚了一笔。   龙啸云虽然不知道仲先生为什么会离开,但是想想还是松了口气,一边吩咐下人盯着白玉京要是有人回来了立刻通知他,一边开始思量着怎么让自从李寻欢回来就愁眉不展的林诗音开心一些。   而更多的势力则是派出了尽可能多人的搜寻仲先生的踪迹——能在这江湖上活下来,谁身上没有些不欲为人知的秘密,仲先生的手段实在太过骇人,他们不得不防。   仲彦秋此时却是舒服得很,他正待在花满楼的小楼里,喝着去年花满楼酿的百花酒,吃着来的路上买的白糖糕,懒懒散散的样子就跟太阳底下的猫没两样,花满楼看不见都能想象得出他此时的神态。   “陆小凤回来可要哭死了。”花满楼说道,又忍不住摇头叹气,“只听过那老板跑了伙计丢饭碗的,像你这般我还真是第一次听到。”   天知道他一大早碰到这平日连白玉京二楼都没下过的朋友等在外,漫不经心地告诉他因为没伙计就把酒馆关了的时候有多惊讶,家里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从小耳濡目染的花家七公子表示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操作。   “阿飞也大了,成天做个伙计可不像样。”仲彦秋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斜靠在软榻上,一时间还颇有些不习惯身边的清净。   当年白飞飞病重的时候阿飞把游历到北方的他当成了大夫带去给人看病,虽说跑了那么多世界他是会两手医术没错,但是魂魄都飘出来的病人他也是救不回来的。   那时候阿飞才十岁不到,瘦瘦小小的一个站在那里咬着牙忍住眼泪可怜的要命,仲彦秋自认为还没有铁石心肠到能把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丢在冰天雪地荒郊野外不管一走了之,一时心软就把他养在了身边教着。   身边带着个孩子也就不能到处乱跑了,从北方跑到江南的功夫阿飞就病了好几次,于是只好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到了现在一算,也已经有七八年的功夫了。   仲彦秋就是十六岁的时候被自己原本的世界给赶了出去的,所以十六岁的阿飞独当一面在江湖上闯荡也问题不大。   嗯,没错,酒馆之所以关门是因为仲彦秋这个老板觉得阿飞大了该出去闯闯了于是就把店里唯一干活的伙计给踢出家门了历练去了。   他辛辛苦苦教了阿飞那么多年,可不是让他给自己当一辈子小伙计的。   而白飞飞本来就是阿飞的背后灵,自然阿飞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一夜之间,仲彦秋就又恢复最开始的状态,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他来找花满楼是来道别的,总是在一个地方待着他也会觉得厌烦,因为能够“看”到比别人更多的东西,所以才会想要去到比别人更远的地方。   最好一路上还能没什么麻烦,让他能安安静静地享受各地的美景和不同的风俗。   “打算去哪里?”花满楼问道。   “还没想好,走到哪算哪吧。”仲彦秋道,“本来是打算先去少林看看的,不过我估计最近少林的僧人应该不怎么想见到我。”   神水宫宣称少林寺的弟子无花偷盗天一神水并且引诱神水宫弟子未婚先孕,打上少林寺讨说法的消息这段日子传得沸沸扬扬,而且证据确凿,让人无可辩驳。   跟这个消息一起流传开的还有仲先生神乎其神的手段,被无花牵连名声泼上了脏水,短期内少林寺的僧人们对那位仲先生的感官都颇为复杂。   虽说理亏的是自己这一方没错,但是心里头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啊。   “这样啊……”花满楼想了想,道,“我家有支商队最近正要出发,跑的是西域那条路,不如你同他们一道,中途想好去哪里了自行离去便是。”   他这个主意倒也不错,总好过仲彦秋那个官道上随便找个方向乱跑的打算。   “那就麻烦了。”   “空口白牙便能请到仲先生为我家商队保驾护航,我这可是赚大了才对。”花满楼现写了封信交给仲彦秋以说明情况,“这次领商队的是我二哥。”   花家是江南的地产大户,但生意却也不仅仅止于土地买卖,花家二公子花满轩手就里管着家里上上下下几十支商队,常年全国各地到处跑着时常几年不着家。东北的药材山珍,西域的宝石香料,南海的珍珠珊瑚,在他手上统统变成了让人瞠目结舌的财富。   他长得同花满楼有三分相似,只不过看着更加成熟也更加精明,就是功夫实在是不怎么样,仲彦秋估计花满轩这个做哥哥的在花满楼手底下走不过十招。   “仲先生,久仰大名。”他拱手道。   出于对自家宝贝幺子的关心,花家的几位少爷对江湖上的动态了若指掌。   “花公子。”仲彦秋还了一礼。   有花满楼这个关系在,他们俩怎么也不会交恶了去,花满轩给仲彦秋安排好出发前的住处,又从商队里分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给他,里面一应器物俱全,要不是仲彦秋拒绝他还准备塞两个服侍的下人。   花家的商队自然有用熟的镖局护航,他权当仲彦秋做客人招待,也没指望对方真能帮上什么忙。   花满轩忙得很,安定下来没说两句话便有人来叫,临走前他开玩笑地问道:“仲先生可知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   仲彦秋看了他一眼,笑道:“花公子不如去衣橱里找找,东西不会随便丢的。”   花满轩笑容一滞,正想说什么,外头便催了起来。   “多谢先生。”他拱拱手,脚步匆忙地离开。   仲彦秋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住处,便出门上街去了。   商队出发前的事情最是繁杂,仲彦秋懒洋洋在街上闲逛的时候,花满轩在核对账目,仲彦秋在街角摊子上吃馄饨的时候,花满轩草草塞了几口点心忙着检查马队的情况,仲彦秋跟着百姓一起去围观县官升堂审案时,花满轩检查着各项手续是否齐备,等到仲彦秋在外头吃饱喝足慢悠悠散步回来的时候,花满轩刚刚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吃上口热饭,累得只想倒头睡死过去。   上床前他忽然想起来仲彦秋说的话,打着呵欠推开衣橱门翻了翻,在衣橱最底下看到了自己丢失已久找了两个月都没找到的贴身玉佩。 第八章   商队挑了个很好的日子出发,花家大老远跑到西域去自然不是什么小买卖,这个商队足足有几百人,载货的马车延绵一眼看不到头。   出发前事情繁杂,不过一旦开始走了,花满轩反倒清闲了下来,尤其眼下还是江南地界,没有谁会蠢到在这里撩花家的虎须,而仲彦秋来的时候又带了白玉京的茶和酒,马车里燃上一炉碎香,就能舒舒服服打发一下午的时间。   此时正是春天里最好的时候,路上能看到开得正盛的野花,绿草如茵铺了大片,仲彦秋把马车窗户上挂着的帘子拉开,时不时能看见几只雀鸟落在窗棂上探头探脑往里看。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鸟儿,从江南一路往西北,无论在哪儿都能见着这种鸟儿的踪迹,匆匆忙忙叼着草籽花瓣飞来飞去,发出悦耳的啼鸣。   一路往西,渐渐的绿色便少了起来,即使在这草长莺飞的春天里地上的草也是稀稀落落,零星可见几朵小花,河里的水带着泥色的浑浊滚滚而下,却是越来越干涸。   天气慢慢热起来了。   花满轩开始大量储备干净的水,他是个很精明的商人,此时他们已走到了西北之地,他在那里大量脱手了从江南带来的布料——虽说在江南已经稍有些过时的花样,在这里依旧是紧俏的抢手货。   这些布料留到西域会卖出更高的价格,但是同样的,水在那里会卖得更贵。   商队是沿着马连河走的,上了黄土高原后土地瞬间就变得贫瘠了起来,在这里最为昂贵的资源就是水,即便是花满轩这个老板,每天能使用的水也只有固定的一点。   仲彦秋对此倒是没什么所谓,虽说他的内力还没法让他达到长时间不饮不食,但是需求比之正常人要小得多,看他每天还能给自己省出水来擦洗身体就知道定然是过得不错了。   那天他正和花满轩闲聊着,两只雀鸟扑腾着翅膀落在了窗边。   “这种鸟儿最是亲人。”花满轩伸手想要逗逗那两只落下的雀鸟——它们不是普通麻雀的模样,披着深浅不一的金黄色羽毛,可爱的紧。   他手上放了些捏得细碎的糕点屑,雀鸟也不怕人,低头细细啄着他手心的糕点。   不过就算是仲彦秋手上没有放吃的,那两只雀鸟也很乐意和他亲近亲近,蹦跳着落在他肩头,用喙去蹭他的脸颊。   “我可没吃的喂给你们。”仲彦秋拍了拍被雀鸟抖在身上的沙子,神情颇有些无奈,对他来说,动物的思想要比人类难读的多,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对面花满轩想在家里也养上两只雀鸟,但是这两只雀鸟想要什么……   估计得把“开关”打开他才能看出来。   “啾啾,啾啾”两只雀鸟满脸无辜地睁着小黑豆眼看向他,伸过脑袋主动去蹭他的手,眯着眼睛一副舒服得很的样子。   忽地外面传来马儿嘶鸣的声音,继而连锁反应一样响起呼喝声,马车碰撞声和人惊叫的声音,驾车的车夫勒住缰绳长长吆喝一声,才止住扬起前蹄的马儿,但马车却是不可避免地猛地颤了几颤,马车里头仲彦秋和花满轩赶忙扶住要洒出来的水壶,两只雀鸟受惊,拍着翅膀扑棱棱飞走了。   “怎么回事?”花满轩掀开门帘问道。   “好像前头有人惊了马。”商队里的伙计小跑着过来回答道,“货没事,但是有个账房从马车上摔下去伤了腿。”   花满轩皱着眉道:“让大夫给他看看。”   他们正在一个小镇外头,有孩子从土房后头偷看着这他们见所未见的庞大商队,眼眸仍存留着孩子所特有的天真。   黄沙,烈日,这里却已经是方圆百里最为富裕繁华的小镇了,因为在附近几百里,这里是唯一有清水的地方。   商队没有进镇子,他们要尽快从这里赶到更为繁华的城市里去,仲彦秋却下了马车。   “你确定要在这里?”花满轩看着这荒凉的小镇,劝道,“再走个两天就能到城里了,这里连个客栈都没有,你……”   仲彦秋笑着截住了他的话头,“缘分强求不得的。”他们同路的缘分就到这里为止,再往下走去可就不只是惊马了。   “这个你拿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递给花满轩。   “这是……?”花满轩有些疑惑。   “三个月又十二天之后,你会用上的。”仲彦秋说道,“好好保存着,这可是救命的东西。”   花满轩还想再问,但仲彦秋却不再多说,拎着自己的包袱从马车上跳下来,食指抵住嘴唇,“嘘,天机不可泄露。”   好吧,花满轩秉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把那封信放在了贴身的内袋里。   商队晃晃悠悠地走远了,仲彦秋象征性地拍拍身上根本没有沾到的土,转身走向那破败的小镇。   前面说过了这已经是方圆百里最为富裕繁华的小镇了,所以这里也有几间砖瓦房,几间店铺。   今天没什么风,站在这里远远眺望,甚至能够看到长城延绵而过的黑影。   仲彦秋慢吞吞走过坑洼不平的道路,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身体里的水分被太阳炙烤而出,就像是躺在烤盘上的肉,先是脱水,然后滋滋冒油。   但是他没有出汗,一层又一层罩着的衣服上没有半分湿意,也没有半分灰土,他走在这里和这破败的小镇格格不入,仿佛上一秒他刚从江南烟雨朦胧着的远山上下来,下一秒就踩进了这黄土风沙之中。   面黄肌瘦的孩子透过木门的裂缝看着他,眼眸中带着几分好奇与惶然。   仲彦秋从没来过这个小镇,但他却像是对这里了熟于胸一般,没有任何犹豫地往着一个方向走去。   那是一家很小的酒铺,门口趴着一只很大的花猫。   花猫趴在一个男人的腿上,呼噜呼噜睡得正沉。   那男人也昏昏欲睡,身上裹着又脏又破的衣服,垂着脑袋看不清面容,看起来就跟那些半死不活躺在墙根阴影里的闲汉没什么区别。   仲彦秋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他抬起头来看了仲彦秋一眼,满脸青惨惨的胡茬子一半晾在太阳下一半藏在阴影里,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然后他咧开嘴笑了起来。   仲彦秋对着他微微颔首,便移开了视线走进酒铺。   他不理那男人,那男人却要来找他,就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那男人从地上爬起来跟着仲彦秋走了进去,自来熟地坐在他对面,叫道,“酒!快点送酒来!”   一个又黑又瘦的女人提着一个锡酒壶走了过来,她也许本是想要把酒壶丢在桌上的,看到了仲彦秋后不知怎的动作就放柔下来,轻声细气地说了句:“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也许是因为这破败小镇里,往前几十年往后几十年,都很少能见到像仲彦秋这么俊秀文雅的男人。   “不必了,多谢。”仲彦秋答道,拿起桌上缺了个口的粗陶碗给自己倒了酒,低头喝起来。   那男人也给自己倒了酒,然后极为自然地开始同他搭起话来,“你这一来,她就更加不愿意看我了。”   他一边说一边瞥着那坐在柜台边的瘦女人,那眼神之专注,仿佛那不是一个又干又瘦对他还凶巴巴像是小母鸡一样的女人,而是什么绝世的美人。   仲彦秋没有回答他,他也不气馁,自说自话的本领同陆小凤有得一拼,即使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人在回应他,他也能说的兴高采烈像是两人相谈甚欢一样。   他说着,仲彦秋自顾自低头喝着酒,这里的酒滋味并不很好,微微发酸一口下去仿佛喝了口醋,连舌根都被酸得有些发麻,但他依旧很慢很慢地在喝着,专注地看着粗陶碗里有些浑浊的酒液,像这世间,只他碗中一捧明光。   “喂喂喂,你怎么不说话啊?”那男人把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猫儿似的眼睛瞪圆了,带着几分不忿与委屈。   “你不就是要我不理你吗?”仲彦秋淡淡答道,把酒喝完的空碗倒扣在桌上。   男人本来是想反驳两句,见仲彦秋的动作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仲彦秋掀开酒碗,未干的酒水在桌上印出一个不完整的圆。   他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男人一副急得要从凳子上跳起来的模样。   “它告诉我,”仲彦秋点了点桌上的酒渍,“若是不想被你缠住不放,我还是搭理你一下比较好。”   这句话他说得半真半假,虽说眼前这男人的确是那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糟糕脾性,他却也还不至于为了这么件小事特意占卜。   没错,他刚刚做的是一个极为简单的占卜仪式,合适的仪式有助于增强他的能力,让他“看”到更为清晰,发生的可能性最大的“未来”。   男人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他的确是别人越是不搭理他他就越要凑上去,但是仲彦秋这么一说他就有些两难了。   若是他老老实实地远着仲彦秋,那不就证明他被仲彦秋给说中了。但若是要他接着缠上去,他又有些不怎么情愿。   他正纠结的时候,外面有人朗笑道:“先生你可说对了,花蝴蝶就是这烂性子!”   仲彦秋微微挑眉,那男人早已从凳子上蹦起来跳脚道:“老臭虫又在胡说八道!”   那推门而入的,不是楚留香还能是谁。 第九章   楚留香此时看起来状态可不怎么好,虽是笑着的,眉宇间却拢着一股子怎么也散不去的忧愁,眼下隐隐带了几分青色,也不知是多久没能睡个好觉了。他的衣服看上去还算是整洁,但是仲彦秋注意到他的衣袖和衣角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磨损,这可不是应该出现在平时的楚留香身上的痕迹。   大抵不眠不休地赶了不知多久的路。   他看上去真的很累,那种随时都会直接倒下去的累,但是他的背脊依然挺得很直,眼睛依然很亮,那种清明的眼神足以掩饰他身上所有的虚弱,他笑着同仲彦秋打招呼,又昂着下巴同那男人斗嘴。   “这是胡铁花。”他向仲彦秋介绍道,“最是招蜂引蝶的花蝴蝶。”   “那你就是条麻烦多多的老臭虫!”那男人,也就是胡铁花哼道,他先是这么说了,扭脸却又高高兴兴地大笑着叫了酒,要和楚留香畅饮三百杯。   他乡遇故知,再没有比之更令人高兴的事情了。   那个又干又黑又瘦的女人送上来了两壶酒,她的脸又板了起来,看起来当真凶得很,但胡铁花托着下巴看着她,眼神痴迷得像是看那九天神女。   楚留香看看那女人,又看看胡铁花,面上挂起了那种又好笑又无奈的表情。   胡铁花一直盯着那女人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帘后头,才扭过头来叫着要狠狠灌楚留香一通,以报他多年前被灌得酩酊大醉之仇。   楚留香倒上酒,说起他们多年前泛舟湖上的故事,谈起了久未见面的老朋友姬冰雁和高亚男。   当年谁都看得出姬冰雁喜欢高亚男,谁也都看得出这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高亚男的一颗芳心尽数系在他面前这不解风情的花蝴蝶身上,而这花蝴蝶倒好,那年酒后答应了同高亚男成亲,他还起哄着要喝喜酒,谁曾想第二天一大早两个人就都没了影子,他和姬冰雁还当他们是私奔了,结果今天一问才知道,竟是胡铁花酒醒之后便翻脸不认帐,脚底抹油跑了。   “所以你就在这里躲了她七年?”楚留香惊得连酒都忘了喝。   “她追了我三年之后我才逃到了这里来。”胡铁花咂咂嘴,“到现在差不多在这里住了……三年又十个月了。”   楚留香苦笑道:“要是高亚男知道你宁肯在这种鬼地方住上三年也不愿意同她成亲,她大概恨不得提着剑把你砍死。”   “谁,谁说我是为了躲她才躲到这里来的!”胡铁花反驳道,“我可没那么无聊。”   “那你是为了什么?”楚留香扬眉问道。   胡铁花指了指方才那女人消失的方向,脸上是那种但凡是个男人都能看明白的暧昧笑容。   楚留香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你就是为了她?!”他的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意味。   并不是说方才那女人有多么丑陋,只是同有着“清风女剑客”美名的高亚男比起来,两人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忍不住看向了一边的仲彦秋,“仲先生,小胡他这样子,莫不是中邪了?”   仲彦秋摇头,“他就是喜欢别人不理他罢了。”   越是不理胡铁花,他就越是要来缠着你,但要是被他打动了追着他不放,他立刻就会像是被恶鬼缠上了一般逃得比谁都快。   简称为,犯贱。   楚留香大笑:“报应!小胡啊活该你遭这报应!”   风流满天下的花蝴蝶被足足拒绝了三年,对方连个好脸色都不给,传出去可得要叫江湖上的人笑掉大牙了。   “你懂什么!”胡铁花瞪眼道,“我这是伟大的感情!”   楚留香却笑得更厉害,一边笑一边拍桌子,“好伟大的感情,仲先生你说是不是?”   仲彦秋转头看了一眼楚留香,复又笑道:“追了一个月没追上,就要花三个月,三个月没追上,就要花一年,一年没追上,又是一年,不过是他不服输罢了。”他提起酒壶悠然倒了碗酒推过去,“还不如多灌他两杯打晕了拖走,省的祸害人家好好的姑娘家。”   “喂喂喂你什么意思啊,怎么我就是祸害了?”胡铁花一拍桌子刚张开嘴,楚留香一碗酒就送了上去,“喝酒吧你!”   胡铁花这人忘性大,楚留香两碗酒送上去他就不记得自己刚刚想说什么了,笑呵呵地一碗一碗喝酒喝得痛快,仲彦秋慢慢小口抿着碗里的酸酒,垂眸看着碗里细细的酒渣,浅浅的青绿色翻着浮沫,窗外明光映入,漂浮在空气里的尘埃清晰可见,晃晃荡荡落进了酒碗里。   他抿一口的功夫,胡铁花就痛快一大碗喝下去,他一碗没喝完,胡铁花便昏昏沉沉醉意微醺,大着舌头问楚留香,“老,老臭虫,你这平白无故的,来,来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破地方作甚?”   闻言,楚留香下意识抬眸看了仲彦秋一眼,仲彦秋放下酒碗,好整以暇道:“要去大沙漠?”   他用的是疑问句,神情语气却分明是肯定的模样。   “是要去一趟。”楚留香苦笑。   仲彦秋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慢吞吞晃着酒碗里的劣酒,半晌之后才悠然叹道:“若是不带上我,你去了也是没用的。”   “先生,此事……”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脸上浮现出几分尴尬的神色。   “我本来是坐着马车来的。”仲彦秋自顾自说了下去,“酒是上好的梨花白,配苏合斋的五福点心。”   而不是坐在这风沙糊脸的破烂酒馆里喝着劣酒,还得忍耐胡铁花没完没了的唠唠叨叨发酒疯。   楚留香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起身躬身道:“那便劳烦先生了。”   “老,老臭虫,你们在这耍,耍什么花枪,嗝,我怎么听不懂了?”胡铁花迷迷瞪瞪问道。   “小胡,你可还记得苏蓉蓉,李红袖和宋甜儿吗?”楚留香沉声问道。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七八年前她们都还是小姑娘,现在应该已经,唔……”胡铁花忽然瞪大眼睛笑起来,“她们莫不是都要嫁给你,你才跑得这么快?”   “你在混说些什么啊,我只拿她们当妹妹看的。”楚留香长叹一声,“可现在,她们都被人给劫走了。”   “什么?!”胡铁花怒道,“是谁干的?!看我不把他的脑袋给拧下来!”   “若我知道就好了。”楚留香满脸苦涩,“前些日子我回船上的时候便已是人去船空,只留下一张字条和一捧黄沙,叫我——”   “叫他将仲先生带到大沙漠,才能保住他那三个妹妹的命。”仲彦秋眯着眼道,“带走你那三个妹妹的是个女人,那张字条你还留着吗?”   “字条上涂了磷粉,我刚看完便自燃了。”楚留香摇头,“此事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的。”   “兴许是我牵连了你也不一定。”仲彦秋倒扣下酒碗,“现在就走吗?”   “带我一个!”胡铁花打了个酒嗝跳起来,“管他是男是女的,咱们找他算账去!”   “小胡……”楚留香动容,“你也要跟我去?”   “甜儿她们既然是你的妹妹,那便是我胡铁花的妹妹。”胡铁花拍拍肚子摇摇晃晃地就往门外走,“我怎么能不管。”   楚留香跟着大笑起来,揽住胡铁花的肩膀跟着走出门。   仲彦秋迟了几秒,顺手拦住不管不顾掀开门帘往外跑的女人。   “有缘无分,切莫强求。”他说道。   “我知道!”那女人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你刚刚说的我都听见了,但我就是喜欢他!”   哪怕知道对方只是喜欢自己冷冰冰不理他好胜心发作,她也控制不住地喜欢他。   要是不追出去,未来的一辈子她可能都会后悔。   “求个了断么,倒是我多管闲事了。”仲彦秋把手收了回去,目送那个女人咬着嘴唇去追胡铁花,手上把倒扣的酒碗翻开。   酒液沿着碗沿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半圆,缺口的那部分流了出去,显得不怎么好看。   啊,果然楚留香算是受了自己的牵连。   他站起身,从袖子里摸出块锦帕塞给哭着跑回来的女人,又把酒钱在桌上放好,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门外胡铁花已经跑得没了影子,楚留香站在门口,摸着自己的鼻子,像是要把它摸下来一般,“小胡这性子真是……”   他没说下去,因为再说下去必定不是什么好话,而楚留香总是不愿意用不好的话来评论别人的。   “所以他活该。”仲彦秋淡淡道。   活该什么,楚留香不知道,但是总也逃不过那几样,仲先生说话从不会无的放矢,楚留香脸上的笑容更加苦了。   “喂——你们怎么这么磨蹭——”胡铁花远远地喊着,他似乎是怕那女人还会追上来一样,连半步都不敢往回走。   “这世上最不能欠的就是桃花债了。”仲彦秋吹了声呼哨,花满轩给他留在镇外的马便跑了过来,亲热地往他身上蹭。   他的语气淡淡,不知道是在说胡铁花,还是在说别的谁。   “当然,他做朋友还是不错的。”丢下这么一句,仲彦秋催马前行。   楚留香在原地愣了一会,忽地叹了一声“难啊……”翻身上马,眉宇间的郁气却是一清。   远远的有鹰长鸣,风沙渐起。 第十章   胡铁花醉得迷迷糊糊地往前乱跑一气,等他酒醒了,脑子也就跟着清醒了——大沙漠可不是什么能随便乱闯的地方,像他们这样准备骑着匹马孑然一身就准备往里头闯的,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找死。   “那里白天热得像是火炉,到了晚上又冷得宛如冰窖,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沙子,天连着地地连着天,根本辨不清楚方向。”他绘声绘色地向楚留香描述着大沙漠的危险,“沙漠里牧人讲的话我们也一点听不懂,若是迷了路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绕不出两圈就要活生生渴死在大沙漠里头了。”   楚留香本是极冷静的人,但这次却像是急昏了头,不管不顾地乱闯一气。   仲彦秋也没有来过这里的大沙漠,他最多只在外围走过一趟,再深的地方却是没有进去过。   他们需要向导,需要补给,需要骆驼,需要很多很多他们没有准备的东西。   除了胡铁花,楚留香和仲彦秋都不缺钱,他们只缺买东西的门路,而正巧,胡铁花说他们的一位老朋友正巧在沙漠里发了大财,生意做得很大。   于是他们去了兰州。   兰州是整个西北最为富裕繁华的城市,西北那些腰缠万贯的豪商巨富大多聚集于此,在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财富已经变成了不断增长而又无趣的数字,但若是财富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一样会为众人所钦羡。   比如姬冰雁。   姬冰雁并没有固定做哪一门生意,兰州城里有人贩药材,有人卖粮食,有人经营皮货,但他却是什么都要掺和上一脚,只要是赚钱的买卖,就没有姬冰雁不做的。   所以才会有人说,这兰州城里每赚进十两银子,就有二两落进姬大商人的口袋里。   而任何一个有钱的商人,必然也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庞大情报网,因此前脚仲彦秋三人踩进兰州城里,后脚便有人迎他们前往姬冰雁的宅邸。   姬冰雁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头脑精明手腕圆滑,吝啬到会被胡铁花叫铁公鸡,比起一个江湖人他留给人的印象更加偏向于一个商人,而且是逐利又悭吝的典型奸商,简单来说并不是什么第一眼就会让人生出好感的人。   但是仲彦秋却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是有趣的很。   直到他坐上姬冰雁那辆和棺材似得巨大马车时,他也还是这么觉得。   一个在沙漠里经历了无边苦楚的人,却愿意为了朋友抛却了万贯家财软玉温香忍着内心无尽的恐惧再入虎口,这样的人他真的很少见到。   从见到他的第一面仲彦秋就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和那两个老朋友同生共死了。   “你们要去哪里?”姬冰雁问道。   进大沙漠的入口有许多,只有知道了目的地在哪里,才能规划出最佳路线。   毕竟补给有限。   楚留香苦笑:“我也不知道。”   的确,那张字条只写了让他带着仲彦秋到大沙漠来,却根本没说要他们去哪里。   “不知道?”姬冰雁高高挑起了眉,“大沙漠那么大,你莫不是准备在里头绕圈子不成?”   他脸上的棱角锐利,不说话的时候也显得傲慢冰冷,有时候你真的会宁肯让他多说两句话,也不愿意看到他那种有些嘲讽的笑。   “说不定那给我写字条的人就是这么想的。”楚留香叹气,“什么都没留下,像是笃定我能找到地方一样。”   仲彦秋打开车厢上的小窗看了看,道:“往东走。”   闻言姬冰雁深深看了他一眼,隔着门对车夫吩咐了一句,车夫便吆喝一声,指挥着马车转向。   “所以我才说,你不带着我是没用的。”仲彦秋淡淡道,对方不是笃定楚留香能找到地方,而是笃定他能找到地方。   还顺便笃定他对女人和小孩会心软几分,只要楚留香开口求他,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那究竟是谁……?”楚留香皱起眉头,无论是他还是仲先生,理论上都应该跟大沙漠的势力没有任何冲突才对,虽说他前些日子在海上捡……捞到了人称沙漠之王的札木合的尸体没错,但是还没等他开始查无花偷盗天一神水的事情就被捅了出来,札木合正是死于天一神水之毒。   无论他再怎么难以置信,所有的证据都把无花钉死在了罪魁祸首的位置上。   他至多只跟札木合的女儿黑珍珠有过一面之缘,不过话都没说两句黑珍珠就拎着鞭子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去追杀无花了。   这就是他跟大沙漠仅有的联系。   “无花?”仲彦秋念叨了几遍这个名字。   “是啊,无花。”楚留香的神情颇为复杂,“这次的事情一出,中原武林已无他立足之地,也不知他躲去了哪……里……”他猛然反应过来,面上的神情却更加复杂,“他——”   至今无花在他心里仍是那个高洁的僧人形象,他完全无法想象对方会做出这种事情。   “知人知面不知心。”仲彦秋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把玩着衣袖上的坠饰,“也就只有这种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看得太清楚是件好事。”   姬冰雁眉梢微微动了动,转瞬又恢复了那副平淡的模样,即便是跑去做了商人,他手下的暗线也是时刻关注着江湖上的一举一动的,眼下也不过是又验证了一次仲先生那神乎其神的手段罢了。   胡铁花在西北小镇里待了三年多,江湖上的事情一概不问,自然也就不知道什么无花啊仲先生啊之类的传言,不过他也能看出气氛不对,赶忙插科打诨哈哈笑着拿出酒来,“讲那些糟心的事情作甚,船到桥头自然直,来来来喝酒喝酒!”   姬冰雁的马车里装着来自各地的美酒美食,把暗格里塞得满满当当,马车虽然是疾行赶路,车里却一点也不显得颠簸,小几上酒杯里的酒几乎满得要溢出来,却没有一滴漏到外面来。   “喝酒!”姬冰雁举起了酒杯,“喝完之后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从现在开始绝不能浪费任何精力。”   马车上的锦榻很大,足够让四个人并排躺着舒舒服服睡一觉。   楚留香喃喃回忆起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说起了他的师门,说起了自己的师傅。   他已经许久没有提起过这些事情了。   在他提起自己的师傅时,姬冰雁和胡铁花下意识看向了躺靠在一边的仲彦秋,那眼神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老老老老臭虫!”胡铁花叫了起来,“你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啦?!”   他指着仲彦秋,想来若非这马车有顶,他只怕是要被吓得跳到天上去了。   “可不是我说的。”楚留香说着翻过身,充满好奇地看向仲彦秋,“先生那日究竟是怎么知道我的师承的?”   他看着仲彦秋,胡铁花和姬冰雁也看着仲彦秋,仲彦秋却像是一无所觉一般闭着眼躺在哪里,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胸膛一起一伏。   他睡着了。   楚留香三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各自躺好,怀着一肚子心思硬是逼着自己睡了过去。   察觉到身边三个人的气息渐渐平稳,仲彦秋才睁开眼睛,轻手轻脚地推开马车门蹭了出去。   他的动作很轻,无声无息得里面正睡着的三个人一无所觉,倒是外头赶车的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去摸挂在腰间的弯刀,再定睛一看是仲彦秋,才舒了口气露出个笑来:“还以为有劫车的呢,先生你可吓死我啦。”   这个赶车的伙计叫做小潘,天生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不过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仲彦秋坐在车辕上,“前头往西边拐。”   “得嘞!”小潘抬手一甩鞭子,马儿便转头往西边跑去。   姬冰雁带来的骆驼就跟在马车边上,一个高大的汉子牵着骆驼,仲彦秋记得姬冰雁介绍他叫做石驼,专门管着这些骆驼马匹。   石驼不骑马也不骑骆驼,只靠自己双脚跟着,马车跑得很快,他却也丝毫没有掉队,一直跟在马车边上。   “石驼是老爷从沙漠里带回来的哩。”小潘见仲彦秋一直看着石驼,笑着解释道,“也不知得罪了谁被害得又聋又哑又瞎,不过您别看他这样,在沙漠里可比十个不聋不哑不瞎的人还要顶用呢。”   说到后面,他面上浮现出了几分骄傲的神色。   “我知道。”仲彦秋说道,他仍看着石驼,“动物比人要敏锐得多。”   石驼给仲彦秋的感觉无限接近于牛马,不是长相,而是思维,人类的思想是无时无刻都在运动着的,哪怕说是放空了大脑,潜意识依旧一刻不停地进行着思考,所以即便是不将“开关”打开,仲彦秋也能感知到足够的信息,但牛马动物不同,它们更多的时候思维是迟缓的甚至毫无起伏的,它们没有人类那么多的东西要思考,所以一般情况下仲彦秋什么都“看”不到,最多模糊感知到一定的情绪波动。   仲彦秋递了一袋水给石驼。   他“看”到石驼感觉干渴。   不知为什么他的动物缘向来很不错,各种动物都很乐意同他亲近。   石驼虽说看不见,却准确无误地接过了仲彦秋递过去的水。   那张风干橘子皮一样凹凸不平的脸莫名地显出了几分柔和,灰蒙蒙的眼珠子隐隐像是带了几分光亮。   但是转瞬间那种柔和又消失了。   他又恢复了那种冰冷像是石头的神情,埋头走了起来。 第十一章   进了沙漠,马就不能用了,在沙漠边的最后一个小镇,姬冰雁低价卖掉了拉车的马,又用高昂无比的价格买了十几羊皮袋的清水。   至于马车,他一把火将其烧了,这是他的心爱之物,他既然带不走,那么也决不允许其落在其他人手中。   置办好了物资,他们便向沙漠进发了。   仲彦秋走在第一个,因为他是带路的人,一行人中除了他谁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而他这个从没来过大沙漠的人,也无从告知他们目的地的名字,他只知道该怎么走。   骆驼虽然是他骑着的,实际掌控方向的却是石驼,石驼牵着仲彦秋的骆驼走着,后面载着楚留香几人以及行李的骆驼乖乖跟着。   白日里的大沙漠热得如同火盆,一个鸡蛋埋进沙子里用不了多久就能烫熟,哪怕是隔着厚厚的靴子踩在上面,依旧会觉得脚底板火烧火燎的烫。   然而石驼就像是一无所觉一般麻木地往前走着,他做一副蒙人的打扮,宽大的白布遮住了他的脑袋,不光是为了遮挡阳光,也是为了遮盖住他的面目。   到了要拐弯的时候,仲彦秋就会弹出一道气劲击在石驼右肩上,石驼便沉默地带着骆驼向右转弯。   这还是姬冰雁教给他的办法,平时姬冰雁就是这样告诉石驼要往哪个方向走。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石驼愿意听别人支使。”姬冰雁感慨道。   “他平时不是也听你的吗?”胡铁花说道,他是第一次坐骆驼,骑骆驼看着跟骑马很像,实际上却完全不是一回事,骆驼走起来时一起一伏颠簸极大,让他觉得自己坐在楚留香那条破船上——还是暴雨天的破船上。   所以他整个人都缩在了驼峰后头,就像是受惊的猫儿一样。   “石驼可不是听我的话,他只是欠了我的人情。”姬冰雁说道,“等他觉得自己已不欠我什么的时候,哪怕我跪下来求他,他也不会留下来的。”   而仲彦秋是第一个让石驼愿意听话的人。   事实上不仅仅是石驼,骆驼队里的骆驼对他也很是亲近,平素那领头的骆驼连姬冰雁都不愿意带,一见着仲彦秋立刻就蹭了上去,主动屈膝让对方坐在自己背上。   走着走着,天渐渐黑了,随着夜幕的降临很快的,温度也开始飞速下降,起初还尚有几分白日里的暑气,淡淡的凉意让胡铁花大呼舒坦,但是不一会,白日里那点热乎气就被寒气吞噬,风并不强,却依旧像是刀子一样吹得人脸生疼。   那些来时楚留香不明白为什么要带的厚毯子大披风披在了他们身上,却也无法阻挡无孔不入的寒气。   夜色越是深沉,寒气就越是浓重。   功夫比较弱的小潘已经顶不住这般寒气,裹着厚厚的毯子哆哆嗦嗦牙齿打颤,这时候姬冰雁才找了个能避风的地方搭起帐篷,又升起一堆篝火。   骆驼围成一圈趴伏下来,高高的驼峰成了天然的避风港,火焰很快温暖了这一小块空间。   他们终于不用再吃白天那干巴巴的饼子和几乎嚼不动肉干了,姬冰雁在火上架起锅,胡椒辣椒葱姜混杂着牛羊肉的香气随着咕嘟咕嘟煮开的汤汁弥漫开来,众人深深吸了口气,才觉得自己活了回来。   好好吃上一顿,然后早早休息,第二天还不知道有什么危险在等着。   “先生在看什么?”楚留香拎着一壶热酒在仲彦秋身边坐下。   现在正轮到他们俩守夜,不远处小潘,姬冰雁还有胡铁花已经睡熟了,石驼坐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他微微垂着脑袋,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睡了还是清醒着,他的骆驼朋友依偎在他身边,让他显出了一种无比的孤独。   “明天的天气。”仲彦秋答道,他身上也披着一条厚毯子,不过相比起小潘那恨不得把毯子裹成自己的第二层皮的样子,他只是很随意地在身上搭了一下应个景而已,“会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   “听起来不是什么好消息。”楚留香道,在别的地方艳阳高照自然是好事情,但是大沙漠里的太阳可着实让人无福消受。   顿了顿,他又问道:“按我们现在的脚程,还要多久能到地方?”   “顺利的话,三天。”仲彦秋说道,“那里并不是很远。”   “太好了。”楚留香舒了口气,面上显得轻松了些。   仲彦秋轻笑:“你倒不怕我和别人联手起来诓你们。”   他们前进的方向全部都由仲彦秋把握着,若是心存歹意将他们带到什么陷阱包围里去也不费吹灰之力。   “我相信先生。”楚留香说道,他的半边侧脸被篝火映出了几分红,“别的不说,我对自己看人的本事还是有些自信的。”   仲彦秋想起自己曾经“看”到的东西,明智地把到了嘴边的嘲讽又咽了回去。   好吧,如果是跟陆小凤比的话,楚留香交朋友的准确度还是挺高的。   “给。”楚留香将酒壶递给仲彦秋,“夜深露重,暖暖身子。”   他递过来,仲彦秋便接了,酒壶里是西北特有的烈酒,火辣辣的一口下肚从喉咙口一路烧到胃里,“多谢。”   仲彦秋仰头灌了一口就将酒壶还了回去,楚留香也仰头灌了一口,叹道:“好酒!前次走得匆忙未能尝到先生的美酒,着实是可惜了。”   “为何?”仲彦秋把毯子扯得紧了一些,他虽然不怕冷,但是沙漠里的风吹在身上也是不怎么舒服的。   “没喝到美酒,不应该可惜吗?”楚留香反问道。   “好酒之人没喝到,自然是可惜。”仲彦秋说道,“但你并不好酒。”   “江湖上可都说楚留香是个酒鬼呢。”楚留香学着仲彦秋的姿势靠在垒得高高的行李堆上,抬头去看满天繁星。   “好酒的人身上会有味道的。”仲彦秋指了指那边打着小呼噜的胡铁花,“隔着老远我都能闻出来。”   楚留香大笑,“那花蝴蝶身上确实是一股子酒味。”   他身边好酒的朋友多,得了什么好酒便要拉着他一起尝尝,久而久之的他嗜酒的名头也就传了出去,实际上他对那杯中之物并无甚偏爱。   “虽说楚某不好酒,但此番若能平安回去,定是要同先生痛饮三百杯的。”楚留香又仰头灌了口酒,漠北的烈酒是江南喝不到的呛口浓郁,也只有这种烈酒才能让人抵得过大沙漠夜晚的冰寒与孤独。   “别的好说,喝酒就算了。”仲彦秋说道,从火上拿起煮好的茶吹了吹,抿了一口,“我不善饮酒。”   茶并不算是什么好茶,沏得浓浓得再加些奶,味道说不上有多好,风大严寒的晚上暖暖身子却是很不错的。   “因为喝酒易误事?”楚留香玩笑道。   仲彦秋摇了摇头,“因为醉鬼管不住自己的嘴,我又知道的太多。”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嘲讽的笑,“你可知有多少人巴不得我一辈子说不出话来。”   楚留香无言,这世上谁没有些不欲为人知的秘密呢,从这个角度来说,仲先生的本事堪称骇人听闻,即便他自己偶尔想起被仲彦秋说破师承的时候,也会忍不住有些后背发麻。   “你一定没什么朋友。”他喃喃道。   “我为什么要有很多朋友呢。”仲彦秋说道,他早就过了会因为这种事情纠结苦恼的年纪了,“若是狐朋狗友,如山如海又有何用?”   楚留香一愣,继而展颜笑道:“倒是我狭隘了。”   “说起来……”仲彦秋转了个话题,问道,“无花是你的朋友?”   “无花……”楚留香苦笑,“我只见过他三次,第一次,我和他喝了三天三夜的酒,第二次,我和他下了五天五夜的棋,第三次,我和他说了七天七夜的佛,你说我们可算是朋友?”   “如果你愿意和一个人说上七天七夜的佛,心里定然是将他当做是朋友的。”仲彦秋说道。   “谁会不愿意同他做朋友呢。”楚留香叹道,“那可是无花啊……”   弹得一手好琴,画得一手好画,高洁凛然如优昙雪莲不沾世俗的秒僧无花,即便是现在楚留香也难以将其与那始乱终弃偷盗天一神水又残忍地杀死多名高手的恶人形象完全重叠,甚至于无法想象是对方带走了苏蓉蓉三女来要挟自己。   仲彦秋沉默了下来,垂着头小口抿着滚烫的热茶,茶和奶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很是奇妙,水雾缭绕在他的鼻尖挂起一层湿气。   茶里有股子很淡的血腥味,估计是制茶的哪一环里发生过命案,索性并不是特别明显,忍一忍也还能入口。   他和楚留香守前半夜,后半夜胡铁花和姬冰雁守着,一夜无话。   对于没有来过沙漠的人而言,路上的日子实在是难熬,白天的酷暑自不必说,一天下来身上的衣服里都能搓出盐粒子样的玩意,晚上的严寒更是难熬,好几次他们都睡着睡着哆哆嗦嗦被冻醒,有时候一觉醒过来还能从脱下来的鞋子里倒出两只蝎子或是蛇,毒是没什么毒,但被咬上一口也是不怎么好受的。   而且在沙漠里行进的过程异常的无聊,每天看到的除了沙子还是沙子,起伏的沙丘走上几个时辰都不会有什么变化,每天的行程安排严格到秒,为了节省体力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连话都很少。   刚刚进沙漠时胡铁花还能活蹦乱跳地叫上几句,三天过去就已经没精打采趴在骆驼后头懒得动弹了。   别说是胡铁花,就连楚留香都有些受不住这种高强度的行程显得有些萎靡不振。   第三天的傍晚,仲彦秋终于停住了骆驼。   “到了。”他说道。 第十二章   到了,到哪里了?   四下环顾是和前些日子一般无二的沙漠,沙丘起伏放眼望去除了沙子还是沙子,即便是最老道的沙漠向导也说不出这里与其他地方有什么区别。   “这里什么都没有,你是在耍我们吗?!”胡铁花第一个跳了起来,瞪着仲彦秋满脸不忿。   “小胡。”楚留香呵住胡铁花,“别着急。”   仲彦秋眯眼看着远方,淡淡道:“来了。”   鹰唳声惊空遏云,兀鹰成排高飞于天际,带起叮叮当当的铁索撞击之声,近了些才能看到它们脚爪上拖着一条条铁链,映着日光闪烁出粼粼银光,铁链连着的是一艘船。   是的,在沙漠里蓦地出现了一艘船。   雕梁画栋珠帘映壁,即便是烟雨江南秦淮河畔最为精致的画舫轻舟,也比不上这艘船来的华丽。   胡铁花呆住了,他用力揉揉眼睛,推推身边的楚留香,“老老老老臭虫,我是不是做梦了,怎么看见前头有艘船呢?”   “你要是在做梦,那我肯定也在做梦了。”楚留香看着那逐渐靠近的船说道。   “一直有这么一种说法,沙漠里有一艘鬼船,来去无踪,凡是看到它的人最后都死了。”姬冰雁开口道,他的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而比他反应更加激烈的是石驼,明明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但是当鹰唳响起时他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那种可怕的恐惧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跳起来想要逃跑。   骆驼们受到他这种情绪的影响也跟着躁动不安起来,发出那种恐惧的嘶鸣,摇摆着脑袋身体晃动。   “唉唉!”几人赶忙俯身试图控制住骆驼,仲彦秋更是直接从骆驼上跳了下来,立掌为刀打晕了不管不顾想往外跑的石驼往骆驼上一丢,骆驼弯下身接住石驼。   那沙上大船看起来就像是虚幻的梦境,但是当它靠近时却又的的确确是真实的,大船停在仲彦秋一行人面前,衬得这几个人小得像是虾米。   船底装着两条细长的板,是用极坚韧的巨竹所制,就像是雪地里雪橇的模样,船身大多是竹子做的,船舱是竹子编的,因而极轻,兀鹰也可轻易拉动。   有人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微笑着拱手:“许久未见,楚香帅别来无恙。”   那是个极俊秀的青年,说一句面如好女也不为过,只不过他的脸色略有些苍白,双唇也毫无血色,剪了三千烦恼丝穿着僧袍仿佛下一秒就会御风而去。   “……无花。”楚留香叹息,“没想到真的是你。”   “香帅这话是何道理?”无花微笑,“贫僧前些日子身受重伤,今日才刚刚能下地,可没有那么多精力对付你的那几位妹子。”   这并没有说谎,神水宫的回马枪杀的他措手不及,那群被惹恼了的女人几乎倾巢而出追杀他,即便他武功再如何高强心思再怎么深沉也终究双拳难敌四手,逃到沙漠的时候已经是濒死状态,要不是求生意志强烈早就命丧黄泉了。   但这也不全是实话,若此事全然与他无关,那又怎么会找到已经安分了近半年没有动静的楚留香身上,要说同仲先生的关系,与其只一面之缘的楚留香又怎么比得上花满楼和陆小凤。   楚留香和仲彦秋对视一眼,深吸口气,道:“旁的也不必多说了,仲先生我带来了,不知蓉蓉她们现在身在何处?”   他此时最担心的莫过于苏蓉蓉三人,她们的功夫只是寻常,又被困在这大沙漠里无处可逃,唯一能指望的也就只有那带走她们的人愿意看在他的面子上善待她们了。   “仲先生……”无花轻轻念着这个名字,云淡风轻就像是对着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谬赞了。”仲彦秋微微颔首,“既然你已经把那三位姑娘带了过来,何不完璧归赵,免得伤了彼此的情分。”   仲彦秋说得直白,无花也应得干脆,“仲先生说得有理。”他抬起手挥了挥,船舱最下面便开了一道小门,几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将三个姑娘带了出来。   “蓉蓉,甜儿,红袖。”楚留香从骆驼上跳下来跑到三个姑娘面前一个个看过去,脸上难掩激动之色。   “楚大哥……”   三女看起来并没有受多大的罪,除了面色稍显憔悴之外康健的很,身上穿着簇新的锦缎衣裙,身上也打理得干干净净,和她们比起来餐风露宿了好些日子的楚留香倒是更像被掳走的那个。   “三位姑娘都是贵客,我们断不会怠慢了的。”无花说道,又将目光转向仲彦秋,“三位姑娘已然完璧归赵,不知我可有幸请先生上来喝杯茶水?”   “不过我这船上粗陋狭窄,楚香帅几位还请自便。”   他只请了仲彦秋一个人,仲彦秋也大大方方答应了下来,回头对楚留香道:“你们先回去,不必等我。”   “但——”楚留香还想说什么。   “我还等着和你痛饮三百杯呢。”仲彦秋打断他的话说道,“你可要准备好银钱才是。”   仲彦秋的神情很轻松,没有半点将入虎穴的紧张感,甚至还笑着对胡铁花调侃了一句“最难消受美人恩,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可都是带毒的”,胡铁花懵懵懂懂以为他是在说自己先前在小镇子里出的丑,气鼓鼓地正待反驳上两句,仲彦秋已然飞身而上,脚尖在骆驼背上轻轻借力,骆驼甚至都没有感觉到什么,他便已轻飘飘地落在了大船的甲板之上。   无花退了两步给仲彦秋留出站稳的地方,对着船下楚留香一行人朗声道:“诸位,后会有期了!”   伴随着他的声音,站在甲板上的姑娘一甩鞭子发出一声脆响,落在甲板上休息的兀鹰便振翅而起,带起铁链连天银光点点如瀑布倾泻直流,叮叮当当的铁器撞击与高亢的鹰唳之中那艘大船像是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快速消失在了起伏的沙丘之后。   仿佛一场幻梦。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他们甚至都没能多插上一句话多劝说阻止一句,仲彦秋就已经和那艘船一起离开了。   楚留香看看身边失而复得的三位姑娘,又看看大船消失的方向,被他视为妹妹的三位姑娘找回来了自然是值得高兴的好事,但若是有一位朋友为此而只身犯险,那他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的。   “铁公鸡。”他叫了一声姬冰雁,沉声道,“你先带蓉蓉她们回去。”   “那你呢?”苏蓉蓉问道。   “如果我今天就这么看着仲先生走了,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的。”楚留香说道。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去找仲彦秋。   如果他愿意和一个人谈七天七夜的佛,那么他心里定然是将其当做朋友的。同样的,如果他愿意在大沙漠寒冷的夜晚里和一个人畅聊半个夜晚,那么他的心里也定然是将其当做朋友的。   “你一个人去不行。”姬冰雁皱眉道,“此事凶险,还需从长计议。”   而胡铁花已经整好了骆驼,准备狂奔着去追船了。   那边几个人如何合计暂且不提,仲彦秋在大船上的待遇还是相当不错的,无花用款待尊贵客人的礼节款待他,舒适奢华的客房,崭新柔软的衣饰,他甚至准备了一大桶温度正好撒着昂贵香料的热水给仲彦秋洗澡——这里可是大沙漠,有时候水比等量的黄金还要昂贵。   无花准备了,仲彦秋便坦然受了,在大沙漠里跋涉奔波了三天,即便他的内力可以调节体温让他不觉寒暑滴汗不出,但三天没有洗澡也足以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   洗完澡,换上一身无花准备的衣服,虽然都是青色衣袍,比起他惯常穿得款还是有些区别的,柔软的绸缎贴合在皮肤上,也不知他是哪里知道的自己的体量,衣服正正好好能穿进去,哪怕他胖一分或者瘦一分也都不会有现在这么合身。   衣服备得尽心,茶也是好茶,千里迢迢自江南运来的茶叶在这里可以换到等值的黄金,小铜壶煮开山泉水,甘冽的滋味一尝就知道不是大沙漠里能有的水。   而与他煮茶对谈的人,虽然无花不能说是什么好人,“开关”关着仲彦秋都能“看”到他身上缠绕着的怨气,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博闻强记知识广博的人,当他想要和谁处好关系时,就算是心里对其警惕无比,依旧会不自觉被其独特的魅力所吸引,而不自觉产生出几分好感。   仲彦秋在船上这几天过得还是很惬意的,大沙漠的白天酷暑难耐,屋子里却放了足够的冰盆消暑,晚上冰寒刺骨,则烧起银骨炭取暖,船上除了仲彦秋和无花之外都是女人,而且都是长得还算不错正值妙龄的姑娘,哪怕只是看着,也让人心情愉悦。   大船在沙上滑行了近两天,缓缓驶进了一个幽深的峡谷。 第十三章   这是一片岩石群,大大小小的岩石错落排列,大的如高峰入云直插云霄,小的起码也有几十丈,黑色的岩石裸露在外,仿佛什么极可怕的巨兽恶龙,择人欲噬。   天阴沉沉往下坠着,乌云之中雷光闪动,这里似乎已不仅仅是沙漠的尽头,而像是走到了天地的尽头,再往前一步便要掉进深渊里去了。   无花将仲彦秋引下船,石峰之中竟有一条小路,羊肠小道蜿蜒曲折盘旋在石峰之中,风卷起黄沙飘荡在峡谷之间,人走在其中,抬头看不见天空,只能看见黑魆魆的巨岩,以及弥漫着的黄沙。   要是没有人带路,很容易就会迷失在这迂回曲折的小道上。   沿着小路穿过石峰,就能看见大片的罂粟花海,大朵大朵的花散发着无比甜蜜的香气,将人拉扯进此生最为美妙的幻梦之中。   当然,还有那些垂头扫地的男人,他们也都是极为丰神俊朗的男人,然而一个个就像是失了神志的人偶一般,沉默地低头扫着地上永远也扫不尽的风沙。   穿过罂粟花海,再绕过几间屋舍,无花将仲彦秋带到一间雅舍之中,没有脂粉香,没有妆台,没有绣被,但只一眼仲彦秋就能判断出这是一个女人的房间,他能“闻”到那种独属于女人的馨香,柔软而又缠绵。   “还请先生稍候片刻。”无花微笑着说道,从柜子里找出茶叶和茶具泡了茶,两个少女送来茶点,她们都低垂着眉眼,似乎无花和仲彦秋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不敢多看。   泡好茶无花便带着两个少女离开了,留下仲彦秋独自呆在这房间里,这房间布置得极其精雅,每一丝都是恰到好处的细致,仲彦秋坐在里面喝着茶,他并不着急,也对这房间的主人没什么好奇心,他就像是坐在一间再普通不过的茶舍里,喝着再普通不过的茶水,甚至还颇有几分百无聊赖之感。   在他喝完第二杯茶之后,一个女人缓缓走了进来。   门外已是日薄西山,将垂的落日染红了大片的天空,似火一般连沙漠都映出了几分夺目的赤红。   “劳烦先生久等,实乃贱妾失礼,还请恕罪。”她盈盈下拜,腰肢细软如春日里的柳条。   她无疑是极美的,抬头的刹那就连那落日都好像猛地向上跃了一跃,天地间耀出极明亮的辉光。   “石观音。”仲彦秋叫出了女人的名字。   是名字吗,大概不是真名,但确实是这个女人所承认的名字。   他的眼眸晕着深不见底的黑,无数的信息通过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鼻子,他的每一寸皮肤传递到他的大脑里,“开关”被开启的瞬间,他眼中的这个世界改变了模样。   看似清雅的屋子里弥漫着让人几近窒息的血腥味,耳朵里充塞着尖叫与哀嚎,他还“看”到了厉鬼,面目模糊的人形贴在石观音身后,“他”的身影飘忽不定,面容仿佛是无数张脸孔重叠在一起的模样,身形忽高忽低,忽胖忽瘦,发出男女莫辨金铁交鸣一样的嚎叫声。   这间屋子让仲彦秋感觉极其不舒服,就好像误入了乱葬岗一样,鬼吞噬着一切属于生者的气息,也许一年,也许十年,石观音会急速虚弱下去,药石罔顾,直到最后暴毙身亡。   甚至于她的尸体都会比一般人更快的腐烂,只剩下枯骨一具。   “此番冒昧请先生前来,实在是有不情之请。”石观音柔柔地看着仲彦秋,那种眼波不是秋天的水波春日的细流,而是第一阵吹开冰封的和风,天底下几乎没有任何男人能够在这种注视下还能冷得下心肠。   仲彦秋倒了杯茶推给她,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香冲淡了屋子里的血腥味,茶的味道甘苦,水雾袅袅升腾,茶汤是极明亮通透的色泽。   很好的茶。   石观音接了茶,顺势坐在了仲彦秋的对面,幽幽叹气:“以先生的本事,想来已经知道我所求为何了吧。”   仲彦秋了然,“是你向神水宫推荐的我。”   不然神水宫决计不会找到他这边来的。   “贱妾也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罢了。”石观音以袖掩口娇笑道。   “无花没有意见?”仲彦秋问道,“虎毒尚不食子。”   石观音这个做母亲的亲手毁掉了无花的多年谋划,要是没有他这么横插一杠子,说不定无花现在真的能做到掌控武林了。   “无花那孩子……”石观音轻叹,“做孩子的走错了路,我这个做母亲的想办法把他带回来正路上来不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又何来毒不毒呢。”   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势弱的时候无花对她这个做母亲的千依百顺,一旦当其得势,那么自己这个好儿子绝不会甘心受自己掌控,还极有可能会将刀刃转向自己,与自己兵戎相见。   石观音可不愿意无花这么一枚好用的棋子脱离掌控。   仲彦秋看懂了她的心思,一时间竟是觉得无花还有那么些可怜,摊上了这么个母亲多年心血功亏一篑,还不得不托庇于其麾下听其差遣。   “多余的废话也不多说了。”石观音优雅地放下茶杯,“先生知道我所求为何了吗?”   “你确定要我看?”仲彦秋问道。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无论发生什么,天知地知,”石观音起身靠在了仲彦秋身边,语调里笼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暧昧,“你知,我知。”   还有鬼知,仲彦秋眸光自石观音身后厉鬼扫过,旋即敛眸道,“那,失礼了。”他掌心相合搓了搓,虚虚悬在石观音手上方。   石观音意味不明地轻笑,素手一翻指尖划过仲彦秋的掌心。   “麻烦先生了。”   仲彦秋把手又移开了一段距离,手指搓了搓掌心,冷声道:“不要乱动。”   石观音带给他的感官并不好,保持一定距离可以避免窥探到太隐私的东西,厉鬼趴伏在石观音肩上桀桀怪笑不停,张大了嘴,也许是嘴的位置,咬在石观音白皙的脖颈上。   石观音微微蹙起眉心,不自觉扭了扭脖子。   “你最近身体不适?”仲彦秋问道,“尤其是半夜手足冰凉,浑身发冷汗?”   罪魁祸首十有八九就是这跟在她身后的恶鬼,但是具体症状却还是要仔细看一看的。   “还有时不时头疼。”石观音说道,“每晚噩梦连连。”   对于一个功力深厚的高手来说,这些症状都是极其不正常的,不过如果只有这些症状的话,一个好大夫看起来要比仲彦秋有用得多。   “除此之外?”仲彦秋扬眉,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东西,唇角挑起些许饶有兴味的弧度。   “先生不是都知道了吗?”石观音咯咯笑起来,眸光如水。   “我只感受到了伤痕。”仲彦秋说道,“很多的血,但是并不疼痛,就像是你在梦里受了伤一样。”   他皱眉又用手指搓了搓掌心,将手从石观音手上移到心口处,石观音带给他的感觉非常不舒服,她身边的厉鬼也严重干扰了他的感知,“他”就像是一道充满恶意的屏障,仲彦秋必须要穿越这道屏障才能触碰到石观音,但是穿越这道屏障足以让他精疲力尽。   那是由太多亡者的怨念交叠而成的产物,他眼前时而闪过少女青春的面庞,时而掠过老者不甘的眼神,无数人的人生在同一时间在他面前放映,充满死者怨念不甘与恐惧的情绪侵扰着他的正常判断,其中属于石观音的那一部分变得难以捕捉。   “先生?”见仲彦秋不说话,石观音开口问了一句。   “嘘——”仲彦秋抬起另一只手制止了她要说下去的话。   石观音很久没有被人这么对待过了,她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下一秒又化为了讶异——也许还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骇然。   她看到仲彦秋的眸子直勾勾的看着她,不,是看向她身后,应该是那都不像是在“看”,那双眼眸里没有半分情绪,甚至不像是活物,仿佛两颗漂亮通透的玻璃珠子,深不见底的浓厚黑色里映出她染着诧异的面容。   “滚开。”她听到仲彦秋这么说道,并不是对她说的,他的声音并不大,反倒有些含混,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波澜乍起涟漪四散,晨钟暮鼓般震得她脑子忽然就空白了一瞬。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冷汗立刻就冒了出来,如她这般高手最清楚一瞬间能做到多少事情,但凡仲彦秋对她有半点恶意,刚刚那一瞬间的失神让她命丧黄泉。   但是惊骇过去之后,她也切实感受到了身体的变化,她就像回到了正当年华的少女时期,千斤重担一朝尽卸身体轻飘飘的似乎下一秒就能飞起来。   仲彦秋对石观音那百转千回的心思毫无兴趣,于他而言自己只是呵退了那缠着石观音不放的恶鬼,恶鬼忌惮于他而飘忽往后缩在墙角,随着“他”的远去仲彦秋明显感觉到了安静。   仿佛无数乐器共同奏响的混乱演奏忽然过滤掉了其余所有亡者奏响的乐器,那唯一演奏着生者音符的声音就变得无比清晰,每一个起伏,每一个颤音,在耳边反复响彻。 第十四章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不对的呢,大约是半年以前,起初症状并不严重,只是觉得有些头晕气喘,身体不适,石观音也只当是近期因为龟兹国的事情太过操劳所致。   毕竟是要在西方魔教的势力范围内咬下一块肉来,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口蚊子肉,一旦被发觉了以玉罗刹那人睚眦必报的性子也定然让她讨不了好去,是以必须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   而且不管石观音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她也已经不是能肆无忌惮挥霍自己身体本钱的年轻人了,她早些年又过得颇为坎坷,身上留下了不少经年的暗伤隐患,到了现在这个年岁,也到了找上门来的时候。   然而渐渐地事情就超出了控制,她的头痛越来越厉害,从开始的隐隐作痛到现在疼得夜不能寐,她的脾气也因此愈发的阴晴不定,哪怕有时候知道并非属下的错,也会控制不住的火冒三丈。   随后便是噩梦连连,每晚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恶鬼缠身怨魂索命,一个个黑魆魆阴森森看不清脸孔的人影拉扯着她的身体,在她身上留下一道道伤痕。   如果仅仅是如此,那么她要找的就不是仲先生而是好大夫才对,问题就在于每个梦魇过后的晚上她身上都会多出几个咬痕,不知道从何处而来,她甚至没有感受到受伤的疼痛,但是醒来之时伤口就出现了。   伤痕大多数并不是特别深,以她的内力之深厚基本上两到三天就消失得连疤痕都不剩,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不在乎。   今天是手背上一道浅浅的印子,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就变成喉间要她命的致命伤。   她支使自己忠心的属下夜间在她的房间里守着,疑心是谁在背地里使坏——那怪力乱神之事她素来是不信的,不然也不至于做出那些足以叫人死后下十八层地狱的恶事来,然而她的属下守了一整夜也没看见有什么事情发生,第二天她的手臂上却多出了一道极深的咬痕。   ——在她的梦魇之中,自己也是被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影咬在了手臂上,几乎生生咬掉了一块肉。   更为可怕的是那个伤口不像是之前那样,这次不论如何也无法痊愈,不管她用多好的药都没有用。   即便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撞上了这种邪门的事情她也只能认栽,先是绑了沙漠里的萨满祭司,又寻了好些道士和尚,最后找到了仲彦秋头上。   仲彦秋掀开石观音的袖子,白皙如凝脂美玉的肌肤上盘着一道青肿淤血的伤痕,即便是对此毫无研究的人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一道咬痕,而且是咬得非常狠仿佛有着深仇大恨要撕下一块肉一般的咬痕,皮肉外翻边缘泛着可怖的青紫红肿,被旁边如霜似雪的肌肤一衬,更是显得极为可怖。   仲彦秋的指尖自伤痕之上拂过。   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么,看来石观音的寿命可能会比自己预计的还要短暂。   “嘶——”石观音只觉得手臂就像是被放上了一块滚烫的烙铁,手臂几乎是本能性地痉挛了一下,但也就只是这么痉挛了一瞬,眨眼就将其掩饰得天衣无缝,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先生可有办法除了这伤痕?”   “你确定要除?”仲彦秋问道。   “不除去留着作甚?”石观音笑道,“我宁肯死了也不愿身上留这么个丑陋的玩意儿。”   宁愿死了,也不愿意留吗……   仲彦秋闻言沉默不语,只是自顾自摩挲着那道伤痕,初时是非常疼痛的,石观音的手臂控制不住地抽搐,为了让她不要乱动仲彦秋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握住她的小臂,他握得并不是很紧,然而石观音挣扎的时候却发现那只手就像是一个牢固的铁钳,任凭她使出百般力气都无法挣开,攻击的内力仿佛泥牛入海,非但没能给对方造成麻烦,反倒让她自己气喘吁吁静脉隐隐作痛,喉咙腥甜唇角落下一丝鲜红。   而眼下落入这般境地,皆是她轻敌疏慢所致,以为不过是个算命之人翻不出什么风浪,最后却是把自己给坑了进去。   冷汗浸透了她轻薄的衣衫,从额头流到鼻尖,一串一串渗进衣服,不多时她白色的衣服里便透出几分肉色,鬓发湿哒哒黏在脸颊,脸色苍白不时发出低哑的闷哼,一双明眸透着湿意,眼睛一眨泪水珍珠似得滚下。   这本是极暧昧旖旎的场景,奈何在场的人实在是不解风情,仲彦秋指尖揉过外翻的伤口,没有任何因为美人皱眉而停手的意思,未愈合结痂的伤口迸裂,脓水和血混杂着往外流,把他的手指染出格外艳丽诡谲的色彩。   滴答。   滴答。   鲜血顺着石观音凝脂般的手臂滴落在地上,在角落飘忽着的厉鬼发出刺耳的咆哮声,刹那间像是克服了对于仲彦秋本能性的恐惧冲了过来。   石观音是仇人,那么帮助石观音摆脱“他”的复仇的仲彦秋,也是仇人。   “他”的声音只有仲彦秋听得到,但屋子里的温度却是霎时降了下来,明明门窗都是紧闭着的,阴寒的风却刮起叫人心悸的呼啸,如刀子般割得人身上生疼,放在桌上的茶杯被这股风吹倒在地,滚烫的茶水翻出,连半点热气都没能冒出来。   “哎呀呀。”仲彦秋轻轻叹息,挥手抵挡住“他”的攻势,“你要是杀了人,可就不能去到‘那边’了啊。”   “他”只是愤怒地咆哮着,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各种声音糅杂在一起,极端愤怒而又绝望的咆哮。   ——————————————————————————————————   此时楚留香正在沙漠里寻找那艘大船的踪迹,姬冰雁一边摇头叹气一边带着补给跟着。   姬冰雁很了解楚留香的性格,如果不让楚留香亲自去找一找,那么他这辈子都会对此事无法释怀,甚至极有可能瞒着他们孤身再次进入大漠追根溯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这个做朋友的不可能就这么看着楚留香去送死,他极快地做出了安排,他去跟着楚留香,胡铁花则带着小潘石驼还有苏蓉蓉三女回兰州等他们回去。   而补给也是分作一多一少两份,多的交给胡铁花他们,少的则自己带着——感激他那无论到了哪里都要带大量粮食的臭毛病吧,这一份补给说是少,坐吃山空俭省着也足够让两个人在这沙漠里活上十几天了。   “我从未想过你是这么不理智的人。”姬冰雁追上楚留香,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他是个很好的朋友。”楚留香放慢了骆驼,“他来的时候也许就料到了会是这样,何况我本是不想找他的,但他还是来了。”   仲先生并不认识苏蓉蓉三女,和楚留香也只是一面之缘,凭他的本事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但他却早早就在楚留香必经的路上等着,理所当然一般帮了楚留香。   仲彦秋做这些事情全凭本心而为,没指望能有什么回报,可是楚留香却不能对此坦然受之,否则他也就不是楚留香了。   姬冰雁那张总带着嘲讽意味的脸上露出了几笑来,“那幕后之人是谁我已有了些头绪,你且将这件事再与我细细分说一遍。”   楚留香拿出水囊喝了一口,定了定心神仔细回忆起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说得越多,姬冰雁就越是确定自己的猜想。   “我们这次可是惹上了不得了的人物啦。”他苦笑着叹气,却也有一种“就知道找上楚留香的都不是小麻烦”的微妙自豪感,“这大沙漠虽然看着荒凉,却自古便是去往西域必经的通商要道,所以这里的势力也是错综复杂,前些日子身殒的沙漠之王札木合固然威名显赫,但是比起另外两大势力就要相形见绌的多了。”   “其一乃是西方魔教,整个西域三十六国皆乃西方魔教的势力范围,其权势之盛自不必说,另一个便是我所推测的幕后黑手。”姬冰雁咽了口唾沫,极力克制自己想喝口水卖个关子的冲动,直截了当掀开了谜底,“她叫做石观音。”   “你为何认为是她?”楚留香问道。   “因为她从前些日子开始频繁地同各种萨满祭司和尚道士见面,整件事情她做的很保密没错,不过那些和尚道士进大沙漠走的是我常跑的那条商线。”   所以姬冰雁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石观音从中原带了许多和尚道士回来,即便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做什么,也能推测出她仲先生大抵是为了同一件事情。   “你需得知道,她是这世上最美,也最狠毒的女人。”   现在这个又美又狠毒的女人正有气无力地靠在椅子上,眼睛半开半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病弱而又慵懒的奇异魅力,她是那么的美,就连汗湿的鬓角,微颤的身体,都显示出叫人心疼的娇柔之感。   她确实也没什么力气了,剧烈的疼痛快速耗光了她的大部分体力,让她连说话都觉得困难。   仲彦秋正在擦手,他的手上沾了许多石观音的血以及伤口溢出的脓水,这让他觉得非常的不舒服——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双重不适。   擦手的锦帕是仲彦秋自带的,他用泡茶的山泉水沾湿了锦帕仔仔细细擦掉手上沾染的脏污,他擦得很认真,就像是剑客在擦自己的剑,刀客在擦自己的刀一样,连指甲缝里的血污也被小心擦拭干净。   屋子里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温度,地上鲜血积出一个血洼,价值千金的波斯地毯毁于一旦,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腥臭气——尸体腐烂所特有的腥臭气味弥漫。   厉鬼已经不见了。   并不是被灭掉了,只是被仲彦秋送去了亡者应该去的世界。   再不走,“他”就真的走得不了了。   “不负所托。”仲彦秋站起身说道,“告辞了。”   石观音想要留下他,然而她那虚软到连张张嘴都艰难的身体只能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气音,眼睁睁看着仲彦秋推开门走了出去。 第十五章   石观音的那艘船很大,但那也只是相对而言,放在茫茫沙漠里这一艘船便仅仅是沧海一粟,找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是找石观音的老巢却要容易一些,虽然苏蓉蓉三女一直被关在屋子里不知道具体该怎么走,但是却也能描述出一些大致的地势景象,那些巨大的岩石山峰,石峰里百转千折的小路,广阔的花田,都是让人印象深刻的特征。   姬冰雁对于自己和楚留香这一次的行动并不看好,能否把人救出来暂且不论,说不定他们俩也得陷进去出不来。   而且一直就这么永无止境的找下去自然是不行的,姬冰雁和楚留香约定以五日为界,若是五日之内还找不到任何线索,楚留香就先和姬冰雁离开大沙漠再做计较。   这已经是他们搜寻的第五天了,楚留香面上带着焦灼,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往哪里去,在过去的四天里他所见到的就只有黄沙和黄沙,半个人影都没有见到过,甚至可以说,除了他身边的姬冰雁,他连半个旁的活物都没有见到。   骆驼仿佛不知疲倦地往前走着,骑在骆驼上的人却已经是精疲力竭几近极限,楚留香用水囊里的水润了润干裂的嘴唇——他们走到现在没有碰到过绿洲,完全就是在坐吃山空,有限的水必须仔细计算着用。   “休息一下。”姬冰雁找了个安全的地方,两个人坐下来喘了口气,忽然看见几个人影连滚带爬地向着他们这个方向跑来。   楚留香认出这是彭家镖局的彭氏五虎,他们身上还带着一个箱子,显然是为了走镖才会来这大沙漠,却不想这里最终成了他们的埋骨之地。   “你看那个!”   姬冰雁眼尖,看见天上一个小小的黑影盘旋着,耐心地等候着镖队的最后一个人在绝望之中倒下。   而后自天际急速俯冲,一把抓住地上被紧紧抱住的木箱子飞起,整个过程兔起鹞落让人措手不及,却也足够让楚留香和姬冰雁看清楚这黑影的模样。   那是一只兀鹰,沙漠里最耐心的猎手。   姬冰雁将怀中的判官笔掷了出去,重重打在兀鹰的翅膀上——这大大降低了兀鹰的飞行速度,兀鹰哀啼一声,脚爪仍旧紧紧抓着木箱不放,奋力拍动着翅膀往天上飞。   “追!”他们俩甚至不需要交流,不约而同地跳上骆驼跟在了兀鹰后面。   一只野生的兀鹰只会对能吃进肚子里的肉感兴趣,而不是一个看起来毫无用处的木箱子,除非它是被人驯养过的——比如那些拖动石观音大船的兀鹰。   此时的仲彦秋也遇上了些小小的麻烦,不,并不是离开石观音那里,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难度并不大,他甚至还能悠闲地打包些路上吃的喝的,拐走一头愿意跟着他跑的骆驼。   当然,以上他拿走的东西都是照价留下了钱的。   他走了不远,就看见一支驼队缓缓走来,骑在骆驼上的是几个美丽的少女,她们穿着白纱的衣裙,腰间银色的腰带闪闪发亮。   仲彦秋看见了她们,她们也看见了仲彦秋,那为首的女子眼睛一亮,“仲先生!”   “宫姑娘。”仲彦秋微微颔首,“幸会。”说完他停也未停便打算离开——君不见那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姑娘看他的眼神跟刀子似得,不走的快些估计就要跟他拔剑相向了。   “仲先生请留步!”宫姑娘,也就是先前神水宫的使者宫南燕叫道,继而发觉自己的语调太过急迫,赶忙调整语气,故作镇定接着开口道,“不知先生来此所为何事?”   “看看风景。”仲彦秋淡淡道,“碍不到你们办事的。”   “此番先生本就帮了我们大忙,又何谈妨碍不妨碍的。”宫南燕说道,“如此倒显得我神水宫失礼了。”   她说的真诚,脸上是冷淡又没什么情绪的模样,套近乎的话到了她嘴里跟背书一样显不出半点真心,她是有事情要求仲彦秋帮忙,却又拉不下面子做那等谄媚小人之举,身后两个少女别说是给她帮忙,一个两个坐在骆驼上笑嘻嘻地看她的笑话。   神水宫的宫主水母阴姬这些日子因为无花的事情大发雷霆,神水宫也是久违地几乎倾巢而出追杀无花,宫南燕因着请到了仲先生出手而颇得了水母阴姬几分青眼,怎能不叫后头这两个没请到人反被酒馆伙计丢出来的又妒又恨,镇日里巴不得看她倒霉。   “仲先生本事大,看不上我们这小门小户的也正常。”左边的尖声道,莫要以为她们对仲彦秋会有什么好脸色,想想当时在仲彦秋的酒馆里他们丢了多大的人,她们打量仲彦秋的眼神仿佛带着刀子淬了毒,要是眼神能杀人,仲彦秋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就是就是。”右边的帮腔道,“何苦巴巴的贴着他,娘娘的命令要紧,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闭嘴!”宫南燕恨恨呵斥,也不知神水娘娘是怎么想的,非要她带这两个没用的来,若非来前她们还耳鬓厮磨过一番,只怕她当即要以为神水娘娘已经厌弃她了。   虽然对宫南燕满怀妒恨,但是碍于水母阴姬的命令那两个女子也不得不对其敬畏三分,见她当真动了怒火,只得讪讪吞下了将出口的冷嘲热讽,低头道:“是。”   仲彦秋已没什么耐心与她们纠缠,他甚至都没兴趣去研究为什么神水宫的人会出现在这大沙漠里——总归是跟无花和石观音脱不去关系的。   “仲先生!”宫南燕看仲彦秋准备离开,赶忙挽留道,“两位师妹失礼,我代她们向您赔罪了……”顿了顿,仲彦秋没接她的话,她咬牙接着道,“冒昧叫住先生实在是事出有因,还望先生能助我等一臂之力。”   仲彦秋扯扯嘴角,“我倒是很好奇,为什么你们都会觉得我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呢。”   他的肚量一点也不大,用他以前的朋友的话来说,这世上大概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还要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人了。   拍了拍骆驼的脖颈,这头他从石观音那里顺来的漂亮白骆驼立刻会意,蹄子一抬不等人反应过来便狂奔起来。   “既是失礼,就劳烦教会了她们礼节再来吧。”   仲彦秋留下的话仍是那副没什么太大起伏的样子,宫南燕几个愣在原地,显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不顾架子一言不合转身就走的,一下子连拦都忘了拦,等反应过来人早就跑得老远追不上了。   宫南燕身后的两个姑娘脸又青又白气得不轻,咬牙跺脚骂了两句不识抬举,旋即被宫南燕冷声训道:“若非你们,此时还稍有转圜余地,无花那厮本就阴险狡诈,兼之这里又是石观音的地盘,正是叫他如鱼得水,要是能让仲先生指点一番,不正能减轻你我四处搜寻之苦。”   别人不知道无花是石观音的儿子,水母阴姬还能不知道吗,因此她一边叫人在中原四处追杀无花,一边派自己的心腹带人直接杀来了大沙漠,定要将无花那厮带回神水宫——死活不论。   那两个姑娘也有些心虚,犹自强辩道:“不过是个给人算命的,摆那么大的架子作甚,又不是没了他我们就找不着人了。”   宫南燕也不欲同她们就此事争辩,只冷笑一声,“那便劳烦你指点迷津啊。”   “我……”   宫南燕一点也不意外她带来的两个皆是腹中草包之辈,瞠目结舌半点东西也说不出,自顾自抬头看看天色,调转方向和仲彦秋错开路线。   她虽然的确需要一些帮助,但神水宫弟子也不是那会没脸没皮求着对方的人。   摆脱了神水宫一行人之后仲彦秋也就没再碰到过其他什么人,顺顺当当在沙漠里走了三天,这沙漠里别的都缺最不缺的就是尸骨,继而就会产生各种鬼灵,他们可比人类要敏锐得多,远远的就能够感知到仲彦秋身上特殊的气息向他靠近。   即便仲彦秋为了避免发现总是被鬼灵围观——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看不见总是能自我安慰一下——而常年把“开关”关着,周围出现鬼灵时气息的变换他还是能清楚觉察到的,打开“开关”一看,不出所料身边围了一圈。   大多数都已经没了神智,只是晃荡着在仲彦秋身边围一会便飘开了,唯一还留有些许神智的是个虬髯大汉,拉着仲彦秋一遍一遍求他把红货,也就是那价值千金的镖物交给客人,仲彦秋不应他便不走,最后被他缠得没法子仲彦秋不得不跟他走了一趟,从那具已经只剩骨头的尸体里扒拉出一块无比璀璨的巨大宝石和一个小小的竹筒。   “宝石……给你……报酬……”鬼灵麻木地重复着,身影渐渐模糊,“信……给……南王……南王……”   他没能说完,就如晨露一般消散在了阳光下。 第十六章   江南,无锡城里,清晨的江南小城浸润着淡淡的烟雨水汽,时已至盛夏,花儿是没有春天那般多了,满树郁郁葱葱的浓绿笼着蝉鸣阵阵,过了午街上便没有什么人了,安安静静的只能听见一声声蝉鸣。   虽说从早到晚的蝉鸣不停,但是却也不显吵闹,听久了甚至还会生出几分寂寥之感。   花满楼正在侍弄他那几盆花,他养着的这些花漂亮但也娇贵,不小心伺候着要不了几天就得打蔫。   小楼斜对面开着一座茶楼,午后的这个时候,茶楼请来的说书先生总会上台来上那么一段,也不拘着是什么题材,从前朝秘闻古来传说到当今江湖朝堂的奇闻异事,那说书先生嗓门敞亮中气十足,即便不是有意要听,以花满楼的耳朵一开窗户依旧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说书先生今天讲的是“楚香帅智斗石观音,妙无花命丧大沙漠”,这也是江湖上目前最新鲜的段子了——顾名思义,这故事讲的是盗帅楚留香如何在大沙漠里杀死了作恶多端的石观音,又遇见了被神水宫门人追杀的妙僧无花,虽然念在往日情分上尽力调停,依旧没能阻止神水宫门人痛下杀手。   故事中间还穿杂着楚留香和那神水宫门人的种种纠葛,同无花的各色往事,不管其中杜撰的成分有多少,这个包含了争斗爱情反目背叛情义等等众人喜闻乐见元素的段子在短短一个月内从遥远的大沙漠一路传到了江南,成了说书先生嘴里最为脍炙人口的故事。   台上的人讲得口沫横飞,台下的人听个热闹,即便如花满楼这般懂行的人听起来种种细节假得惹人发笑,也不妨碍客人大把洒下赏钱。   看来最近大沙漠是消停不下来了。花满楼想着,有些担忧带着商队往西域去的哥哥。   自从石观音死了的消息传出来之后,就有不少江湖人开始启程往大沙漠赶,一部分是为了那故事里石观音留下的无数财宝,另一部分却是为了仲先生的踪迹。   他们已经找了仲彦秋有一段日子了,奈何这人完全不按常理出牌,那小酒馆一关人就像消失了一样怎么也找不到,偶尔打听到一点模棱两可的消息等他们赶到的时候也已经是人去楼空。   但是在这个故事里他们听到了仲先生的名字,虽然只是像个指路向导一样出场了不到三次,也足够让这些鼻子比狗还灵敏的探子找到方向。   ——往大沙漠去,然后才能摸到仲先生的踪迹。   “大沙漠都快被他们犁了一遍了。”花满楼摇头叹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因着这不怎么太平的局势,大沙漠的商路一月间断了一半,不知道多少商人因此亏得血本无归。   “如此倒是我的错了。”   那将江湖上不知多少势力折腾得人仰马翻的仲先生慢悠悠地开口,他喝着花满楼珍藏的好茶,配路过江宁府时顺手带的五色花酥,手上懒洋洋把玩着一块极为璀璨的宝石。   东西虽好,可惜不怎么合他的心意。   “他们去找你,那是他们的事情,又与你何干。”花满楼剪下一支枯干的枝叶,开得正好的芍药落了一片花瓣在他手背上。   “那就让他们多跑跑好了。”仲彦秋说道,把宝石随手往桌子上一放,“这茶不错。”   花满楼擦干净手坐了下来,笑道:“御前的贡茶也只是不错,倒真想知道什么样的茶才能得你一声赞。”   “有自是有的。”仲彦秋眼神恍惚了一瞬,而后神态自若地换了个话题,“最近如何?”   花满楼说道:“前些日子遇见位姑娘……”   他不需要说下去仲彦秋也听懂了,“软玉温香投怀送抱,艳福不浅。”   “若非心怀鬼胎别有所求,谁会看得上我这个瞎子。”花满楼轻笑,要不是仲先生事先提醒过他一句,他这次怕是真的要栽了,抬手捻起一枚花酥放入口中,“荷花的。”   “看来艳福没有,运气也还算不错的。”仲彦秋也捻了一枚花酥,“整盒里荷花的只得这么一个,倒是便宜了你,唔,玫瑰的,那这最后一个应该就是桃花的了。”   “既然是桃花的,便留给陆小凤吧。”花满楼说道,“他最近可是不怎么快活。”   “怎么,阴沟里翻船了不成?”仲彦秋问道,语气里分明带着十足的笃定。   “你果然……”花满楼无奈,他就说仲彦秋连他都提醒了,怎么会没注意到陆小凤要撞上的麻烦,“可切莫叫陆小凤知道,不然定是要跳着脚骂你没义气了。”   “这么说那个什么……青衣楼还追着他不放呢?”仲彦秋挑眉,“这都快三个月了吧。”   算算他大概是在离开江南走到半路的时候听到的陆小凤被青衣楼追杀的消息,一转眼他都从大沙漠绕了一圈回来了,陆小凤居然还没摆脱青衣楼。   花满楼笑道:“看他玩得那般快活,谁也不舍得扰了他的兴致不是。”   青衣楼的名头叫得响亮,真正的高手却也算不上多,普通人撞上了可能要吓破胆子,但是就陆小凤那今天找老板喝喝酒,明天跟木道人下下棋的架势,谁有事他也不可能有事不是。   也就是被追得奔波劳碌一些,但陆小凤的朋友们还是很乐意看到这只麻烦的陆小鸡出些无伤大雅的洋相的。   “说起来我也没想到,你最后竟和楚兄绕到一道去了。”花满楼说道,第一次听说书先生将楚留香和仲彦秋一同提起时他还着实惊了一惊,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   “总归他是受我牵连。”仲彦秋说道。   窗户正开着,微风送来窗外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   “却说那石观音进门,楚留香大惊,直叹世间女子与其相比,竟皆成了那掉毛母鸡,奈何这美人画皮,腐毒内藏,古人说那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石观音不就正如那美人蛇女王蜂,娇娆动人却是要人命作陪!”   他话音一落,叫好声就响了起来,究竟好在哪里呢,也没人说得出来,不过是见那说书先生停下来就拍着手叫好,有钱的还要送上些与那说书先生润口的茶水钱,盼着快些听到那最精彩的部分。   那说书先生也是经年的老人了,最是清楚什么时候该抛包袱什么时候该吊人胃口,唱念做打串着诗词切口,听得台下的人热血沸腾恨不得冲到大沙漠去也同那石观音打上一场。   说书人嘴里的楚留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一时嘴里喷火一时足下生风,身高八尺三头六臂,估摸着就是楚留香自己听着也辨不出这说的是自己,花满楼听得失笑,“想来楚兄又得头疼一阵了。”   “这就得看他那几个朋友愿不愿意放他一马。”仲彦秋叹息,“这么一说我还真是后悔太早回来,白白错过一场好戏。”   好戏吗,的确是场好戏,这个故事既然都已经传到了江南,兰州当然传得更加热闹,以至于姬冰雁出门谈生意的时候都有人明里暗里地问他楚留香是不是当真能吐火喷水,凭虚御风,叫胡铁花足足嘲笑到现在。   楚留香愁眉苦脸地叹气,半个字也不想多说。   “虽然这流言恼人,但能为大沙漠除去一害,不也是好事一桩。”苏蓉蓉温柔地安慰楚留香,宋甜儿和李红袖也跟着宽慰他,让他莫要太放在心上。   “我头疼的不是这个。”楚留香满脸无奈,“那石观音当真不是我杀的,铁公鸡也能给我作证。”   姬冰雁在一边默默点头。   那一天他们追踪那兀鹰到了石观音的老巢,本是想偷偷潜入将仲先生救出来的,但是石观音所在的峡谷石峰林立,其中小路九曲回环暗含阵法八卦,他们没人带路的话很快被困在里面,叫石观音的弟子抓住成了阶下囚。   被囚期间遇到的诸多石观音的女弟子,诸如曲无容长孙红等等暂且不提,他们假意安分了两日从几个女弟子口中得知仲先生多日前就已经离开了的消息,不禁心下一松,面对石观音的时候也没那么多的顾忌了。   虽然那时屋子里只有他,姬冰雁和石观音三人,但是石观音的死,却当真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们那时候只是尽可能地同石观音周旋寻找脱身的机会,嘴上说着各种场面话互相恭维着,而后他们就看见石观音乌黑的发间生出一缕银丝,紧致的皮肤上显出一道皱纹。   石观音对此毫无所觉,他们却上清清楚楚看着对方是如何从一个美若天仙仿佛正值妙龄的女子一点点变老,变丑,青丝化雪,皱纹丛生。   那般诡异的场景甚至于让他们后背冒出了冷汗,寒毛直竖,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胃里翻腾着让他们忍不住干呕。   “然后呢?”李红袖拽紧苏蓉蓉的衣角,小声问道。   “然后啊……”楚留香神情复杂,他们的异样逃不过石观音的眼睛,她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那已经不再是白嫩如削葱的一双玉手,皱纹和老年斑将其变得干巴巴如鸡爪,指尖染着的丹蔻讽刺得让人几欲发疯。   石观音那一瞬间的眼神叫人看着胆寒,她尖声叫着冲回房间后的密室,里面无数镜子倒映着那面貌丑陋鹤发鸡皮的老妪。   只一眼,就像是抽去了她全部的精气神,这恶名赫赫的女人委顿在地吐出一口乌黑的血,再也没能起来。 第十七章   “所以说,石观音的死同我们当真没什么关系。”楚留香一摊手满脸无奈,当时他跟姬冰雁也被石观音诡异的模样给吓傻了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还没反应过来就石观音就已经变成了地上的一具枯骨,半分看不出那原本倾国倾城的样子。   红颜白发,美人枯骨,即便知道石观音作恶多端,也忍不住为之叹息。   “那究竟会是谁干的呢?”苏蓉蓉说道,“这江湖上的毒物我也算知之甚详,但效果如此奇诡之物,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谁又说这一定是毒物所致。”楚留香叹道,“你没发现我们这里有个该在的人却没在吗?”   苏蓉蓉眼睛一转,“啊”地叫了一声,又道:“当真是那一位?”   “就算不是,也同他脱不了干系。”姬冰雁说道,“不然他又为何只留了句话,而不来见我们。”   在大沙漠里得知仲彦秋已然脱身着实让他和楚留香大大松了口气,不过等自己和楚留香灰头土脸地从大沙漠里出来的之后仲彦秋的人没看到,倒是给他们留了封信,竟是多日前就已经启程离开了这里南下。   “我同他虽说相交不久,但也知道他绝非此等不顾朋友安危之人。”姬冰雁接着道,拿了桌上的葡萄丢进嘴里,“那他还跑得这般快,定然是事出有因了。”   “仲先生不喜欢麻烦。”楚留香叹气,“倒叫我领了份功。”   仲彦秋连他的面都不见就匆匆离开,摆明了是不想同此事沾上干系,即便楚留香现在跑出去想澄清这件事,想来对方也是绝不肯认的。   他这边这么猜着,相隔千里的江南,花满楼也道:“你南下还不忘绕路来看我,却不愿多等两天同楚兄见上一面,想来石观音之事,怕是楚兄替你背了个黑锅吧。”   “惩恶扬善本是大大的好事,又怎能算是黑锅。”仲彦秋说道。   “这么说来那石观音当真是你——”花满楼说到一半,仲彦秋便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只是按她的要求做的。”   他可是同石观音确认过后才动手驱逐了那厉鬼,只不过她的容颜多年不改少不了阴魂怨气的滋养,相当于燃烧着生命来保持外表的美丽,一朝没了阴魂怨气,年龄的痕迹便显了出来。   石观音年轻的时候过得可不是什么舒坦日子,身上旧伤暗伤遍布,生完孩子也没有仔细调养,保持年轻的状态困难,老起来却是快得很,除非修炼某些特殊功法,否则武功再怎么高人的外表也是会随着岁月变老的。   至于那经受不了打击气急攻心命丧黄泉,可是同他这个老实本分的灵媒一点关系也没有。   “况且楚香帅本就侠肝义胆豪气干云,岂是我等疲怠之人能妄加猜测的。”   “疲怠说你就行了,可别带上我。”花满楼摆摆手道,“好歹陆小鸡来找我的时候我还是会应上一应的。”   “你要是不应,就得叫他烦死了。”仲彦秋笑起来,“这方面来说他交朋友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他一直很擅长交朋友。”花满楼的笑容里多了几分骄傲的意味,“虽然他是个混蛋,但也总还有些擅长的东西。”   擅长交朋友么,仲彦秋不置可否,只道:“还记得提醒他一句宁缺毋滥便是。”   话是这么说,但要是能管住自己不乱交朋友那也就不是陆小凤了,即便被青衣楼追得满天下乱跑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四处游历的李寻欢,可不就想也不想地直接往人家的马车里钻,进来才发现里头不仅有李寻欢一人,但青衣楼的杀手已经追到了外头,只好拱手道一声“江湖救急”,大大方方蹭坐在了李寻欢边上。   青布马车本就小巧,他一挤进来立时就显得拥挤了起来,幸好李寻欢与那位同车的客人脾气都不错,各自往边上动了动留了个位置让这落难的小凤凰蹭。   陆小凤被追了一路已是精疲力竭,坐在那里一点也不客气地喝光了马车案几上的茶水,又狼吞虎咽地连着塞了好几个糕点进肚子,才有种自己又活回来了的感觉。   他这钻进了不过几息的功夫,青衣楼的杀手也已经追击了上来,扬声道:“劳请阁下行个方便!”   李寻欢看了陆小凤一眼,“你还没解决掉?”   陆小凤像是吃了几百斤黄连一边满脸苦相,“我就算是想解决,也得知道人家是为了什么满天下追着我不放吧。”   青衣楼本就是个拿钱办事的组织,他哪里知道是谁对他有这么深仇大恨外加富得流油,恨他恨到不杀了他誓不罢休。   “叫你平日里多管闲事。”李寻欢说是这么说,身体已经非常诚实地准备出去帮陆小凤摆平这些杀手了——不论如何他这小李飞刀在江湖上还是有着三分薄面的。   “李兄。”那马车上的客人伸手拦住了李寻欢,这位客人看起来年轻得很,秀气又斯文的模样,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袍,看起来不像是江湖人,更像是个书生。   这个书生模样的少年道:“既是在这关中,又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他说话的声音也温温和和,还有些陆小凤应付不来的文绉绉的味道。   外面青衣楼的呼喝声已越发的响了。   那少年轻轻叹了口气,提高了些声音,“陆大侠乃是我请来的客人,几位的要求恕难从命了。”   “青衣楼办事,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外面的人将青衣楼搬了出来,语气中带着几分威胁调子。   那少年似是有些困扰地皱了皱眉,缓声道:“敝姓原,草字随云。”   外面停了几秒,又道:“关中原氏,声望本隆,不知那无争山庄的原老庄主同阁下怎么称呼?”   少年道:“正是家父。”   外面窸窸窣窣了几声,而后便没了动静。   在这关中地界,还没有谁敢去撩无争山庄的虎须。   陆小凤瞪大了眼睛看着原随云,又看看李寻欢,叹道:“我竟是不知道你同无争山庄也有交情。”   “不过多年前同原老庄主有过一面之缘。”李寻欢说道,“不想他还记得我这后生晚辈。”   “虽只是一面,我却常常听家父提起。”原随云道,“只恨造化弄人,时至今日才得见李兄。”   他们在马车上是如何你来我往的暂且不论,总之当马车停在无争山庄大门口时,陆小凤已经多了个叫做原随云的朋友。   讲道理,辞别了花满楼骑着马往南边走的仲彦秋不知怎么就后背一凉,莫名觉得“看”到的未来显示出某种并不怎么让人喜闻乐见的走向。   不过他再仔细“看”过去,那种趋势又消失在了无穷无尽的未来分支之中。   越是遥远的未来可能性越多,越是近的未来分支越少,当无数分支收束成一条的时候,也就是所谓的“现在”。   现在仲彦秋正骑着马走在江南的官道上,夏日炎炎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就连官道边的茶水摊子都没人看顾着,老板自顾自找了个树荫下睡觉。   官道两旁是深浓浅淡的绿,时不时有桥跨过小河流水,蝉鸣响得嘹亮,一声比一声拖得长,正衬着半丝云彩没有蓝得有些晃眼的天。   马跑得并不快,仲彦秋也不着急,慢慢沿着官道往南方去,每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官道边的茶水摊,老板多是不知跑去了哪里偷闲,一个大钱一壶的粗陋茶水,即便是没了也亏不了多少。   仲彦秋停在一个茶水摊边上,倒不是他渴了,而是马实在耐不住这天气要歇歇脚喝点水了,茶水摊子上一个人也没有,他环视一眼选了个座位坐下,从袖子里抽出本博古志异的话本看了起来,这还是他从花满楼那里拿来的,用以排遣路上的无聊。   “扬威——镇远——”远远的人还没有来,声音就已经传来过来,是镖局的人。   他们也在这茶摊边上停了下来。   为首的中年汉子打量了一下这个茶摊,见里面只坐着一个青年,不想是江湖中人的样子,看到他们便笑着拱了拱手,并没有什么威胁性,而后才道:“在这里先歇歇吧。”这个中年汉子已经不怎么年轻了,脸上三道刀疤被太阳晒得发红,身后背着一柄宽刃的重剑,显然是常年走镖的老江湖了。   跟镖的小伙计提着水壶给镖队的众人倒茶水,这是个很大的镖队,镖车足有十六七辆,因着有仲彦秋这个不相干的外人在他们也没怎么说话,只是沉默着喝水休息,保养兵器。   仲彦秋也没有同他们搭话,这些人押运的一看就是贵重物品,贸然搭话只会引火烧身。   过了一会他的马休息完毕打了个响鼻蹭上来,仲彦秋在桌上放下三枚铜钱,起身上马离开了茶摊。 第十八章   夏日,还是这般盛夏往南边走可不是什么舒服事情,越是往南走也就越热,空气里湿漉漉含着大量的水分,不知何时便一场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叫人避无可避淋了一身。   仲彦秋第二次见到那个镖队,就是在这么一个大雨磅礴的日子,空气又湿又闷叫人喘不上气来,豆大的雨珠连着惊雷噼噼啪啪一通乱砸,即便铁打的汉子也要受不了找地方躲上一躲。   匆匆忙忙冲进这乡间破庙的镖队一进门就瞧见了仲彦秋——悠闲地占据了一块还算干净的位置侧靠着看书,那一身鲜亮如新的云纹青袍着实显眼。   走镖的人记忆力大多不会太差,何况他们同仲彦秋上一次见面才刚刚过去了没多少日子,不需多加回忆那为首的中年汉子便想起了茶摊上的萍水相逢。   他下意识抬手制止了后头伙计闷头往里冲的架势,后退了几步拱手道:“又见面了,在下镇远镖局常漫天,幸会!”   他注意到这破庙里的青年衣服上滴水未沾,要知道这场雨来的猝不及防,除非下雨之前这个青年就已经在这破庙里待着,不然势必身上会沾上雨水,而这不早不晚的时候早早在破庙里待着,看地上也没有做饭睡觉留下的痕迹,可疑之极。   也不怪他此番如此小心,若是知道他此次押着的是什么货,只怕没有谁会不和他一样小心——那十六七辆镖车里满满当当装的全都是十足分量的银锭,足足八十万两纹银,若是被人劫走,后果不堪设想。   “幸会。”仲彦秋抬手回了一礼,“在下仲彦秋。”   “仲?”常漫天眼神一厉,“白玉京的仲先生?”   “所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我那点子微末本事倒叫人见笑了。”仲彦秋叹道,却也算变相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顿了顿,他又道,“外头雨大,诸位不如进来避避,这里虽是乡间破庙,却也有片瓦遮身的。”   “那就我们恭敬不如从命了。”常漫天带着他属下的镖师和伙计在破庙的一角支起火堆烘烤被雨淋湿的衣服,镖车拉不进来便在外头盖上厚厚的油布挡雨,破庙早就没了大门,镖车停在门口,常漫天就坐在门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看样子雨暂时还停不下来。   他最是不愿意撞上这下雨天的,一下雨他身上的那些个旧伤就要开始疼起来,一阵一阵隐隐的疼痛,现在还不是十分严重,但是再过上些年,他大概也会像自己的师兄,镇远镖局的总镖头那样,被风湿病缠得一到下雨天走路都困难。   镇远镖局的小伙计在火边烤了几块干粮,又架起锅烧了一锅热水,倒了一包驱寒的药草搅了搅,挨个给镖师和伙计送过去——方才雨来得急,大家都被兜头浇了一身,要是因此患上风寒那就麻烦了。   常漫天一口闷掉这味道诡异的驱寒汤,开口同仲彦秋搭话道:“不知先生要往哪里去?”   “南边五羊城。”仲彦秋翻过最后一页,合上书往袖子里一揣,“跟你们倒也算半个同路。”   常漫天这趟镖是要送到港口的,而他则只到五羊城。   “五羊城,那可是个好地方。”常漫天一拍大腿道,“尤其是在这吃上,可再找不着更讲究的了。”他说着兴致勃勃地同仲彦秋说起了几家酒楼食肆,“别看这几家名头没那什么鹤延居五福斋名头响,那可都是真材实料的好吃,比如那龙虎斗,食材不怎么好听,但是那滋味真的是……就一个字,鲜!”   人生在世不过吃喝二字,常漫天不好那杯中之物,却对吃的东西很是讲究。   “龙虎斗?”仲彦秋说道,“我倒是听陆小凤讲过,他每次去五羊城都得吃上好几碗。”   “正是正是!”常漫天大笑道,“那陆小凤还是我带去的呢,不然他哪里找得到这犄角旮旯里的苍蝇馆子,你到了那里报我的名字,他们的酥炸蛇段做得也极好,一点腥味都没有。”   “那我可得好好尝尝。”仲彦秋对吃的没什么执念,但到底跑过那么多世界,见过的花样也算是不少,挑拣着同常漫天聊几句,加上他们中间还有个共同的朋友陆小凤,很快对方就对他几乎完全放下了戒心,邀请他雨停之后一同赶路。   仲彦秋犹豫了一下也就答应了下来,倒不是因为别的,他跟常漫天的镖队接下来还有好几百里的路线是重合的,对方是拉着十几辆镖车急行军,他是单骑匹马小跑着缓行,算下来速度却也是差不多的,不一起走也相隔不了多远,想想那种状况他就觉得尴尬。   夏天的雨下不长久,小伙计分完驱寒汤又收拾好药材锅子,外头的雨也就停了下来,这雨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上一秒还大雨滂沱金戈铁马,下一秒雨声骤停,只听见蝉声断断续续地响着,更显得寂静。   刺眼的明光照在雨后的水洼上,太阳出来了。   伙计们把镖车上的油布掀开抖抖仔细收好,镇远镖局的大旗高高立起来,趟子手老赵清清嗓子走在最前头,“镇远——扬威——”嗓门高亢敞亮。   仲彦秋骑着马跟常漫天并肩而行,常漫天是个很爽快的汉子,闯荡江湖三十多年大江南北哪里没去过,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情没见过,仲彦秋只略略提一句,他就能翻出好几件有趣的故事讲给仲彦秋听,说着说着感慨万千,只道自己也老了,走完这趟镖就到了挂剑归隐的时候了。   索性他也寻好了接班人,镖局里也不至于陷入青黄不接的境地。   他说,仲彦秋就听着,适时地插上一两句话以免冷场,太阳转眼又大了起来,雨后的水洼不多时已然消隐无踪,那一点点因为下雨升腾起的凉爽化为了被阳光炙烤的酷暑,常漫天掏出块青布帕子擦擦汗,扬声道:“按这个速度今天傍晚能赶到镇子上,大家伙加把劲,今晚吃顿好的!”   听他这么说,本来已经有些有气无力地镖队立时精神了些。   常漫天笑着跟仲彦秋说道:“看看!这群小崽子一个个都是吊着萝卜才肯跑的主儿,不喂顿好的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他话音还没落,后头就有人叫道:“我们是小崽子,那副总镖头你是个啥?”   镖队顿时就哄笑起来,“滚滚滚!还编排起老子来了!”常漫天笑骂道,从马鞍边上的侧兜里掏出块饼子就扔了过去,“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哄笑声更大了。   这年头的镖局很多都是同姓子弟或是同门师兄弟组成,关系自是比同外人亲近,镇远镖局便是如此,那总镖头是常漫天的师兄,下面的镖师大多都是他俩的徒弟,他们师兄弟江湖厮杀几十年,一杆“金枪铁剑旗”打出,东南一带少有人敢动他们押的镖。   仲彦秋回头看了眼哄笑着的镖师和伙计,眼神扫过一张张挂着风霜之色的年轻脸孔,“他们都很不错。”他说道。   “过奖过奖。”常漫天笑得脸上的疤痕都皱在了一起,语气里颇有几分自得,这次他带出来的都是镖局里的中坚力量,一个个看着年轻却也都是跑过许多趟镖的老手了,可以说是他和师兄教出来最为得意的弟子。   他们正说着,忽然就看见前头路中央坐着个人,一个大胡子的男人。   这么酷热的天,那个男人却穿了件紫红缎子的大棉袄,只看着都觉得浑身的汗要往外冒,长长的胡子又浓又密遮得看不清脸,他端端正正地在路中央坐着,手上拿着块帕子,竟是在一针一线地绣着花。   常漫天皱了皱眉,挥手停住了镖车,对着前面趟子手老赵使了个眼色,老赵从常漫天第一次走镖就跟着他了,默契自不必说,轻咳两声走了过去。   那男人专心致志地低头绣着花,他绣得是朵黑牡丹,看起来已经快要完工了,针脚细密尽态极妍,比许多姑娘绣得都漂亮。   “朋友!你这花绣得不错啊!”老赵放大了嗓门喊道,他本来嗓子就亮,这么一喊更是像平地炸雷一样,不留神就要被吓上一跳。   但那男人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低头绣着他的花。   常漫天清清嗓子,道:“合字上的朋友,莫要烂财才是。”(道上的朋友,我可不想在押镖途中遇上死尸拦路。)   大路中间绣花,本就是极为奇怪的事情,常漫天心知此事难以善了,这么说了一句后便唤了老赵回来,飘身下马准备亲自去会会他。   仲彦秋眯眼盯着那男人瞧了一会,笑道:“你们这东南的捕快,怎么还有在路中间绣花的癖好?”   常漫天一愣,那男人却突然暴起,手中绣花针一抛,直直冲着仲彦秋面门而来。   “我不光会绣花,我还会绣瞎子。”他嗓音粗粝,话未说完已然同仲彦秋近在咫尺。 第十九章   眼见着那大胡子的男人冲着仲彦秋而去,出手便是杀招,常漫天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反手擎着自己那把二十七斤的玄铁重剑挥出,“竖子尔敢!”   但是那男人的速度太快了,裹着棉袄格外臃肿的身子竟是轻飘得宛如一只灵猫,一扭一拧便躲过了常漫天的全力一击,甚至足尖还在他的剑上借了下力,整个人宛如离弦之箭,直指仲彦秋的命门。   那男人已经起了杀机,他的身份是绝对的秘密,一旦泄露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所以他不敢冒任何风险,仲彦秋已经知道的太多了,所以他打定主意让其永远闭上嘴。   仲彦秋端坐在马上,看上去就像是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没有反应过来一般,脸上还带着同刚刚一样若有若无温和又有些促狭的笑。   “先生小心!”常漫天觉得自己的喉咙发紧,被吼出的声音震得生疼。   他的尾音未落,就鱼咬尾般响起了一声惨叫,却不是仲彦秋的,而是那个男人,那般高壮的身子像是破麻袋一样狠狠砸在了地上。   但也只这么一声惨叫,那个男人倒在地上痉挛抽搐了两下,便再没有了动静。   常漫天眨眨眼,做梦一样看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满脸淡然的仲彦秋。   仲彦秋,仲先生,白玉京上谪仙人,江湖上对于仲彦秋纷纷扰扰传言无数,多是说着他神鬼莫测的能力,可断阴阳,可通鬼神,世事堪透搅得整个江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现在常漫天才恍惚想起传言里这一位不仅精通阴阳鬼神之道,更是一剑便叫武当木道人自叹弗如的高手。   只不过那鬼神阴阳之事太过惊世骇俗,掩住了这一身高绝武功的光彩。   常漫天甚至没能看清楚仲彦秋是怎么出手的,兔起鹞落间已然尘埃落定。   仲彦秋理了理因为动手而有些凌乱的衣袖,问道:“要报官吗?”   他问得十分冷静,那种冷静细究起来是有些吓人的,他表现得就像刚刚动手结果了一条人命的人不是自己一样,没有带上半点个人的感情色彩,路过见到顺口问一句一样向常漫天询问着后续处理工作。   若刚刚技不如人的是他,那现在倒在地上的也是他,以牙还牙的事情,又何须问心有愧。   从刚刚仲彦秋提醒的那句“东南的捕快怎的还有在路中间绣花的癖好”,加上那个男人的反应,常漫天便知道这大抵是哪位官爷受不得捕快的日子清苦跑出来赚外快结果踢到了铁板上丢了命,也算不得多稀奇的事情,他深深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嗤笑一声,继而转身上马,大声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蟊贼也敢拦我镇远镖局的路,还惊扰了我的贵客,死了活该!”   他表现得就像是没听到仲彦秋说的话,将那个男人牢牢钉死在了初出茅庐的拦路盗贼的身份上,什么捕快什么官府的人,死掉的不过是个不长眼睛就跑来劫镖的蠢货罢了,不知者无罪,他就不信官府有脸为了这么个公门败类来找他的麻烦。   趟子手老赵跟着常漫天走镖几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官装匪之类的事情,几十年前可算不得罕见,常漫天一开口他就立刻跟着附和道:“扬我镇远声威!”   几个镖师把尸体拖到路边免得挡路,没有人去关注那具尸体的真正身份是谁,知道的越少才能活得越久,老赵呼喝一声,镖队又重新开始启程,常漫天继续絮叨着五羊城里的苍蝇馆子,镖师也好伙计也罢皆是神色如常——大家都不是第一次押镖的新人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路上为了这八十万两纹银送命的人还少吗,死了个劫镖的何须大惊小怪。   仲彦秋回头“看”了一眼那趴在路边的尸体,浅淡的灵魂从肉体里飘出来,不同于伪装出的魁梧粗犷,那个男人应当是个年轻且极富魅力的青年,走马章台千金散尽,任谁都想不到他会带上大胡子穿着大棉袄,坐在路中间一针一线地同刺绣较劲。   没有了肉体的阻隔,灵魂之中能获取到更多的消息,仲彦秋并不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虽然他的能力让他不可避免地会知道许多自己并不想知道的事情。   他闭了闭眼,移开视线,大脑自动把那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丢进了犄角旮旯里再不见天日。   谁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呢,不过是个拦路的小贼罢了。   镇远镖局押着一批红货南下并不是什么太大的秘密,即便不知道这批货究竟是什么,只看押镖的是已经不管事好几年的副总镖头常漫天,傻子也知道这必然是价值不菲的宝物。   仲彦秋同镖队一道走到五羊城,除了那大胡子的男人外也遇上过好些回劫镖的,自恃武功高强单枪匹马的有,配合无间团伙作案的也有,但一来常漫天跑了这么多年镖可不是吃素的,二来仲彦秋虽然不会主动出手帮忙,可被卷进去了也不会坐以待毙,因而这一路倒也算是安安稳稳地走了下来。   五羊城可以算整个东南最为繁华的地方了,作为南王的封地——虽然南王不怎么得皇帝的重用——但凡国家有点什么政策上的优惠,还不都是五羊城优先。   木棉花开得正好,染红了大半座城。   常漫天一路上自认为得了仲先生不少关照,别的不说单是前些日子撞上的那个大胡子男人,别看仲彦秋杀得轻描淡写,实际上他很清楚自己这镖队就算是一块上也打不过人家,到时候别说保住镖了,能保住命都不错。   ——前些日子华玉轩遭了贼的消息已经在整个东南传开了,据说那贼人大热天穿一身紫缎棉袄,满脸络腮胡,在华玉轩的珍宝阁里绣一块黑牡丹绣帕,华一帆这位华玉轩的主人昔年以一支白玉判官笔闻名,手下葬了不知多少觊觎华玉轩珍宝的宵小之徒,偏偏这次阴沟里翻船,那大胡子男人一根绣花针出手如电,刺瞎了华一帆的双眼。   华玉轩七十卷价值连城的字画遭窃,外搭华一帆的一双招子,唯一的线索就只有那一块绣着黑牡丹的帕子,被发现时盖在昏迷不醒的华一帆脸上。   华一帆的功夫,还在常漫天之上。   常漫天承仲彦秋的情,知晓对方不乐意出什么风头,因此特意警告了手下的镖师伙计,令其发誓将路上遇到那绣花匪徒之事烂在肚子里不要声张,到了五羊城也不急着走,给仲彦秋寻了可靠且通官话的本地人做向导,又在文园设宴款待了一场,第三天才离开五羊城往更南边的港口去。   常漫天给仲彦秋安排的向导是个看起来很精干老实的小伙子,姓严,常漫天叫他六子,肤色微黑长得无甚特色,只一双眼睛湛然有神,穿一身酱色短打,袖子撸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看着同那些街上寻活计的闲汉没什么区别。   但也只是看上去。   “雀字门?”仲彦秋问道。   江湖中行骗的大致分为蜂麻燕雀四门,化缘建庙乘鹤来仪而有邪术者为雀,多是扮作僧人或道士去大户人家装神弄鬼,被挑中的那家多得不义之财,心虚害怕,遇上了神鬼之事也不管真假,重金请人做法,骗子便趁机骗钱。   六子见他看出来了也不如何惊讶,大抵是同常漫天打听过这位新主顾的身份,笑着回道:“以前同金点混过两遭,挣个零毛碎琴,算不得正经营生。”   所谓金点,也就是算命先生。   仲彦秋不缺钱,也不急着离开东南,于是六子替他寻了一处别院,正建在西园边上,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以前是个书生住着,打理得清幽雅致,院前栽了月季并着梧桐,院后木棉如霞似锦,一应器物皆是上好黄花梨打得物件,后院还引了活水挖了个小小的池子养鱼。   住处定好之后,他又雇了两个中年仆妇做洒扫清洗的工作,同酒楼定下每天的饭食。   如他这般的雀儿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不需仲彦秋多说就已经麻利打点好一应事宜,笑嘻嘻地来同仲彦秋讨赏钱了。   仲彦秋摸了块碎银丢给他,“明天我打算在城里逛逛,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这就看您想看什么了。”六子嘿嘿一笑,拣着些出名的地方给仲彦秋讲起来,他年龄不大,对这五羊城的大街小巷人情来往却是了若指掌,还不忘吹一波自己的门路多路子广,这五羊城里就没什么他办不到的事。   仲彦秋笑道:“若我想进南王府,你也能办到?”   六子眼珠子一转,道:“这就看您想怎么进去了。”   “怎么说?”   “您要是就想进去看看,过两天南王的爱妾过生辰,帖子发得漫天,只要有钱我就能给您弄上一张,不过也就是在最外围吃吃酒,那些大人物的面都见不着。”六子说道,“如果您要是想到那南王府的后宅看看,我也有办法,但是这南王府守备森严,我也只能带进去,怎么出来就不保证了。”   仲彦秋点点头,递给了他一张银票,“来了总要去看看热闹的不是。” 第二十章   仲彦秋给足了钱,也不管六子是怎么操作的——这些个人脉来往向来是他们的秘密,总之在三日后南王爱妾的芳辰宴上,他拿着请帖顺顺当当地踏进了南王府的大门。   来贺寿自然不能不备上一份礼,六子扮作他的小厮跟在身边,将仲彦秋准备好的盒子交给门房,殷勤地在前头为他引路。   南王府里张灯结彩正是热闹的时候,南王府的大管家请来了南边最好的戏班子轮番登台,大热天里桌上也不缺瓜果蔬菜,鸡鸭鱼肉更是管够,屋里放了数十个随时更换的冰盆,从屋外走到屋里,霎时就凉了下来。   六子一双眼扫过屋里的摆件器皿,冰盆瓜果,脑子里粗粗一算,就忍不住为南王出手之阔绰啧舌。   他搞来的请帖只是最外围角落上的位置,前头还有十好几桌,戏班子的声音完全被周围各种嘈杂的声响盖了过去,一眼看过去根本看不着前头南王同那些贵客的身影,不过对于仲彦秋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或者说,坐在这种没有人会注意到的角落里正合他意。   他既懒得跟别人拉关系,也无意于出风头,于是周围那些花大价钱才得以踩进南王府门槛的人们忙着你来我往套近乎扩大交际圈试图同更上层的人攀上关系的时候,他安安稳稳地坐在这没人注意到的小角落里津津有味地吃着南王府大厨精心烹调的菜肴。   六子站在他身后满脸困惑,他不是第一次办这种把人带进寿宴之类场合事情的了,往往那些人找他都是为了攀关系或者找靠山,带着一车车的珍宝做贺仪,求着有那么一件两件能叫主家另眼相看便是谢天谢地,进了屋里更加像是看到了……的苍蝇围着那些有权有势的乱转,有时候那谄媚的作态他看了都觉得丢人。   但仲彦秋这样的他还是第一次见着,花了大价钱混进了这南王府,一没有备下厚礼,那么小小一个盒子他看了都觉得寒酸,二没有满场乱转地拉关系套近乎,坐下之后就根本没站起来闷头吃饭,好像他花了这上万两银子就是为了进来吃顿饭的。   “怎么了?”仲彦秋放下筷子看向六子,“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没啥。”六子嘿嘿一笑轻巧地敷衍了过去——情况越是蹊跷,他就越是不敢深究,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一时嘴快涉及到了什么让人忌讳的话题,他这条小命还要不要了。   “谨慎无坏事。”仲彦秋笑了笑,又道,“我要做的事已做完了,你且放心吧。”   已经做完了?!六子一惊,下意识在脑子里回想起发生过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作为安排仲彦秋生活起居的人仲彦秋干什么事情几乎都没有瞒过他,今天这事更是他一一经手过的只除了——   “那份礼……”六子喃喃道,请帖是他准备的,那份礼却是仲彦秋拿出来的,小小的木盒子从拿出来时就用红绸妥帖包好,里头放的是啥他不得而知,但那么巴掌大一个盒子,颠起来也是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又能放什么东西呢,况且这场寿宴来了上百个人,送来的礼少说也得能填满一座库房,谁有能保证南王一定会拆开那份礼物呢。   “他会拆开的。”仲彦秋笑得笃定,六子摸摸嘴,想着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把心里想的东西说了出来,理论上他应该绝不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才对,作为一个雀儿要是不学会完美遮掩好自己的真实想法,那就只有骗不着人饿死或是被那些受骗者打死的下场。   “你没说出来。”仲彦秋说道,“只是我看出来了。”   六子惊异不定地盯着仲彦秋,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怪物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仲彦秋只是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桌上的鱼。   蒸的不老不嫩正正好好,没人吃真是可惜了。   仲彦秋自顾自吃得开心不搭理别人,却不代表别人不会来搭理他,像他这种独树一帜的画风毫无意外的被在场的人过度解读了,说是说那些南王请来的权贵们都在正席上坐着,但说不定就有那么个特立独行的奇葩不喜欢人情往来在角落蹲着呢。   人都是很容易被自己的脑补说服的生物,他们看着仲彦秋慢吞吞地吃饭,越是看越觉得自己想的没错,看看那优雅的姿态有礼有节的动作浑身上下皎皎如明月的气质,若不是世家大族又怎能养出这般琼林玉树白璧无瑕。   他们自顾自脑补了一圈仲彦秋的身份,从江南的书本网到中原的累世豪门,愈是看不出仲彦秋的出身就愈是心里痒痒,怀抱着宁错杀不放过的心态蠢蠢欲动想要和对方套套近乎拉上几分关系,要知道这些真正的世家子弟手指头缝里露出那么一星半点的东西都足够他们享用不尽了。   不过对方坐在角落里显然是不愿意同人交际的,那些善于钻营的人精们心思一转,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站在仲彦秋身后的六子身上——这只常年在底层混迹人脉广泛的雀儿还是有不少人认识的,甚至有不少关照过他的生意,因此在他们眼里六子也就成了现成的利用对象,伸手招了招塞些钱,想从他嘴里套出些消息来。   当然,还有胆子更大的人,直接大喇喇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仲彦秋身边。   “这鲈鱼还是瘦了些。”那人说道,“要说鲈鱼还是得等到秋风起了最肥,稍加烹调就是人间美味。”   坐下来的青年笑起来眉眼弯弯很是可亲,说起话慢条斯理,带着些吴侬软语的口音。   仲彦秋垂眸吹凉碗里的汤,不搭他的话。   仲彦秋不答话,那人也不觉得尴尬,笑眯眯地自己接了下去:“不知您知不知道,这天底下只江宁府的鲈鱼是四鳃的,长的也是最慢的,非得要等到冬至才能完全长成,最大也不过一斤不到,滋味却是旁的鱼比不上的鲜美。”   他莫名说起鲈鱼,自不是无的放矢,仲彦秋放下筷子,便听他接着道:“江宁府除了鲈鱼,绣娘也是天下最好的,神针山庄的那位老夫人,听说年轻的时候最擅长绣牡丹。”越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就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贴在仲彦秋耳朵边上说道,“尤其是黑色的牡丹。”   “所以?”仲彦秋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豆腐,鲜嫩的水豆腐用的上好的料,嫩得入口即化,略加了些咸鲜调味更强调出了那一分豆子本身的味道,大抵是在冰上冻过,微冷的口感正适合夏天。   那人被他这么一噎也仍是不动声色笑容满面的模样,就像被仲彦秋这么不给面子的回应过无数次,自顾自靠在仲彦秋耳边笑道:“难得我得了桩好买卖,先生不光断了我的财路,还叫伙计丢了性命,我这小本买卖,还望高抬贵手啊。”湿热的气息打在仲彦秋耳边,仲彦秋侧了侧头,斜着眼瞥他。   “我没记错的话,那不本就是你的生意,左手倒右手的哪来的好生意。”   “伙计非得带着钱另投明主我也无能为力不是。”那人哼笑道,“有时候钱要放在别人口袋里才能生钱的。”   “白银八十万,你还是真是舍得。”仲彦秋说道,顺手把凑得过近的青年的脑袋往边上推了推。   “欲取之,必先予之。”那人这么说着,语调温软得像是在同恋人说情话,“这不还是您教我的吗?”   “我记得我教你的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仲彦秋淡淡地看着他,“还有耳听未必为虚,眼见未必为实。”   那人听了这话,就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宝物一样喜笑颜开,又隐隐带了几分埋怨的味道,“我还以为先生都忘了呢。”   “好好说话。”仲彦秋皱眉说了一句,顿了顿又道,“你既然在这里……南王又不老实了?”   “您这话说的多有趣儿。”那人笑得欢快,“南王什么时候老实过了。”   南王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跟先帝争皇位争得你死我活,不然也不至于被分封在这东南——再过个几千年这里可能是个好地方,但是现在的东南可算不上富庶,输给先帝后这位老实了一段日子,熬死了先帝之后接着蹦跶,以前是联合北疆戎族,后来又跟西域拉关系,东南沿海的匪盗之患,那胆子大破天自称史天王的海盗头子,背后可离不开南王的暗中支持。   “不过他要是老实了,可就少了不少趣味了不是?”那人说着锲而不舍地试图往仲彦秋身上靠。   仲彦秋瞥了他一眼,干脆站起身坐到了旁边的位置上去,“你既然那么喜欢,这个位置就给你了。”   那人一怔,继而大大方方地挪到了仲彦秋的位置上,“多谢先生体贴。对了,我在这里是叫做宫九的,先生可莫要叫错了。” 第二十一章   仲彦秋的位置在寿宴上属于边缘中的边缘,抻直了脖子踮着脚尖都瞧不见前头南王的脸的那种,索性他也对南王那张老脸没什么兴趣,即便他不是什么注重口腹之欲的人,相比起来他也宁肯选满桌好菜。   宫九蹭过来的时候六子就被他打发走了,随便去哪里逛逛都行,省得不小心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叫宫九灭了口。   “先生还真是跟以前一样。”宫九暧昧不明地笑着,“对谁都那么体贴,看着可真让人讨厌。”   “那你可以不看。”仲彦秋淡淡道,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宫九碗里,“食不言寝不语。”   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好好好。”宫九低哑地哼笑,似乎被他的语气激起了什么,嗓音里隐隐压抑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捏起筷子把仲彦秋夹给他的菜吃下去,舌尖若有若无舔过筷子尖,“有劳先生了。”   仲彦秋看了看他,提起筷子下箸如飞,快速地用各色菜肴填满宫九面前的小碗——南王宴客当然不会用什么煞风景的大海碗,每个宾客面前不过少女巴掌大小一个细白瓷缠金边的碗,碗底用朱砂红描着牡丹海棠,金边拉了细丝垂下,拢住碗身。   他夹进去,宫九就吃,还能趁着间隙给自己舀碗汤在仲彦秋盘子里丢块点心,两个人坐在角落里也算是自在,周围的人本还存着几分巴结上来的心思,不过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见那两人都没什么能搭上话的机会也就偃旗息鼓,转而将视线投向其他的客人。   虽说这只是给南王的妾室做寿,那些真正有权有势的根本不会亲自来,至多派个家中小辈来应个卯全了面子上的功夫,但对这些有钱没权的人来说,席上随便一个“大人”都是他们要巴结的对象。   宫九一边吃一边看着宴席上熙熙攘攘的闹腾,忽地道,“真热闹。”他这么说着,眉眼间带着些看猴戏一样的兴味。   “士农工商,商为最末,他们若不给自己找个靠山,岂非如三岁孩童怀金于闹市。”仲彦秋斜眼看着宫九,“九公子倒是不急。”   “我这小本生意还不至于叫人多么惦记。”宫九说道,纯银的筷子尖慢吞吞挑着鱼肉里的刺,“况且有先生在,我背后的靠山可是牢靠的很。”   这么说着他弯起唇角笑了一下,他本就生了张好看的脸,有意为之的情况下笑起来更是让人如沐春风,十足的谦谦君子模样,一双手白净修长,扯着仲彦秋的衣袖不放,“我这般敬重先生,先生倒是舍得一去不复返。”   仲彦秋把自己的衣袖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没谱的事不要乱说。”这货敬重他?也不想想当年他还住在京城的时候,是谁天天半夜扒他窗子搅得他不得安眠,气得他每次都恨不得拎着鞭子把这货狠狠抽上一顿。   也罢也罢,真抽上一顿还不正和了这货的心意,指不定要怎么得瑟呢。   他退一步,宫九就进一步,扯不住袖子就光明正大地伸手去拉仲彦秋的手腕,“先生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我可是想您想得很呢。”他一伸手,手指还未张开仲彦秋就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在关节处一捏一揉,扣在指间的白皙手腕霎时就青肿了起来。   “哎呀真可惜,被发现了。”宫九毫不在意地亮出藏在指间的银针,一翻手不知收到了哪里去,嘴上喊着可惜面上仍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就知道瞒不过先生。”   银针上闪烁着隐隐的蓝光,显是带着毒。   他们正说话的时候,忽然听见周围的嘈杂声猛地停了下来,偏过头一看,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正站在不远处,周围簇拥着许多人,却又不敢上前同他讲话,他的身量本来应当算不上太高的,但是因为周围的人都弯腰弓背的样子,反倒让他颇有些鹤立鸡群一般的挺拔。   “诸位远道而来,未曾远迎,如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他语气温和可亲,没有半点傲慢气派,话音未落周边围着的人就七嘴八舌道:“劳烦世子费心了!”   “不曾不曾!”   “世子实在是多礼了!”   话里话外巴结之意溢于言表,一个个卑躬屈膝只恨不得牢牢抱住那青年,也就是南王世子的大腿,各种好话恭维不要钱地往外冒,谄媚的小人作态极为露骨。   他们把南王世子吹捧的天花乱坠,南王世子的反应也很给他们面子,绷着的脸变得柔和不少,矜持地露出些许微笑,端着礼贤下士的态度故作谦虚地和那些商人们交谈。   宫九远远见着他那有些不自然的表情,忍不住挑了挑眉梢,“就这水准,难成大事。”   “毕竟有这么张脸,南王娇惯些也正常。”仲彦秋说道,“胆子小点的怕是就不让他出门了。”   “幸好南王胆子够大。”宫九倒了杯酒,“说起来先生到底送了南王什么宝贝,大老远的从沙漠跑来这里。”   “宝贝倒是宝贝,不过只有他才受用的了。”仲彦秋接过宫九递来的酒杯,“能叫他坐立不安夜不能寐,恨不得立刻叫我死了只他一个人知道才好的宝贝。”   “那可真是个好宝贝。”宫九叹息道,“听得我都想要了。”   “九公子富甲天下,自是不缺这么个宝贝。”仲彦秋说道,“南王可不比你。”   他说着目光自宴席上的客人面上扫过,这宴席上的玄机他看得懂,宫九自然也看得懂——   有钱,无权。   席上之人大多如此,南王想要皇位,但皇位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要招揽军队,要买通朝臣,要耳目灵通,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不是用钱垒出来的,如果他就想当个逍遥王爷那以他的封地产出是毫无问题的,但如果他想要造反,那么点钱可就是远远不够了。   他需要钱,大量的钱,而这些列席的商人们可不就是最好的敛财对象。   “这吃相可真是不怎么好看,皇室的脸都叫他们给丢尽了。”看着南王世子同商人们混在一道,宫九摇头叹了口气,“本来还想借他们些钱接济一番。”   “欠了九公子的债,可不得倾家荡产来还。”仲彦秋似笑非笑,顺手把手中的酒泼在了地上。   “伙计想改换门庭,我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宫九说道,“况且镖车上那八十万两可是货真价实的。”   常漫天押的八十万两白银是宫九的东西,劫镖的也是宫九手下的人,或者说以前是宫九手底下的人,这大抵就是个手下生了异心想要带着投名状改投南王府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除了这手下是六扇门的人稍微有点意思之外,故事老套得仲彦秋闭着眼都能再说出几十个来。   “说起来,先生怎么知道南王一定会看你的礼?”宫九问得漫不经心,好像全不在意的样子。   “有你在,我就是想让他看不到也难。”仲彦秋放下筷子表示自己已经吃完了,南王世子被恭维得找不着北无暇顾及他们这边,他便招呼了六子一声,没惊动任何人悄然离开了南王府。   宫九摩挲着仲彦秋用过的筷子,捂住脸无声大笑起来,笑得两只眼睛充血的红。   他的右手不自然地扭曲着,骨头断裂的疼痛刺激着他的大脑。   哎呀呀,这么多年过去性子还是一样的烈呢。   他也不等南王世子走到这边,整理了一下衣服站起身,摇头晃脑哼着台上小唱们唱的段子往外走。   一个穿青衣的丫鬟走在了他前面,“客人请跟我来。”   宫九向来不怎么认路,幸好南王府里总是不缺他派出来的细作的。   南王府的大总管江重威正在清点客人们送来的礼物,长长的礼单上列了各色奇珍异宝,东西是要放进库房里的,而这份整理好的礼单则要呈给南王过目。   而后他要去库房里取一斛明珠,两面玉璧,南王已经答应将其作为爱妾的生辰礼。   男人对于自己喜欢的女人,总是非常的慷慨。   更何况比起今天收到的贺礼,区区一斛明珠两块玉璧又能算什么。   他挂在腰间的钥匙碰撞着作响,南王府几十道门的钥匙都在他身上挂着,每一把钥匙都通往南王府的机密重地。   叮叮当当。   长长的走廊里回荡着钥匙的声响,八个金甲护卫跟在他身后,他向来是个很谨慎的人,江重威已经可以看到守卫着库房大门的铁甲卫士了,这些卫士都是他精心训练出的精锐,忠心耿耿地拱卫着南王府的每一处要地。   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今天他也是寿宴上的座上宾,办完这趟差事他就要去宴席上喝寿酒了。   宝库的大门三道,一尺七寸厚的铁门散发着森森寒气,江重威用腰间的钥匙打开那一把把沉重的锁,推开最后一道门,森森寒气扑面而来。   江重威独自一人走进了库房,他从不会带人进去,连死蚂蚁都不会有的库房里也不会有能威胁到他的危险。   然而这一次当他走进库房时,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他悚然一惊,下意识的一回头——   ……   金甲护卫们站在门口,像是木雕石塑一样。   他们已经站了很久了,江重威却还是没有出来,过了许久之后他们对视一眼,叫人撬开了库房紧闭的大门。   江重威晕倒在地,他的脸上盖着一块雪白的缎子,上头绣着大朵黑色的牡丹。 第二十二章   南王府遭了贼,这个消息搅乱了原本歌舞升平的宴会,南王强笑着提前送走了客人,扭过头脸上就换上了阴冷的神情。   “怎么回事?”他冷声问道,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他并不是个脾气很好的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性情暴戾,尤其是在皇位之争上输给了先帝之后,更显得喜怒无常。   副总管满脸为难地走上来,低声向南王汇报府里的损失。   库房里并未丢东西,那些珍宝金银丝毫未少,只不过大总管江重威丢了一双眼睛,腰间的钥匙少了一把。   “哪一把?”南王世子沉不住气,开口问道,江重威身上带着的都是王府里要地的钥匙,丢了哪一把都足够让人头疼的。   副总管眼神闪烁抬眼瞧了瞧南王父子的脸色,吞了吞唾沫垂下脑袋道:“丢的是……是王爷书房的那把。”   “江重威那个废物!”南王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他狠狠把手上的茶盏往地上一摔,扭头快步往书房走去。   南王世子见状赶忙跟了上去。   “总管……”门外小厮见南王父子走了,才小心翼翼地跑到副总管身边,“江总管他……”   “哪有什么江总管。”副总管板起脸狠声道,“江重威玩忽职守,王爷已将他赶了出去!”   小厮一愣,下意识抬眼,正对上副总管的眼睛,立时打了个激灵,“小的这就把他送……赶出去!”   见他上道,副总管满意地点点头,“事不宜迟,快些去吧!”   小厮一溜烟跑走了,周围探头探脑偷看的小丫鬟满脸不忿,“江总管往日待他那般好,忘恩负……”   她没说完身边的大丫头就拽了他一下捂住了他的嘴,“你且闭嘴吧,不懂就别瞎说。”   “呜呜!”小丫鬟瞪眼,脸涨得通红。   “你还不服气!”大丫头板起脸小声教训道,“副总管这是在保江总管呢!”   作为府里的大总管,江重威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王爷怎么可能愿意把人放走,然而一个瞎了眼的高手就像是拔了牙的老虎,养起来浪费偏又用不了,加上他又弄丢了书房钥匙极有可能造成机密外泄,以他们这些下人对南王父子的了解,秋后算账的话江重威十有八九得把命填进去。   对外说上一句死于贼人之手,谁敢有什么异议呢。   倒还不如趁着王爷还没反应过来把人丢出去,为了自己的名声考虑南王父子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下手,说不得还得好吃好喝地把人养起来,免得寒了那些为他们卖命之人的心。   小丫鬟懵懵懂懂地点头,副总管往她们那一瞥,粗着嗓门喊道:“瞎看什么呢,都给我干活去!”   周围偷看的小丫鬟大丫头作鸟兽散,副总管左右看看,揉揉脸做出极担忧的样子,快步往南王书房的方向走去。   南王的书房素来只有南王父子和他们的幕僚,以及江重威能进,即便是副总管也被拦在了外头,只能听见里头南王暴跳如雷地咆哮。   南王几乎砸了桌上的所有东西,笔洗砚台花瓶叮铃哐啷碎了一地。   “废物!都是废物!”他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却还带着几分他绝对不愿意承认的恐惧与不安。   今天能潜进王府的库房偷走他书房的钥匙,明天是不是就能走进他的卧房带走他的性命?   江湖人!   南王把手边能碰到的东西挥落在地,“给我查!”   “父王。”南王世子从地上捡起一个小小的木盒子,神色古怪地递给南王。   那盒子里的东西已经被摔了出来,一个小小的竹筒,上面用红绸系了一纸信笺——白银三万两,幸不辱命。   这是书房里原本没有的东西。   南王打开被蜡封好的竹筒,倒出一个纸卷,他展开一扫,脸色就变了。   “怎么可能!”他跌坐在椅子上,仿佛见了鬼一般。   “父王?”南王世子伸头瞥了一眼那纸卷,只见上边空无一字,竟是一张白纸。   “这不可能……”南王喃喃道,“不可能……”   酷暑的天里,他却冷得像被人从头浇了一盆冰水。   “传信给叶孤城……让他……速来。”   此时另一边,江重威从王府后门被推搡了出来,他的功夫本是极好的,此时却像是个普通人一样,甚至还被人推了个趔趄,小厮虎着脸把包袱塞进他的怀里,“走吧走吧!王爷不留你了!”   江重威眼睛上裹着的布条还带着血,满脸茫然地站在街上,短短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他的世界天翻地覆,一时间甚至没能反应过来。   “江大哥!”他听到了一把子很熟悉的声音,扭过头去……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陆小凤?”他喃喃道,“你怎么在这?”   “不是江大哥你叫我来的吗?”陆小凤抓抓脑袋,也发现了事情不对,“算了算了,我先带你去找大夫,你的眼睛耽误不得。”   他一把抓住江重威的手臂引着他往前走,另一只手帮江重威拎起包袱。   那包袱很轻,轻得就像是什么都没装一样,瘪瘪的一个小包袱。   江重威忠心耿耿为南王府出生入死那么多年,最后就只有这么一个寒酸得可怜的小包袱。   陆小凤心头一酸,只觉得眼里要落下泪来。   大街边上的茶楼里,小二端着托盘跑上二楼的包间,送上上好的茶水。   “你干的?”一方问话的语气分明是肯定的意味。   “说不得以后他还得谢我呢。”另一人这般答着,默认了这件事情。   那相对而坐的,不正是仲彦秋和宫九。   他们俩一前一后离开了南王的宴席,又一前一后走进了这南王府边上的小茶楼里,仲彦秋打发了六子先回去,点了一壶金骏眉,宫九叮嘱茶博士茶里要放两枚茉莉龙珠。   “南王刻薄寡恩,可算不得好主家。”宫九笑道。   “可惜了。”仲彦秋叹道,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宫九点了点对面南王府,“总好过陪着大厦将倾,丢了性命。”   当今皇族说是不杀宗室,但可没说这些下属幕僚能逃过一劫。   “陆小凤也是你叫人引来的。”仲彦秋说道,不紧不慢地倒茶。   “你要知道,这世上总是有些人的运气特别的好。”宫九说道,“他们总是能带给我许许多多的……惊喜。”他说着眼神明亮起来,“陆小凤正好就是其中之一。”   他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陆小凤能闹腾出多大的乐子来了。   仲彦秋拿起茶壶往茶杯里倒水,神情淡淡看不出半分喜怒,仿佛被宫九算计进来的人不是他的朋友一样,他这副样子宫九也很熟悉了,但也许是很多年没看见过了,忽然不知怎么的心里就觉得有些不舒坦,一股气梗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扬起唇角道:“你说我要是告诉陆小凤你在这,他又当如何?”   他莫名就是想看仲彦秋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变色,那种滋味只是想想就让他觉得无比畅快,就跟鞭子抽在他身上一样叫他浑身发颤,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热气。   然而仲彦秋只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你随意。”   于是宫九就笑了起来,极其放肆地笑了起来,剥去了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他脸上是灼然而又傲慢的狂气,此时才会发现他眉梢眼角棱角锋锐,宛如刮骨的钢刀。   “仲彦秋。”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仲彦秋那张寡淡的脸,“你连自己的命运都不愿把持住。”他如此说着,“我看不起你。”   他的语气是一种通知,又仿佛在宣判着什么,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他死死盯着仲彦秋,想在那张脸上寻出半点多余的情绪。   但是没有。   他看到那两瓣浅淡得没有太多血色的唇慢慢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那双深沉却又澄澈的眼睛缓缓浮起淡淡的笑意,仲彦秋抬头看着他,又像是站在极高远的地方俯视着他。   “所以你还年轻。”他听见仲彦秋这么说着,仿佛在叹息,仿佛在感慨。   年轻到还能自大傲慢地说着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上,而不是早早就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命运的算计之中,那些自以为是的选择与掌控,也不过是披着偶然外皮的必然。   仲彦秋看着宫九,这还是个年轻人呢。   真是太好了。   他这么想着,眸子里的笑意似春日里桃花飘坠碎了一池绿水,没有半点负面情绪。   “……你……你就等着陆小凤敲门吧!”   于是和过往的无数次一样,宫九对着油盐不进的仲彦秋失了一贯风度面红耳赤跳脚又无言以对,只能恨恨丢下两句狠话拍桌子就走,姿态狼狈像极了落荒而逃。   仲彦秋桌上把险些滚落的茶杯扶起,低低地笑出声来。   年少气盛啊。 第二十三章   仲彦秋离开茶楼回了住处,半分没有被宫九打扰到自己的情绪,路过西园的时候还绕了个路去称了几两荷叶糕——本来是想要买桂花糕的,奈何店家存着的糖桂花用完了,于是便只卖应季的荷叶糕荷花饼了。   他拎着荷叶糕往自己暂住的院子走,大片的荷叶包着荷叶糕,刚出炉的糕饼正热着,诱人的甜香气从荷叶包的缝隙里往外窜,走了一路,香气便淌了一路,身后的小乞丐咬着手指跟了一路。   仲彦秋走,他便走,仲彦秋停,他也跟着停,也许是生来便有些痴傻,小乞丐只会直勾勾盯着仲彦秋手上的荷叶包流口水,瘦瘦的孩子脸上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只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干净。   仲彦秋回过头去看他,那孩子就眼巴巴地瞧着他,像是眼巴巴瞅着肉骨头的小奶狗。   “拿去吧拿去吧。”仲彦秋无奈地把手上的荷叶糕给了这意料之外的小尾巴,两手空空回了小院里。   时已黄昏,云霞染赤的天映着燃了满城满树的木棉,似乎空气里都镀着一分暧昧不定的红,隔壁院子里的姑娘在唱着不知名的小调,也许是当地的民歌,仲彦秋听不懂歌词,却也觉得说不出的好听。   夕阳把影子拖得老长,影子被起伏凹凸的青石板扭曲出奇异的形状,竟有些看不出是人的影子。   空气在这一瞬间粘稠得像是醇酒醉人,仿佛坠入了一场似真似幻的梦境,叫人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等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仲彦秋在前院梧桐树下支起了小桌,六子给他准备了很好的酒,放在很大的冰盆里,酒是用西域的琉璃瓶装着的,细颈的瓶子晶莹剔透,用杨梅塞着瓶口,喝的时候把杨梅往瓶子里一捅,掉进酒里的杨梅汁水四溢,连带着酒里也掺杂上了水果的鲜甜。   西园送来了他订的菜,冷热各四盘有荤有素并着点心八样热汤一份,放在两个食盒里带来,装热菜的食盒最下头是炭火,是以拿出来的还是热的。   酒尚未开封,已经有酒鬼循着味道敲响了小院的大门,那来的人最是没脸没皮,不等主人家开口招呼已经很是自觉地坐了下来,一口酒下肚砸吧砸吧味道,还要抱怨一句酒不够烈,叫着要吃南园的白灼螺片大三元的大裙翅,亏得仲彦秋脾气好,才没被人给打出去。   不过说起来,这嬉皮笑脸的酒鬼不管跑去哪里,落魄成什么样子,也总是主人家的座上宾。   谁叫他是陆小凤呢。   所以仲彦秋也就忍了他那狼吞虎咽毫无礼数可言的吃相,还给他盛了碗汤往下顺顺免得噎到。   陆小凤吃的双颊鼓鼓,仰头咕嘟咕嘟把汤一饮而尽,然后往桌上一趴长长舒了口气,“活回来了。”   “你几个时辰前还不是这样的。”仲彦秋打量了一下陆小凤那灰头土脸的模样,叫人去烧热水给他洗漱。   “几个时辰前是几个时辰前,现在是现在。”陆小凤给自己倒上酒有滋有味地抿着,“几个时辰都够几百只小鸡脱毛了。”   “谁又这么闲的没事找你的麻烦了?”仲彦秋也倒了杯酒,酒色澄黄,带着丝丝缕缕杨梅的红,“青衣楼不是刚刚消停下来吗?”   陆小凤摸着下巴摇头道:“我这次可是撞上了天底下最可怕的东西,可怜我这刚买的新衣新鞋啊,就这么糟蹋了。”   “你还有功夫关心你的新鞋新衣服,说明这东西还是没那么可怕的。”仲彦秋说道。   陆小凤苦着脸叹气,“我若是不关心一下我的衣服我的鞋,就又得担心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要被咬掉了。”   要是青衣楼他还能换以颜色把对方戏耍一番,但这次撞上的,非但没有半分道理可讲,他还只能抱头鼠窜任打任骂不敢还手。   把时间倒回到几个时辰之前,那时候陆小凤带着江重威跑去看伤,他知晓这事情不简单,也就没有去普通的医馆,而是带着江重威跑去了黑街。   黑街不是什么好地方,离了南王府后七拐八绕好久,绕进靠近城墙根的小巷子,破败窄小的巷子开着一家家小小的店铺,夏日里门庭冷落。   墙根睡着浑身臭气的闲汉,街角坐着赤着上身赌钱的男人,这里和南王府,就像是两个世界。   但是陆小凤和江重威都知道,在这里至少有十个官府在追捕的逃犯,二十个手脚最快的小偷,三十个专替别人在暗巷中打架杀人的打手,如果得罪了他们,那么在这五羊城里无论想要做什么,都是举步维艰。   巷子底开了家苍蝇馆子,伙计说着一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南方言,大锅里煮着的肉羹散发出让人无法抗拒的奇妙香气。   江重威对这里并不陌生,那种肉羹的香气,只要闻过一次就再难忘记。   “要是往日我到了这里,不吃个三五碗是不肯走的。”他这么说着,脸上浮现出一种落寞的神采,仿佛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时的落寞。   “你现在若是想吃,吃个三五百碗也没人管。”陆小凤嬉笑道,“不过我可不请客。”   难过的时候有个朋友愿意陪着,心里总会好受一些,江重威勉强笑了笑,摸索着扶着桌椅坐下,“那就要一碗吧。”   他们一落座,伙计便从大锅里舀了两碗肉羹送上来,陆小凤把勺子递给江重威,又引着他找到碗的位置。   看不见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是困难的,尤其江重威刚刚失去了眼睛完全没适应过来,勺子举起来却找不到嘴巴,手一送碰着的却是鼻子,他吃了两口便吃不下去了,拳头握紧落在桌上,压抑着愤怒与不甘。   陆小凤也放下了勺子,他本来是很饿的——自从收到那封来自“江重威”的信后他日夜奔袭不停,今天一天就只吃了一块干巴巴的饼子,要灌着水才能吞进肚子里去,但是看到自己的朋友这般模样,他的胃里就像是被塞进了沉甸甸的石头,非但感觉不到饥饿感,还觉得又涨又疼,难受得让他想吐。   这是陆小凤第一次坐在这里却食不知味。   他叹了口气,抬起手冲着伙计做了个很奇怪的手势,伙计立刻陪着笑脸走了上来,问他有什么事情。   陆小凤是来找他的另一位朋友的,如果说这五羊城里谁还能找到一位足够高明的大夫,也就只有这位朋友有这个底气了。   江重威已经知道陆小凤要带自己去找谁,他叹气道:“倒是叫你为难了。”   陆小凤笑道:“大家都是朋友,又有什么好为难的。”   伙计带着他们穿过店铺,后门通向一条更加狭窄肮脏的小巷子,夏日的阳光灼烤着地上的污水,散发出一阵阵恶臭,到处都飞着苍蝇。   这巷子的尽头是一道窄门,穿过窄门走进一家不起眼的杂货铺,相思豆和乌豆串着的门帘后头是无以伦比的富丽堂皇,如果没有走进来过,那么无论是谁都想象不到在这肮脏的巷子里还藏着这么一处宝地。   白玉的茶杯水晶的果盘,墙上挂着的是吴道子的人物韩干的马,最上头一道横幅,是王羲之的真迹。   瘦削苍白的男人坐在榻上同他们打招呼,他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张皮,大热的天里依旧裹着厚厚的袍子,很难想象就是这么一个人指挥着整条黑街上的亡命之徒,只要他一句话,那些人愿意为了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陆小凤不知道他的名字,或许连他自己也忘了,他只让人叫他蛇王,又阴冷,又狠毒,但是对待朋友他总是极为慷慨豪爽的,陆小凤甚至不需要开口求他,他就已经让人去寻自己麾下最好的大夫来。   “大恩不言谢。”江重威抱拳道,“以后有什么吩咐,我江重威在所不辞。”   他自己算半个官府的人,南王府和黑街历来的摩擦也不算少,前些日子他才刚刚带人废了蛇王手下一条臂膀,若不是陆小凤的面子够大,只怕蛇王连门都不会让他进。   “你是陆小凤的朋友。”蛇王说道,“他既然带着你来了,就说明肯定是有事,有了事他还能想着来找我,就是拿我当朋友,这就足够了!”   陆小凤大笑着叫蛇王拿最好的酒来痛饮三百杯,馋死江重威这个伤患。   江重威故作无奈的同他拌了两句嘴,就跟着大夫去另一间房里看病了。   蛇王对陆小凤这个朋友是极热情慷慨的,备下了好酒好菜招待,又叫人请来了城里最有名的歌姬上门,美貌的婢女侍奉。   他在五羊城里的面子还是很大的,很快怡情院的头牌欧阳情便坐着青布小轿赶了过来,她穿着鹅黄色罗裙,抱着一把琴,乌油油的头发,白生生的脸,一边一个浅浅的酒窝,遇见谁都是一副笑模样。   据说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对着谁都一个样,无论是老是少,是美是丑,只要有钱,那么在她眼里你就是世上最可爱的人。   她并不算是极美的女人,但是只这一点就足够让不少男人神魂颠倒,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身上还有一种风韵,叫她再怎么说着看重钱,也半点不显庸俗世故。   欧阳情还带了一个侍女来,都是一身翠色衣裙,低垂着脸看不清眉眼。   “奴家欧阳情,给二位见礼。”欧阳情袅袅婷婷福身,侍女为她支好琴,又焚起香。   她端坐着轻拨琴弦,潺潺琴声自细腻白嫩的指尖流淌而出。 第二十四章   欧阳情唱的是江南的小调, 琴声悠扬, 吴侬软语配上一把轻柔婉转的嗓音, 直教人想起江南的千里荷塘,朦胧烟雨。   蛇王张口喝下侍女送到嘴边的酒,他是个很会享受的男人, 哪怕他的身体已经虚弱至此不可沾女色半分, 他身边的侍女也都是身姿窈窕姿容出众的美人, 一个个殷切地捧着美酒珍馐围在他和陆小凤身边,软玉温香直哄陆小凤其不知今夕何夕。   欧阳情弹琴的时候, 她带来的侍女就在边上站着,她们都是楼子里没挂牌的小丫头,除非是饥不择食到了一定境界, 否则是绝不会动她们的。   跟在欧阳情身后的侍女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虽是垂着脑袋,眼睛却悄悄抬着往屋子里瞧, 这屋子可真是奢华至极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她看到波斯运来的地毯,紫檀木的茶几, 桌上摆着天南地北的珍馐玉馔, 边上陪酒的侍女穿着的也是绫罗绸缎, 一双手执酒杯的手也是细腻白嫩,显然是没干过半点重活的。   然后她就看到了被侍女围在中间满脸享受的陆小凤,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陆小凤!”女人的声音尖锐刺破了空气,陆小凤脸一僵, 抬头就看到欧阳情身后穿着侍女衣服的女人正瞪着眼睛用锐利的眼神剜着他。   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是不熟悉的,但是那眼神和那嗓音陆小凤又怎么会认不出来,“薛……薛冰……”他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甚至都没去想为什么薛冰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装扮成欧阳情的侍女,被前些日子还在柔情蜜意的红颜知己撞上自己不怎么老实的场景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更何况薛冰这位神针山庄的大小姐脾气可不怎么好,十足的暴炭性子一点就着,不然也不至于被江湖人笑称为四大母老虎之一了。   “你也知道是我啊!”薛冰咬牙切齿地瞪着陆小凤,她知道陆小凤风流,但知道和看到是两码事,女人撞上了这种事多是要掉眼泪的,薛冰也想哭,但是想哭之前她更想把眼前这只不知检点的小凤凰砍成一只死鸡,剁吧剁吧一口口吞进肚里去。   “薛冰……你,你听我解释。”陆小凤火烧屁股一样从侍女们的包围中跑出来,脸皱在一起只觉头大如斗,薛冰又哪里肯听他的话,怒火中烧之下拿起蛇王放在屋子里做摆设的剑径直砍了过去。   “你给我去死啊!”   哐当一声,碎了架子上的元青花。   叮铃一下,切了桌子上的琉璃酒盏。   蛇王坐在位置上微笑着看着——陆小凤的朋友们总是很喜欢看这只小凤凰吃点小亏的可怜样子,哪怕为此自己屋子里价值千金的摆设遭了秧他也丝毫不觉得心疼,摆设可以再买,陆小凤的苦瓜脸可是错过就看不到了。   陆小凤也知道自己这位老朋友多年没碰过刀剑,要他来救可能还不如自己设法脱身。   他丢下一句“江大哥就拜托你了”后便从窗户跳了出去,薛冰跟在他后头紧追不放,逼得他在上天入地甚至最后钻进了乞丐窝里才逃出生天,一身新衣服自不必提了,就连肚子里刚吃进去的美味也消耗一空,饿得咕咕作响。   “蛇王那我是不敢去了,薛冰找不着我肯定会回去守株待兔。”陆小凤拿着酒杯长吁短叹,“这种时候她跑来干什么啊!”   他想起了江重威从南王府带出来的小包袱,那看着轻飘飘寒酸得可怜的包袱里别的没有,只有一卷卷裹得紧紧的银票,令人咋舌的数额紧紧卷在一起,就像陆小凤紧紧缩起的心。   银票是一百两一百两的小额银票,也是江湖中人逃命的标配——带着银子太沉影响活动,大额银票又太引人注目。   陆小凤完美接收到了为江重威打包的人想要传达的消息。   快跑。   跑得远远的隐姓埋名,永远不要让人找到。   江重威绝对卷进了什么阴谋之中,而这个阴谋甚至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是对方却不会因此对他手下留情。   陆小凤更是隐隐感觉到还有一方势力潜藏在更深的地方,从他突然收到来自江重威的求救信,到刚到五羊城就遇上了失明的江重威,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他搅和进麻烦之中,他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想来绝不是什么好事。   可想而知,未来这段日子五羊城绝对安静不了,稍有不慎就会成为暗潮汹涌之下的陪葬品,而薛冰那丫头从小被家里宠得不知天高地厚,颇有些小姐脾气,这么撞上来可不是在找死。   更糟糕的是自己被她瞧见了同别的女人亲热的场景,就算是逢场作戏也绝对叫她打翻了醋坛子,现在无论自己说什么薛冰肯定都是听不进去的,一照面不被她砍上来就算是好的了。   对于他的烦恼,仲彦秋只讽了句“自作自受”,便不动声色地将陆小凤的注意力从“究竟是谁给他送的那封信”转移到了“江重威究竟牵扯到了什么阴谋里去”。   “你怀疑南王府?”他问道。   陆小凤点头,“江重威在南王府做了十几年的大总管,谁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南王府的秘辛,况且南王本来就跟不少势力牵扯不清,要说他会被牵扯到什么阴谋里去,南王的嫌疑无疑是最大的。”   一个王爷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从古到今总归逃不出那么几样,无论哪个都让陆小凤心惊胆战。   仲彦秋觉得自己似乎也传染了陆小凤朋友们那喜欢看戏的恶趣味,一边喝酒一边看够了陆小凤苦巴巴的可怜样子之后,他才开口道:“南王他……”   他话没说完陆小凤的眼睛就刷的一下亮了起来,“先生愿意帮忙?”   仲彦秋无奈道:“当初花满楼同我讲总有一天我会为了你的麻烦奔波劳碌,当真诚不欺我。”   陆小凤听了嘿嘿笑起来,也想起了那些老是被自己牵连的好朋友。   不过有的人就是这样,即便再怎么麻烦缠身腥风血雨,也总能叫人心甘情愿地给他帮忙,免得叫这活蹦乱跳的小凤凰成了埋在土里的死公鸡。   仲彦秋说道:“我前些日子去了趟大沙漠。”他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张开嘴准备插话的陆小凤,陆小凤摸摸胡子老实闭上了嘴,听他接着往下讲,“有……人给了我这个,托我送样东西给南王。”   他拿出来的是一颗极璀璨的宝石,成色之好体积之大实在是陆小凤生平仅见,仲彦秋大致估算过这块宝石的价值,少说也要白银三万两。   陆小凤问道:“他托你送的什么?”   “一张白纸。”仲彦秋答道。   “一张白纸?!”陆小凤讶异地重复。   “当然了,只是看起来是一张白纸。”   南王府里,南王也在同南王世子讨论这件事。   南王已经完全摆脱了刚才的那种恐惧和不安,他脸色阴沉地看着那张白纸,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先帝刚死,皇帝年幼,加上朝局动荡北疆戎族也不怎么安分,他成为南王还没有几年,没有现在这么隐忍,心里还念着杀回京城从他那话还不怎么会说的年幼侄儿手里把皇位给抢回来。   这并不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京城有诸葛正我,有四大名捕,有苏梦枕,一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将京城整治得如同铁桶,他几次试探都铩羽而归。   想要强攻,他手里又没有军队,只靠着招揽来的几个江湖游侠显然是什么都做不到的,想要借兵,北疆的局势那般紧张,他就算再怎么蠢也不会把主意打到那里去,一旦戎族南下,他就算当得了皇帝也不过是亡国之君。   于是他把视线转向了西域。   十几年前的西域三十六国正处在战后的缓慢恢复期,他们缺钱,缺粮食,缺各种生活物资,百废俱兴很多人连饭都吃不上,很多战场上退下来的青壮劳力不得不背井离乡铤而走险穿越大沙漠到中原来找活计。   南王派人联系了西域诸国的国王,以极为高昂的价格以及大量的粮食盐铁向他们借兵,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通过商队联络,西域来的商队带着大量的宝石美玉吸引视线,护送商队的护卫之中有人夹带上用特殊药水写成的信,而他则用南海的明珠珊瑚做障眼法,让自己属下混在护送的镖队里,身上带着回信。   即便他千般小心万般注意,最后关头还是被金风细雨楼的人发现了端倪,他当机立断选择了丢车保帅,派人去大沙漠截杀了回程的商队,带走了所有的宝石美玉伪装成沙盗劫财,匆忙之下连对方的信都没带走,还差点被四大名捕里的铁手抓了个现行。   借兵的事情自然是功亏一篑,但京城那边也没能抓住南王的把柄,南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会看到这样的信。   “查!”他的脸色狰狞,在这种紧要关头,他的计划不容许有半点闪失。   仲彦秋向陆小凤叙述的时候,自然隐去了关于宫九的那一段,只说了自己将信送到南王府,然后神态自若地爆出了最后一个惊天大料。   “南王世子同当今皇帝长的一模一样,难分真假。” 第二十五章   的确, 只看长相的话, 南王世子和皇帝几乎没有任何分别, 甚至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都不一定能比得上他们俩的相似程度,若不是极熟悉的人,可能都分不清楚哪个是哪个。   仲彦秋这么说完之后也不管陆小凤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的滑稽模样, 自顾自地说完了后半句话, “南王大概是打着偷梁换柱的主意吧。”   “什……什么!!”陆小凤被他这一句话惊得差点跌到凳子下头去, 不是他孤陋寡闻心理承受能力不到家,实在是仲彦秋说的事情太过超乎他的想象, 就连街上最异想天开的话本都不敢写出这种戏码来,“你……你说真的?”   “我总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坑你。”仲彦秋笑着说道,“你要是不信且看着便是, 入秋前南王定然是要上京的。”   “我信, 我信。”要说陆小凤有什么优点,那么其中之一便是他永远都肯相信他的朋友, 不管他朋友嘴里说出来的事情是多么的惊世骇俗,他总会怀抱着十万分的真诚与信任,不过陆小凤说完之后顿了顿, 眼珠子一转问道:“这么说起来, 你见过皇帝?”   “多年以前……见过一面。”仲彦秋说道, “不过机缘巧合萍水相逢,若非他和南王世子实在长得太像,我也是认不出来的。”   陆小凤笑笑,仲彦秋实在不是个很会说谎的人, 那所谓“机缘巧合萍水相逢”,一听就知道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欲盖弥彰,但他并不是个喜欢对着朋友的秘密刨根问底的人,所以也就轻轻巧巧地把这个话题避了过去,只道:“你好像一点也不着急?”   按理说无论是谁知道了这种事,都不应该还这么坐得住才对。   “你不是也不着急。”仲彦秋道。   陆小凤说道:“你可别忘了,京城里还有苏梦枕在呢。”   严格算起来,苏梦枕名声最盛坐镇金风细雨楼同六分半堂相争的时候陆小凤还是个垂髫幼童,两人在江湖上可是差着辈分的,虽说陆小凤差着辈分的朋友不少,但是提起苏梦枕时,他仍旧会不由自主地带上几分敬意。   因为在这个时代,金风细雨楼那位苏楼主便是活着的神话,哪怕他已经有好些年不曾在江湖上行走,但只是提起这个名字,都会叫人觉得满心敬畏,理所当然一般觉得他在一日,京城就会是固若金汤的铁桶一块,即便是天大的阴谋诡计,也敌不过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   猝不及防听他提起苏梦枕,仲彦秋禁不住愣了一下,继而才微微笑起来,道:“是啊,还有苏梦枕。”   他说起苏梦枕的语气带着些掩饰不住的古怪,仿佛说起的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却又带着许多令人捉摸不透的微妙情绪,那情绪古怪得让陆小凤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但是仲彦秋看上去神色一如往常。   默默把仲彦秋一刹那的失态记在心里,陆小凤面上却是极放松地笑起来,喊着六子再拿酒来,又道:“我同金风细雨楼在五羊城的人有些交情,明日里我便去找他们一趟,无论怎么说早作准备总是好的。”   提起自己的朋友,他便高兴起来,就着酒跟仲彦秋讲起了自己前几年在京城偶然遇见苏梦枕的往事。   就算是对于朋友满天下的陆小凤而言,能跟苏梦枕同桌喝酒也是件值得吹嘘到现在的得意事。   讲着讲着,陆小凤就开始说起那些苏梦枕的有名事迹,他讲着的时候胡子一翘一翘,笑得不像是个已经在江湖上打滚好些年,也做下过许多令人称道事情的大侠,反而像是那趴在酒馆外头听着说书人讲游侠故事的孩童,眼睛里满满盛着向往与憧憬。   他说,仲彦秋便微笑着听着,陆小凤从苏梦枕又讲到了自己前些日子被青衣楼追杀的事情,要不是他的朋友霍休出面调停,只怕到现在他还被人追得满天下乱跑呢。   仲彦秋向来是个很好的听众,陆小凤攒了一肚子话叽叽喳喳一直到了深夜才撑不住打起来呵欠,六子适时地冒出头来,“客房已经备好了,陆公子这边请。”   高床软枕,点上一撮苏合香,赶了好几天路的陆小凤脑袋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前院只剩下了仲彦秋一个人,桌上杯盘狼藉,酒已经喝得只剩了空瓶子,菜也让陆小凤吃的七七八八,月亮安安静静地照下,辉光明亮却也温柔,仲彦秋一抬头,才发觉天上的月亮已然是将要圆满的样子,只微微有那么一丝不甚明显的残缺,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有风掠过。   庭院里的梧桐树叶刷拉拉作响,蝉鸣阵阵。   仲彦秋手上拿着一个酒杯,里面的酒已经喝完了,只有一点点残酒挂在杯壁上,慢吞吞地往下滑。   他沉默地坐了很久,忽地轻轻叹了口气,念叨着刚刚陆小凤提起的名字。   “苏梦枕……”   他都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或者说,他有意识的规避了一切苏梦枕会出现的场合,表现得好像这世间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人一样。   “终于愿意提起他了?”宫九从梧桐树后转出来,拎起空酒瓶嫌弃地晃了晃,“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愿意提呢。”   仲彦秋如同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专注地看着杯子里的残酒,“他快要死了。”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仲彦秋很少会说出这么肯定的句子来,尤其是对于未来的事情上,他的态度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模棱两可的。   说出来的未来,就没办法改了。   “若不是他快要死了,最近又怎么会这么热闹。”宫九冷笑,他此时表现得就像是“宫九”所应该表现出的样子,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一袭白衣整洁得没有半分褶皱,轮廓冷硬如刀削斧刻的脸上带着自负,冷漠而又坚决的神情,眼神高高在上,锐利宛如刀锋。   仲彦秋的语气飘忽不定,“若不是他要死了,又怎么会什么不入流的小蟊贼都跑出来撒野。”   “他要死了啊……”   仲彦秋这么说着,神情似哭似笑。   “真难看。”宫九说道,似乎已经忘了白日里自己是怎么被仲彦秋气到哑口无言落荒而逃的,他看着仲彦秋,和白日里几乎一样居高临下的看着。   此时的仲彦秋失了那一贯的波澜不惊,他又觉得满心的不自在,心里头像是压着一股子散不出去的郁气,叫他难受的紧。   “是啊,真难看。”仲彦秋说道,他抬头看着宫九,眼睛里晕着深不见底的黑,“真是太难看了啊。”   他的语气更像是在喃喃自语,眼睛看着宫九,瞳孔扩散一片漆黑的眸子里空无一物。   他闭上了眼睛。   宫九霎时感觉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是冰天雪地里赤身裸体着被寒风刮过,从外头一直冷到骨髓里,他一直以为危险只会激起他那丑陋的欲望,让他渴求疼痛的刺激,但是此时此刻被这种危险感压迫着,他的脑子里只反复回荡着一个字——逃!   从他武艺小有所成一来他都多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浑身都在颤栗连血液都像是被冻成了冰块,让他无法呼吸几近濒死的恐惧感了,宫九自己都记不清了,他咬牙站在原地,冷汗浸透了衣服,一阵阵刺骨的冷。   “你后悔过吗?”他听见仲彦秋问道,嗓音飘忽语调茫然。   “不曾。”宫九毫不犹豫地答道,“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就没给自己后悔的余地。”   “哪怕是死在这里,你也不后悔刚刚没有跑?”仲彦秋问道。   那种压迫感更加重了。   宫九的脸上冷汗一滴滴地往下掉,但是他的眼睛却是极其明亮的,哪怕是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叫嚣着要跑,他还是死死地站在那里,唇色发白,又被他咬出血一样的红。   “不会。”他答道,然后紧接着道,“但是你会。”   “你会后悔得无以复加,就像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仲彦秋会后悔,会无措,会站在命运的关口随波逐流,软弱得和这世界上庸庸碌碌的大多数人没什么两样。   “所以说……”宫九看着仲彦秋,眼神冷酷而又傲慢,“我看不起你。”   明明是仲彦秋在压迫着他,那一刹那却像是他在压迫着仲彦秋。   “我知道。”仲彦秋的语气依旧是不带半点火气。   那种压迫感消失了。   “我知道。”仲彦秋重复道。   宫九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空寂的庭院,没有风,梧桐树叶却落了满地。   仲彦秋看着满地的落叶,慢吞吞地说完了后半句。   “我又何必要你看得起我呢。”   似乎觉得这么说很有趣,他扯起嘴角露出了个微笑。   他的眼眸沉淀着无尽的黑,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却又倒映着无数向着未来无限延伸的“线”。   瑰丽的,璀璨的,连满天繁星明月高洁都要黯然失色的“命运”。   真是好看啊。 第二十六章   前一日陆小凤喝了不少酒, 却并不多么醉人, 一觉醒来仍是神采奕奕, 掀开被子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床前放着簇新的衣裳,仲彦秋大抵是没有这样的体贴的, 想来多半是那个叫做六子的伙计给他置办的。   早茶的香气从门缝里传进来, 他分辨出虾饺, 云吞,还有大三元的大裙翅, 南园的白灼螺片的味道,一瞬间他就觉得肚子咕噜噜饿得心里发慌。   门外六子正等着,仲彦秋却是不见人影, 陆小凤一边用湿帕子擦脸一边问道:“仲先生呢?”   “先生昨夜便走了。”六子笑眯眯地说道, 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临走前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陆小凤嘴里咬着半个虾饺打开信封, 里头一沓信纸约莫有个七八页的样子,仲彦秋显然写得很急,字迹飞扬飘逸几乎完全连在一起, 好些地方墨迹时断时续, 错字之处便草草划上一道, 七八张信纸字迹毫无停滞之感一蹴而就,而且越到后面越急,最后一张信纸上写在末尾的勿念二字尾巴几乎拖出信纸。   写得那般急,自然也就没什么场面话, 一开篇就是开门见山直入主题,陆小凤看了两行就神色一凛嚼吧嚼吧把嘴里的虾饺咽下去,一字一句认真地看起这封信来。   而此时的仲彦秋正在东南往京城的官道上。   他骑着的马是好马,千里良驹万中无一,昨晚他一出门就有人牵着马在门口等着,宫九冷脸在一旁站着,嘴里说的话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怎么好听。   “就你那速度,到了京城苏梦枕人都入土了。”   仲彦秋深深看了他一眼,接过马缰翻身上马,道:“当心你养着的那个小丫头。”   时已深夜,城门紧闭,不过城门的官兵宫九已经打点好了,远远的给仲彦秋开了一道小门,仲彦秋马也未停一路冲了出去。   星夜兼程一路狂奔,晨曦将明的时候仲彦秋就已经到了第二座城市,城门开着路上也没什么人,城南到城北一路畅通无阻。   仲彦秋没有带钱,也不需要带钱,他一路上根本就没有从马上下来,以他的修为对于吃喝等需求已经降到了最低,离开五羊城时带着的水囊他几乎一口都没喝,不眠不休昼夜不停,就连马都累得半死在路上换了好几匹,完全靠内力支撑着一口气不要倒下去。   这样当然是有副作用的,他浑身都像是被火烤着一样泛着红,皮肤一层层往下掉皮,嘴唇干涸开裂眼眸涨红,眼球里的血管破裂让他,整个人都像是火上脱水的鱼干巴巴的几乎要皱起来,风尘仆仆一袭青袍像是晒干的梅干菜,因着路上碰上了好几场大雨的缘故还深一块浅一块晕着水渍。   唯独他的眼睛,暗沉地晕着晦暗不明的黑,没有半分疲惫动摇的色彩,平静得仿佛感受不到身体的痛苦,他的大脑还是很冷静,很清明,没有半分迷茫混沌,哪怕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合眼休息过半秒钟,他的思维依旧清晰而准确,指挥着他的身体一丝不苟地完成最优先指令。   往京城去。   —————————————————————————————————   五羊城最近很是热闹。   南王府的大总管江重威瞎了眼被赶出府不知所踪,新任的大总管却不是原来的副总管,而是一个叫做霍天青的男人。   他以前是珠光宝气阁的总管,倒也不知为何前些日子突然请辞进了南王府。   自从他进了南王府,别的没什么大动作,似乎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架势,只一点叫人诟病良多——他将南王的爱妾,也就是前些日子过寿的那位的份例调得极高,有了什么稀罕的好东西也总是紧着那边的先选,有时候甚至会欺上瞒下把南王父子都给跳过去。   但也不知为何南王父子对他这般举动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就连府里沸沸扬扬关于南王帽子上有点绿的传言都忍了下去,只打杀了乱传闲话的下人,又轻飘飘罚了霍总管一个月的月钱便揭了过去。   有人说是因为这霍总管也算是出身不凡,比起前任的江重威江总管,霍总管可是那什么天禽老人的老来子,在江湖上的辈分高的很,眼下府里被盗贼光顾草木皆兵人心惶惶的,正是需要身怀绝技的高手帮衬着的时候。   这传言也并非是无的放矢,自从霍总管上任后,府里断断续续换上了好几位面生的侍卫头领,一个个都是满身的江湖草莽气,有的甚至满脸刀疤貌丑如鬼,叫好几个小丫鬟看了吓得夜里睡不着觉。   但是换人,就势必会造成防御上的调整与摩擦,进而生出有机可乘的漏洞,不过南王也无暇顾及那么多了,随着叶孤城向西门吹雪邀战的消息传开,他的计划已经到了最后关口,容不得再瞻前顾后,只能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底。   成,则王,败,则死。   霍天青和这段时间的每一天一样,带着金甲护卫在南王府巡逻,他的腰间也挂着钥匙,几十把钥匙每一把都通向南王府的一处机密要地,但是他走路的时候钥匙没有半分动静。   绕过前面那个院子,就到了该换班的时候了,和他换班的人已经在等着了,月光照在那个人脸上,冷不丁地乍一看便是霍天青也要忍不住一骇。   ——那已经不能算作是一张脸了,这张脸的左脸不知被谁削去了一半,干瘪收缩的伤口把他的半张脸都歪歪斜斜的扯了过来,鼻子没了半个只剩下个喘气的空洞,右眼也只剩下一个又深又黑的洞,额角上被划了个巨大的十字,一双手也被齐腕砍断,装着一只铁钩和一个巨大的铁球。   黑漆漆的夜里撞上了这样的人,可不就正像是撞上了那夺魂锁魄的厉鬼幽魂,叫人吓得魂飞魄散。   但是霍天青却是知道,这个人过去并不丑,相反还非常的俊美,俊美到让人称他为“玉面郎君”的地步。   他和那个人确认了腰间的对牌换班,他身后的金甲卫士回了住处休息,而霍天青则伸了个懒腰,转身往刚刚来的方向走去——那里是南王府的后院,里面住着南王的姬妾。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物,唇角挂起了温和的微笑。   不管是谁看到他,大抵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男人正享受着爱情的甜美,并且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一道身影正跟在他的身后。   霍天青穿过垂花门,用腰间的钥匙打开紧锁的二门,七拐八绕地走到了一处院落,却并没有往主院去,而是绕到了侧间的厢房里,甫一开门就被一个女人扑了满怀,那个女人娇声喊着他冤家,两人拉扯着进了房间。   不多时,屋里就响起了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娇吟。   那道身影躲在门边听了好一会,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   “霍天青直到天快亮了才离开。”一个做小丫鬟打扮的少女说道,“那个女人是兰夫人带来的丫鬟,我听他们私底下叫她上官飞燕。”   陆小凤点点头,在手上的信纸上又划了一道:“看来南王府这次是搭上了个大财主。”   这里是金风细雨楼在五羊城的据点,而小丫鬟便是金风细雨楼安插在南王府的细作。   “你这些天到底在写写画画点啥呢?”陆小凤在金风细雨楼的朋友问道,有些好奇地探头去看陆小凤手上的信纸。   “诶诶诶!”陆小凤把信纸刷的一合,故作高深,“天机不可泄露,懂不懂。”   他可真没说谎,自己手上拿着的,可不就是所谓天机吗,仲先生透露给他的天机。   仲彦秋在信上说他有事必须要离开一趟,八月十五在京城里能他们多半能再见上一面,南王府的事情他也已经调查清楚原原本本写在了信上,具体相不相信就随便陆小凤自己了。   ——南王掌控着整个东南的港口航运,以此相胁迫使白云城主叶孤城向西门吹雪约战,准备以此为幌子在八月十五那天刺杀皇帝偷龙转凤,为他提供经济支持的是陆小凤的老朋友天下首富霍休,说起这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两股势力是怎么搅和到一起去的……   霍休的红颜知己上官飞燕是一个叫做“红鞋子”的组织新加入的成员,而南王的爱妾兰夫人正是红鞋子的头领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名声不显,但是她的很多别名,女屠户,桃花蜂,销魂婆婆,五毒娘子,都是江湖上名声赫赫的恶人,仲彦秋还顺便写到她会在月圆之夜装成穷苦的老婆婆去卖糖炒栗子,一颗栗子便可以毒死三十个人。   公门之中已经追查了这桩案子许久,称其为熊姥姥。   这个红鞋子组织当然不止这两个人,仲彦秋并没有写其余的成员是谁,却提到了她们会在七月初十在南海城里见面,他还附上了她们约定见面的地点。   而霍天青,他不过是上官飞燕的裙下之臣,叫美色迷了心便什么都不顾了,一心一意地为自己的心上人筹谋。   陆小凤又翻了一遍这七八张信纸,深深叹了口气,调查越是深入他就越是能够确定这封信的真实性,仲彦秋本就会些神神鬼鬼的本事,也没必要在这种生死攸关的事情上诓骗于他。   至于仲彦秋是怎么在一夜之间知道这么多事情的……   事实上只要仲彦秋愿意,整个五羊城,甚至于整个东南的鬼灵都是他的耳目,驱灵驭鬼属于灵媒的基本功之一,他想的话这世间鲜少有能够瞒住他的事情,   只不过鬼灵大多不愿意见人,更不愿意跟活人交流,除非他们主动开口,否则很难从他们嘴里掏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仲彦秋也无意于去改变他们的生活。   但那仅限于平时,仅限于仲彦秋愿意尊重他们的性格的前提下,作为一个灵媒仲彦秋从不缺让他们乖乖就范的手段,也自有办法让他们老老实实把自己知道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吐出来。   那边陆小凤苦恼的时候,仲彦秋这边已到了京城,他停都没停甚至还加快了几分速度,直直的闯进了金风细雨楼里。   他不敢慢下来,因为一旦慢下来,他就再也没有勇气踏进来了。   金风细雨楼高手如云,却没有人来拦他,任凭他熟门熟路地跑到了最里面也最核心的地方。   仲彦秋跌跌撞撞地推开门走进房里,屋里的人似乎早已料到他要来,放下手上的书展颜一笑,暮色之下璨然生辉。   “回来啦。”   “苏梦枕。”仲彦秋的嗓音干哑,像是破锣烂擦极为刺耳,“我后悔了。” 第二十七章   门外隐隐响起雷声, 想来是又要下雨了。   夏日里雨多, 惊雷骤雨尤其得多。   “我后悔了。”仲彦秋如是说道, 他现在看起来糟糕透顶,头发散乱地披着,束发的发带早就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去, 皮肤皱巴巴地到处都是掉皮充血的痕迹, 手心被马缰勒出一道深深的印子, 鲜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衣服深一块浅一块,一抖还能抖下不少脏兮兮的泥土树枝, 不光看上去像是晒干了的梅干菜,闻起来也像是在地窖里塞了不知道多久的咸菜块。   可能京城街角的乞丐都要比他体面几分。   苏梦枕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遇上过这么落魄而又不知礼数的客人了,应该说敢这么往他这里闯的, 这么多年也就只此一人罢了。   “坐吧。”他拉了拉软榻上的矮几给仲彦秋腾了个位置出来, 语气温和亲昵,就像根本没听到仲彦秋刚才的话一样。   很不幸的是, 无论过了多少年,面对苏梦枕仲彦秋一如既往只有被带着走的份,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个很固执的人, 所以他被苏梦枕说服过太多太多次了, 多到无论苏梦枕说什么他都会下意识的跟着做的地步。   仲彦秋摇摇晃晃走了过去, 细棉里子的软榻外层裹着的是浅青绣白鹤云纹的妆花雪缎,他一坐上去就印上一个脏兮兮的泥印子,凑近了看才发现街角的乞丐不是比他体面几分,应该是体面出不知几条街才对。   苏梦枕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帕子执着仲彦秋的手仔细擦拭着, 一边擦一边问道:“从东南过来的?”   “嗯。”   “跑了多久?十天?”   “七天半。”   “一路都没下马就这么跑过来的?”   “嗯……嗯。”   如果陆小凤或者阿飞在这里,大概会被仲彦秋这副低眉顺眼的乖顺样子惊掉下巴,要是白飞飞在的话估计能嘲笑仲彦秋嘲笑个一年有余,不过眼下他们谁也不在这里,只有苏梦枕对着仲彦秋,眉眼含笑如同给自家炸毛猫咪顺毛一般给对方擦着手心上的脏污血渍,笑容向来是苏梦枕脸上的稀客,但是面对仲彦秋的时候,他总是脾气很好的。   被马缰磨破的伤痕很深,仿佛要将掌心割断一样看着骇人的紧。   索性苏梦枕这里也不缺伤药,指尖从白瓷的小瓶里挑出一些细细涂在伤痕处,浓郁的药香带着些奇异的凉意,仲彦秋下意识收拢手指,又被苏梦枕耐心地掰开,仲彦秋在他面前乖得像是只无害的猫儿,摊开的手掌白皙没有半个茧子——即便是苏梦枕自己,握刀的手上也是有着薄茧的。   但是仲彦秋没有,他的手像是没摸过兵刃没沾过血腥的手,看着叫人想起的是白马轻裘红袖添香,半分粗重活计没做过半点苦头没吃过的世家公子。   苏梦枕叫自己无端的联想弄得笑了起来,他可还记得这只手是如何轻描淡写地捏碎刺客的脖颈,骨头刺破皮肤,血喷得足有三尺高,他也还记得这个人在北疆最苦寒的地方潜伏了足足三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那个孩子是叫阿飞吧,你在北方捡回来的。”他接着说道,闲话家常一样,语调里带了几分笑意,“就这么喜欢孩子?我记得以前你就特别宠明珏他们。”   “宫九。”仲彦秋闷闷道,“他现在叫宫九。”   “明珏又跟你闹别扭了?”苏梦枕了然,“你这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他不闹别扭才怪。”   要叫宫九就叫宫九吧,一个名字跟孩子计较什么呢。   仲彦秋沉默了一会,开口道:“你快死了。”   “我知道。”苏梦枕微笑,他的脸色苍白,是那种缠绵病榻命不久矣的人才会有的白,“你后悔救我了?”   仲彦秋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不后悔救苏梦枕,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谁会比苏梦枕更值得救的人了,否则他也不会花那么大的代价为其延寿,但是他的确是后悔的,后悔用了那种办法来救他。   当时他有那么那么多种方法救人,那么那么多种可以选择的方法。   所以他后悔了。   “路是我选的。”苏梦枕说道,他看着眼前茫然无措仿佛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的仲彦秋,脸上的笑容不变,“我一点也不后悔。”   对于这世上的绝大部分人人而言,“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死去的灵魂会去往“那边”,然后轮回转世,重新开始。   但是苏梦枕是没有“未来”的人,他死了,就是真真正正的结束了,不会有什么转世轮回,不会有什么重新开始,名为苏梦枕的灵魂和肉体会和一同灭亡。   这是代价,获得他所不应该获得寿命与健康的代价。   “你明明可以……”仲彦秋知道,如果没有自己,苏梦枕会死去,再次轮回是一个太平盛世,没有江湖纷争,没有边疆祸乱,生于富贵繁华之家,身体健康万事无忧,平平安安活到七老八十寿终正寝。   正如每个人所渴盼着的理想生活。   “但是我活过啊。”苏梦枕说道,抬起手轻轻敲了下仲彦秋的脑门,“若只是碌碌无为,那么千世百世对我而言也毫无意义。”   他有肝胆相照的好兄弟,有忠心耿耿的下属,金风细雨楼如日中天,这天下太平江山稳固,百姓安居乐业再无外敌之忧,稍微自大的说一句,将来史书上苏梦枕这个名字也绝不会泯然众人。   他一点也不后悔。   苏梦枕敲得并不重,仲彦秋捂着脑袋,太久的奔波与劳累让他的大脑已经几乎停止运作,他抬眼看着苏梦枕,一缕辉光照在那人的脸上,亮得晃眼。   平心而论苏梦枕并不是多么俊美的长相,普通的眉毛普通的鼻子普通的嘴,还病容满面脸色惨白,但是仲彦秋莫名就是觉得谁也比不上这个人,那种灼然而又明亮,像是把全部的生命燃烧着的眼神,只有在这个名为苏梦枕的男人眼中才能看得到。   大脑终于不堪重负地发出了警报,苏梦枕本来还想在说点什么,就看见对面摇摇晃晃坐着的人身子猛地一歪趴倒在了桌子上没了动静。   睡着了。   苏梦枕喊了仲彦秋两声,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放下心,刚张嘴想叫人进来,就脸色一变捂着嘴咳嗽起来。   他咳得很厉害,气也喘不上来身子佝偻着仿佛要把肺呕出来一样剧烈的咳嗽着,没几秒他的额头上就冷汗遍布,一滴滴沿着额角往下流。   原来咳嗽是这么痛苦的事情吗,他恍惚想着,一时间甚至有些回忆不起来自己过去是怎么熬过来的,喉咙里泛起腥甜,他还来不及掏出帕子血已经溅在了衣服上。   那口气总算是顺下去了,他拿出帕子擦了擦唇角,“进来吧。”   门口候着的人这才走进来,身形瘦长,比常人都要高出一大截来,远远的只看身高都知道来人是金风细雨楼白楼的主持者杨无邪,杨无邪已经不年轻了,甚至都不能用青年来称呼他了,眼角额际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细细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没了年轻时的斯文俊秀,又添了几分成熟端方。   “把他送到房里去,赶了这么久的路也累坏了。”苏梦枕说道,“再备好热水和衣服,等他醒过来肯定要受不了自己这一身的。”   “要不是知道除了仲先生再没谁敢这么闯进来,我真要将他当成掉进臭水沟里的乞丐了。”杨无瑕熟门熟路地把仲彦秋架起来往外走,显然仲彦秋在金风细雨楼是有自己的房间的。   “这话可不要当着他的面讲。”苏梦枕笑道,好像回忆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他可记仇的很。”   “您放心。”他一说杨无邪也笑了起来,“有那位方小侯爷前车之鉴,大家的胆子都小的很。”   当着一大群人的面被扒干净了老底,当时方应看的脸都是绿的。   仲彦秋的房间并不远,出门转个弯就到,虽然人走了好些年,屋子依旧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灰尘也没有,看摆设和苏梦枕房间里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把苏梦枕养着的那几盆花换成了瓷器摆设。   床上被褥都是簇新的,半点也看不出这间屋子已经有好些年没人住过了。   屋里燃着熏香,香味并不浓,很淡的带着些莫名凉意的香气,香炉里盛了一小撮,缓缓燃出一缕轻飘飘的细烟。   和仲彦秋在白玉京燃着的香一模一样的味道。   杨无邪把人安置好,又叫人烧了热水备好衣服送过来,出门扭头撞见了王小石。   像是王小石这样乐观快活又有点浪漫情怀的人总是老得比较慢的,京城局势稳定后他便不再管那些事情,背着剑行走江湖行侠仗义,说起来陆小凤楚留香那几个同他也是一张桌上喝酒的老朋友。   他仍旧是年轻时那副模样,手上拎着个油纸包,看上头盖着的红纸应当是合芳斋的点心,背上背着他的剑,见了杨无邪抬手打了个招呼,又笑道:“咳,这味道,你莫不是掉到了那个臭水沟里不成。”   杨无邪看了他一眼,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也没解释,甚至还有点期待到时候王小石在仲彦秋面前把这话再说一遍。   这种心情,可能就跟陆小凤的朋友们总是对他倒霉出洋相乐见其成的心态一样吧。 第二十八章   惊雷夜雨。   阵阵雷声之中仲彦秋做了个梦, 他很少做梦的, 灵媒的梦往往都带有着很强的指向性, 寻常的梦境鲜少打扰他的安眠。   他梦见的是多年以前,那是多久了啊,大抵也要二十年了吧。   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也是大雨, 噼里啪啦豆大的雨点杂着零星冰粒子往下掉, 砸在人身上生疼, 已经入冬的时节,这般冷的天, 按理说人应该都在家里猫冬才是,一整年的收获满满藏在地窖里,老婆孩子热炕头的, 谁愿意出门吃那冷风刮骨头的罪。   更何况这大雨倾盆, 带着伞披着蓑衣斗笠都挡不住。   但是仲彦秋到达的时候,正好就落在了一整群狂奔呼号着的百姓之中。   没有人注意到他突兀的出现, 也根本没有谁计较他的身份如何,衣不蔽体的百姓在大雨里闷头苍蝇一样的往前跑,哪怕跌掉了也不会有人来扶, 只会有更多的, 更多的人踩在倒下的人身上狂奔。   夜里很黑, 乌云密布,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一块黑漆漆的天幕草草扯了做夜, 阴云之中雷光闪现,偶尔伴着“轰——”的惊雷劈下,才得见些许明光。   仲彦秋怔楞着站在那里不知今夕何夕,他每一次落到新世界里总有那么一段时间脑子是木着的,他就像是一块堵在湍急溪流中间的石头,人们撞在他身上,又匆匆离去,把他本来就在时空交错之中不堪重负的衣服扯得更加破烂。   他的瞳孔扩散眼眸黑沉一片,本能地窥探着这个世界的一切。   过多的信息冲击着他的意志,身体出于自我保护停止了一切思考,全盘接受世界反馈过来的所有信息。   边疆战乱,朝堂腐败,满目疮痍,哀嚎与悲泣几乎要冲破他的耳膜,鼻翼间尽是浓重的血气,重到几欲作呕,黑暗之中有恶鬼怨魂滋生,怨恨如刀一块一块割下这国度仅剩的气运。   大厦将倾。   很快,让百姓如此四散奔逃的原因就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明亮的灯笼燃着烛火幽幽,马匹低哑的嘶鸣呼啸,火光映着马匹的笼头,又照出马上之人狰狞的面孔,仿佛地狱的恶鬼骑鬼马自幽冥爬回人间,叫人看了便不寒而栗。   不是一匹马,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马,许多人,多到令人绝望。   “哥哥快跑——!!”孩子尖细稚嫩的声音冲破了雨幕,仲彦秋茫然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孩童的脸在黑暗与烛火之间也显得诡谲阴森,甚至看不出究竟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但是孩子的眼睛很漂亮,明亮着,带着希望的辉光,就像是黑暗里亮着一支烛光。   整个世界,似乎就这么一抹光亮。   有雪亮的光闪烁而起,弯月一样的弧,黑夜里看得人头晕目眩。。   月亮吗,月亮出来了吗?   仲彦秋茫然地思索着,对现在的他来说,思考是个无比艰难的任务,他只是稍微想了想,头就像是炸开一样疼了起来。   然后血就溅在了脸上,很腥,又有点甜,混着雨水往下流,他看着那个孩子倒下,甚至没能跑到他面前来,那双眼睛在黑夜里还是很亮,带着无措空茫,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光灭了。   他听见身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是母亲在哭儿女,还是老人在叹孙儿。   又或是,悲离乡背井颠沛流离,哀整年的辛勤化为乌有。   再或者是,怨恨这世道不公,前途未卜,   不知道。   然后弯月一样的弧光又扬了起来,这一次是对着他的。   他抬头,看到了骑在马上的人可怖的面容,几乎遮面的胡子,眼睛里闪烁着贪婪恶意,扭曲着的癫狂赤红了双眼。   啊,原来是刀啊。   仲彦秋无比迟钝地从大脑里得出这个结论。   原来是刀啊。   他缓慢地扯开了嘴角,虽然现在还有很多事没有弄明白,但打到了眼前,不礼尚往来,可是有失礼数的。   黑暗里他的身形飘忽几不可辨,拔身而起踩在马背上,立掌如刀,掌下之人就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低哑的闷哼声压抑在雨水惊雷之下,灯笼从马背落在地上滚了几滚,蜡烛被雨水淹没,转瞬熄灭。   一匹马,两匹马,一个人,两个人,灯笼一盏盏落下,那死亡预告一样的光点一个个消失不见,直到最后收拢于一片黑暗之中。   一切又归于了黑暗,只有天上雷声隆隆,带起些微电光。   鲜血的味道弥漫,昭告着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怎样的屠杀,人们看不见地上深深洇进泥土的血色,身后消失的灯火与追兵,只知道拼命地往前跑,只怕一停下来,就会丢掉性命。   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这是北疆,国家疲弱外敌强横,每年入冬总少不了邻国大金的烧杀抢掠,金银财宝,粮食美酒,这些在他们贫瘠土地上并不出产的东西,需求全部转嫁到了已显出颓败之相对他们步步退让的邻居身上。   朝堂之上战还是和吵得翻天覆地,边疆军队的粮草给养充实了官员的腰包,还有人在叫着削减边疆军队开支,叫着赔款议和。   因为打不起,因为不想打。   只要不打到京城之下,他们何曾在意过边疆百姓的死活。   仲彦秋骑着金国骑兵的马,虽说他刚刚杀了它的主人,但是马匹也不曾多么反抗,温驯地带着他离开了那里。   他听得到这块土地的悲鸣,这条搁浅将死的龙还想要活下去,还想要庇佑自己的子民。   “我出手可是很贵的啊。”仲彦秋喃喃道,一骑绝尘往着金国而去。   不曾回头。   ——————————————————————————————————   夜雨下得让人心烦,苏梦枕做了个梦,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准确的说,自从他的身体开始再次衰败走向死亡,每晚他连入睡都极为艰难,常常夜半就喘不上气手足痉挛惊醒,有时一夜要醒个四五次,醒来便再难睡去。   但是今天他极为难得的很快陷入了沉眠,更为罕见地梦见了往事。   多久之前了呢,大概……   十七年了吧。   那天也是下雨,好大的雨,他带人在将军胡同的民宅废墟里避雨,等着手下的弟兄花无错将出卖金风细雨楼情报的叛徒“古董”带回来。   民宅废墟里已经有了两个人在避雨,墙角还蹲着一位老婆婆,满头白发衣衫褴褛,正拾掇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也许是别人废弃的瓶瓶罐罐,捡回来仔细收拾收拾,还是能用的。   对面的屋檐下也还有一个人,大抵是个乞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几乎看不出衣服原本的颜色,鞋子开了线都能看到脚趾,整个人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屋檐下头,仍旧不可避免地被雨水打湿了衣服。   天气转凉更逢秋雨,那婆婆瑟缩着发抖,身上的破毛毡也跟着颤抖起来。   他叫了手下给那婆婆些银两,扭头就看见花无错扛着“古董”回来了。   他并没有注意到,对面屋檐下的那个乞丐也抬起头,专注地盯着他们这的动静。   那次行动并不算多么顺利,花无错叛变,联合“古董”,又有六分半堂门下豆子婆婆,花衣和尚,外加四百弓弩手埋伏在墙里,想要将他这条命留在这将军胡同里。   他手下亲信“茶花”和沃夫子都交代在了这里,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当时在场的王小石同白愁飞出手,兴许他也要搭在这里。   对面屋檐下那乞丐仍是看着,整个人蜷缩在一起手捂着肚腹,头发蓬乱乌漆嘛黑的脸几乎看不出他长的是什么样子,他看起来很脏,也很臭,就是那种在街上也不会有人愿意施舍他一个铜板的样子。   然而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似乎不是在屋檐下躲雨,而是坐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享受,那双黑漆漆毫无聚焦像是瞎子一样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民宅废墟里的动静。   “古董”和花无错出手偷袭的时候,他没有动。   苏梦枕挥刀割下腿上中了暗器的一块肉时,他没有动。   四百弓弩手围攻的时候,他没有动。   王小石和白愁飞出手时,他依旧没有动。   仿佛一块从恒古便屹立于此的石头,风吹雨打毫不动摇。   奇异的是,本应极为敏锐的苏梦枕并未察觉到他的视线,在和王小石白愁飞交谈过几句后,他带着唯一活下来的弟兄师无愧,四个人冒雨离开了将军胡同,直直向着破板门而去。   六分半堂送了他如此一份大礼,他又怎么能不回敬一番。   屋檐下的乞丐目送着他的身影远去,终于有了动静,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这时候才会发现一直被他捂着的肚腹处濡湿着,黑褐色的一大块,在脏兮兮的衣服上半分也不显眼,他抬头看了看天。   “好大的雨啊。”嗓音飘忽,顷刻间消弭于雨声之中。   但是雨天也总是要走的。   那两只破破烂烂的鞋子踩在了雨水里,奇异的是雨水就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半点没有沾湿那薄薄的布鞋,那乞丐整个人都站在雨水之中,但是除了方才躲雨时沾湿的衣角,连发丝都没沾上半点水。   他一手捂着肚子,摇摇晃晃地走远了。   不是往破板门走,而是向着另一个方向走。   看起来速度并不快,转瞬间,人影却已经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第二十九章   金风细雨楼在天泉山上, 七座古塔, 四座高楼。   苏梦枕带着王小石和白愁飞回到金风细雨楼的时候, 天色已近黄昏,夕阳默默照在高耸的塔尖上,投射下一道有些寂寞的影子。   “我们先去‘红楼’歇歇。”苏梦枕走向其中一座高楼。   雕梁画栋, 绚丽辉煌, 应当是个设宴, 待客,备筵的地方。   有一个人从红楼里迎了出来。   那是个年轻英俊的青年, 额头上生了一颗黑痣,身形瘦长,比一般人要高出老大一截来, 只看他走路的姿势, 就知道他是个很有教养,也很斯文的人。   他将两本厚厚的册子递给苏梦枕。   苏梦枕却在看他的身后, 红楼的门口,屋檐下蜷缩着个脏兮兮的乞丐,头发蓬乱看不清面容, 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没有半分存在感。   是的, 没有半分存在感, 苏梦枕可以确定除了他之外,无论是王小石还是白愁飞,亦或者是刚刚从红楼里出来和那乞丐近在咫尺的青年,谁都没有发现那里还有一个人, 甚至他猜测,自己之所以能够发现乞丐的存在,也是因为他希望自己能够发现。   这样的本事,已然称得上惊世骇俗。   他还记得在将军胡同的民宅废墟对面,也有这么一个蜷缩着的乞丐,一模一样的衣服,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模一样的人。   但是他莫名的感觉那个人并没有恶意。   “来即是客,不如进来喝杯水酒可好。”苏梦枕走了上去,他看到那乞丐正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样,“今日有相国寺的素火腿和福寿楼的干烧鸭,平日里可不一定买得到。”   他语气平和地说着,那乞丐的肚子也很给面子地“咕咕”响了两声。   这时候众人才发现那乞丐的存在,王小石“啊”了一声,下意识把手搭在了剑上。   而从红楼出来的青年更是紧张起来,苏梦枕和那个乞丐离得太近了,近到只要那个乞丐一伸手,就能贯穿苏梦枕的心脏。   那个乞丐沉默了很久,久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而后才缓缓开口问道:“有酒?”   他的嗓音并不好听,像是被浓烟伤到过一般嘶哑得厉害,叫人听了心里头闷闷的不怎么舒服。   “陈年的梨花白和女儿红,江南新酿的竹叶青,都是很好的酒。”苏梦枕答道,他耐心地看着那个乞丐,哪怕那个乞丐一直闭着眼睛,态度也很是冷淡,他的语气也一点变化都没有。   他看到那个乞丐睁开了眼睛,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如同无底深潭,底下再如何的暗潮汹涌,表面永远都是水波不兴,安安静静地倒映着云影天光,飞鸟来去。   “仲彦秋。”那个乞丐说道,“我叫仲彦秋。”   这个乞丐看上去又脏又落魄,却有个文雅又好听的名字,他的举止也并不因为自己的处境而畏畏缩缩,背脊一直是挺直的,眼神也冷静坚定,苏梦枕可以推断他定然有着很好的出身,也接受过很好的教育。   缘何落魄至此,他想那绝不是个令人愉快的故事。   苏梦枕请那个叫做仲彦秋的男人吃了一顿饭,同席的还有王小石,白愁飞,以及那个从红楼之中走出来的青年,金风细雨楼的总管杨无邪。   杨无邪同时也是金风细雨楼之中白楼的主持者,白楼是资料情报楼,杨无邪也可称得上对这江湖之事无所不知,但是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仲彦秋这个名字究竟是何方神圣。   桌上不光有相国寺的素火腿,福寿楼的干烧鸭,还有金风细雨楼大厨的拿手菜活鲤三吃——干炸奇门、红烧马鞍桥,外加软斗代粉,除此之外又有三荤三素三热三冷陈年美酒,满满当当凑了一桌子好宴。   仲彦秋用帕子擦干净了脸和手,满面尘灰之下是一张俊秀清癯的面容,瘦得脸颊凹陷,眼眸神色淡淡,自带了几分孤高淡漠之气,一双手白皙如玉,十指修长骨节分明,阳光下透出几乎半透明的色泽。   他也不曾同苏梦枕他们客气,坐下来先是喝了一坛酒,而后下箸如飞不等人反应过来就已经吃光了面前的一盘菜,活像是几百年没吃过饭一样。   他吃得快,姿势却并不难看,甚至可以说是极为雅致端正的,这让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个落魄乞丐,通身尽是只有累世豪门才养得出的风姿气度,正和他的眼神,他那双娇生惯养的手相得益彰。。   仲彦秋只顾埋头吃饭,这顿饭却也算不上吃得尴尬,王小石总是很擅长活跃气氛,而苏梦枕也乐得接他的话头说上两句,他们俩开了口,白愁飞自然不会让话题冷下去,少不得要插话进来讲一讲,杨无邪也不是木讷之人,酒席上几人谈笑起来倒也是颇为热络和谐。   桌上的菜他们都没怎么动,王小石和白愁飞是不怎么饿,苏梦枕被大夫叮嘱了忌油腻辛辣,只能吃两筷子开水白菜之类口味清淡的素菜,杨无邪更是满肚子心事食不知味,一时看看仲彦秋一时看看苏梦枕,半点东西都吃不下去。   仲彦秋一个人吃掉了大半桌子菜,看他半点没有凸起迹象的肚子,也不知道那些吃的是消化到了哪里去,吃完最后一口菜,喝光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他放下筷子。   “多谢。”他说道,眼眸中似有隐隐的暖意。   “粗茶淡饭,不足挂齿。”苏梦枕应道,只字不提仲彦秋为何会落魄至此,又为何会出现在金风细雨楼里。   又仿佛没有注意到仲彦秋在这短短一餐的时间里诡异的稍稍胖了一些,凹陷的脸颊上也生出了些肉来。   仲彦秋看了他一会,像是在仔细评判着什么,而后缓缓挑起嘴角露出个浅浅的笑,“我不是乞丐,也不会白吃你的东西。”   他说着摇摇晃晃站起身,解开衣襟,单薄的衣衫下是瘦得可怕的身体,一层皮包裹着骨头,肋骨清晰可见,肚腹处草草裹着几层纱布,血色一层层透了出来。   仲彦秋扯下纱布,纱布内侧密密麻麻写着些东西,肚腹上一道一指长的口子,也许是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皮肉翻卷出可怖的青紫痕迹,一丝丝往外渗着血。。   然后,他们就看着仲彦秋把手伸进伤口,掏出了一个油纸包。   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仲彦秋却恍若未觉,自顾自把纱布抻平摊开,“这是金国潜伏在国内的细作名单和通信渠道。”然后他又指了指油纸包,“这是蔡京一党和金国往来的密信,还有金国边境的军事布防图以及今年冬天的进攻部署。”   当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苏梦枕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仿若灰烬之中的两朵寒焰。   当仲彦秋把话说完的时候,那灰烬之中的寒焰已然熊熊燃起,他看了一眼杨无邪,杨无邪会意,起身要去取那块纱布——金风细雨楼对金国这些年安插在国内的细作名单也多有猜测,只要交叉核对,就能知道这名单是真是假。   但是他的手刚刚伸出去,就被仲彦秋摁住了。   仲彦秋看着苏梦枕的眼睛,眸色晕着深不见底的暗,“金国国主突然暴毙,大王子居长,二王子居嫡……我能信任你吗?”   “若你带来的情报属实。”苏梦枕坚定地看着他,眼神灼灼如燃起滔天烈焰,一字一顿道,“必不负所托。”   仲彦秋松开手,仿佛卸下千钧重负,眉眼间显出难以掩盖的疲惫。   他太累了。   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千里奔袭,不敢停下半步,一路追杀不断诡计百出,他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敢和任何人同行,精神和肉体都已经几乎濒临极限,完全是一口气撑着不要倒下去。   他身上的东西太重要了,所以他不敢轻易交付出去,皇帝还是个垂髫幼童,刚刚即位朝堂之上权宦当道,哪怕年少聪颖心怀天下,也没有真正的权力。   于是他在京城潜伏了下来,仔细观察考校每一个人,满城的鬼魂是他的耳目,在他的能力之下对方的脾性过往无所遁形,一个,一个,再一个。   要足够的聪明,要足够的决断,要足够的地位,要足够的大公无私,还要甘心为这大厦将倾的国家出生入死万死不辞。   然后他看到了苏梦枕,他看到了病痛,看到了死亡,更看到了火光,灰烬之中依然顽强不屈燃烧着的寒焰,只要有一点点的木柴填进去,就会变成燎原大火,永无止境地燃烧着,明亮着。   灼人,也将自焚。   他从未见过这样坚决而璀璨的灵魂,哪怕这个叫做苏梦枕的男人已经快要死了,也值得他豪赌一场。   “我信你。”仲彦秋以同样坚定的眼神看着苏梦枕,一字一顿道。   下一秒身体便失了力道,重重倒了下去。   此时杨无邪终于在大脑里翻出了仲彦秋,或者说在听到“金国国主暴毙”后,他终于把仲彦秋和自己的情报联系在了一起。   “今年夏七月十五,金国国主遇刺身亡。”他的嗓音飘忽宛如梦游,“刺客一身青衣,潜伏于避暑行宫之内,一剑毙命远遁千里,金国二位王子因争位内乱,举国追杀刺客。”   他们下意识把视线落在了仲彦秋的衣服上,虽然外头脏得看不出颜色,内衬却还能勉强分辨出一抹浅浅的青。 第三十章   仲彦秋留在金风细雨楼休养了好几天, 一方面他的身体在那样疯狂的透支之下的确撑不太住了, 另一方面他也很清楚自己的短板在哪里。   “我并不是个聪明人。”他对着苏梦枕很痛快地承认了自己身上的弱点, 仲彦秋并不善于谋略,他的能力让他能够掌握远远超出一般人想象的大量情报,但是对于如何让这些情报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如何利用这些情报来获取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的手段可以说是拙劣。   或者也可以理解为, 一直以来他的能力使得他根本没什么机会去全心全意地谋划什么——他本身对于物欲的渴求就很淡薄,上有片瓦遮身, 衣可蔽体食可果腹即可,“想要”这种情绪基本只存在于他短暂且没什么记忆的儿童时期,而那种基本生存需求, 以仲彦秋的能力唾手可得。   幸好仲彦秋虽然并不是特别的聪明, 但也还不至于蠢笨到自作聪明,聪明人的事情就交给聪明人去做, 他看人的技术比谋划的技术要好上不知道多少。   擦洗干净身上脏兮兮的尘垢,头发也好好梳理一番后用玉冠束起,金风细雨楼自然是不缺那么一两件新衣裳的, 月白色的长衫外披靛青的鹤氅, 任谁也无法想想这么个光风霁月的人物几日之前还被追杀得形容狼狈宛如乞丐。   苏梦枕找到仲彦秋的时候, 仲彦秋正靠在院子里的软榻上小憩,他的身体还在缓慢地恢复之中,苏梦枕不止一次同他聊着聊着就看见对面坐着的人一头栽下去睡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知。   这是仲彦秋自己也无法控制的身体本能,危险或者极端急迫的情况下他可以强迫自己突破人体极限不眠不休不吃不喝, 但是当大脑判断自己处于安全的环境之中时,身体就会完全松懈下来进行自我调整,整个人软绵绵的一天能睡七八个时辰,醒着的时候也是浑浑噩噩像是下一秒就会直接睡死过去。   本是听杨无邪说仲彦秋找他有事苏梦枕才过来的,桌上的茶水糕点也证明他一开始的确是在等着苏梦枕过来的,只不过这么一来一回的功夫又扛不住睡了过去。   要知道仲彦秋就住在苏梦枕的院子里,到前头书房一个来回根本要不了多少时间——一来苏梦枕对于仲彦秋还不能完全放心,二来仲彦秋的身份并不适合太太多人知道他的存在。   仲彦秋带来的情报经过多方验证起码九成以上是真实可靠的,剩余的那一成则是金国那边因局势变化随意应变的可能性,这是足以改变整个天下局势的情报,哪怕只是暂时的,也能够为这个在连年征战之下伤痕累累的国家争取一些喘息的时间。   苏梦枕将消息封锁得严实,除了那天同在宴席上的王小石白愁飞和杨无邪,再无人知晓金风细雨楼住了一位客人,即便是他将情报共享的诸葛神侯,在一番思量之下苏梦枕也没有告诉他仲彦秋的存在。   并不是不信任诸葛神侯,实在是六扇门人多口杂,隐患良多。   那几封蔡京与金国来往的密信他谨慎地锁了起来,现在还不到能用的时候——皇帝尚且年幼未能掌权,正因为朝堂之上权臣与宦官一手遮天却又两相对立,他们所在的一派才能在夹缝中站稳脚跟并且保有一些话语权,一旦蔡京现在倒了,那么宦官的下一个目标就会是他们。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仲彦秋用命从金国带出来的东西,他当然要让其发挥最大的效用才算不负所托。   不过铲除金国安插进了的细作探子倒是刻不容缓,清理门户的同时向着同样被牵连的权臣宦官们卖个好争取一下,摩拳擦掌准备对北疆的军权下手。   他手头还有北疆细作的名单和金国的军事布防图,今年冬天金国的部署也已经放在案头,只要派出去的人靠谱就绝不会输,只要能胜一场,从今年开始他们就能在军队里插上一脚。   手里抓住了兵权,很多事情就会变得好办许多。   苏梦枕承认自己有些着急了,因为他的身体开始出现衰败的迹象,病入膏肓之人还能撑到现在已经称得上是奇迹,但他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他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意识到自己那驱逐鞑虏收复失地的梦想不再是遥遥无期的梦想,机会就在手里,只要他伸手抓住。   他在和死亡赛跑,而且他不想输。   仲彦秋睡得熟,苏梦枕一边漫无边际地发散思维一边坐在了软榻边上,倒上茶叫人把书房里不是特别重要的文件搬过来,竟是拿这里当成自己的书房一般处理起了金风细雨楼的事务。   这里本就是他的院子,天气正好凉风习习,院前桂花飘香鸟鸣阵阵,金风细雨楼日常会送到他手里的文件也并不多,处理起来可以说是驾轻就熟,他甚至还能分出些思绪想着将谁送到北疆更加合适。   武功高不代表适合打仗,忠诚跟能力也没什么太大瓜葛,他手底下武功高的不少,忠心耿耿愿意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也不少,但是算起来真的有能力指挥军队的还真的是屈指可数。   脑子里把能想到的人一个个拎出来仔细考量,手上快速地处理完了那不怎么多的一摞文件,一抬眼正对上仲彦秋的眼睛,仲彦秋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摸了一份他处理完的文件看着,仲彦秋对京城的暗潮汹涌不怎么熟悉,自然也看不太懂苏梦枕种种布置之下的深意,但这并不妨碍他通过文字读到写字之人的情绪。   “你着急了?”他淡淡挑起眉梢,倒也不怎么特别惊讶,“人之将死却壮志未酬,着急了也很正常。”   “先生找我过来,就算为了嘲讽我?”苏梦枕不动声色,知道仲彦秋肯定还有下文。   “你死了就太可惜了。”仲彦秋忽地扯了扯嘴角,“要是你能健健康康地活到天下太平,却要拿接下来的生生世世去换,你换不换?”   “换。”苏梦枕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张口答道。   “你不认真想想再回答?”仲彦秋问道。   “想了也是一样的答案,又何必徒增烦恼。”苏梦枕说道,面上甚至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笑,“如果真的能换,于我而言可以说是大赚一笔的好买卖。”   他的眼眸明亮似燃着火光,浓烈的色彩几乎要将他的灵魂吞噬。   “不后悔?”仲彦秋又问。   “不后悔。”苏梦枕答道。   他是认真的。仲彦秋想着,唇角的弧度加深,“你会健健康康地活到那一天的。”   他的语气坚定,却又奇异地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波动,仿佛阐述着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仲彦秋说,苏梦枕会活到那一天的,健健康康地活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   说出来的未来,就不能改了。   附着了仲彦秋力量的话语,会变成唯一且确定的未来。   哪怕无数未来之中,苏梦枕都注定要死在几年以后,死在同一年,同一天,同一个时刻。   仲彦秋的眼中无数条绵延的“未来”骤然寸寸断裂,消散,而后重新组合,编织,璀璨的金色将他的眼睛几乎也染上了赤金,他注视着这崭新的未来成型,眼神无悲无喜,这是尚且稚嫩只有一个雏形的未来,所有人的命运都是未知数,只有那个叫做苏梦枕的灵魂,以现在为起点,以未来的某一天为终点,这么长,也只有这么长的岁月可过。   无论以后这个由仲彦秋所创造出的“未来”延伸出了多少分支,多少可能性,苏梦枕的灵魂都注定会在同一时刻走向消亡。   以未来的无限可能性换取所不应该拥有的生命与健康,创造出崭新的未来,天平之上不足的那一部分筹码,仲彦秋抽取了自己的能力补足。   于是,即刻生效。   仲彦秋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灰败起来,而苏梦枕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生机骤然充斥在他的身体里,他病了太久了,久到无法分辨这究竟是不是健康的感觉,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与有力,那种感觉甚至让他整个人都战栗起来,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就好像被装进了一个陌生的躯壳之中。   但这种感觉又是无比美妙的,大概此生再没有什么会比忍耐了多年病痛又被大夫判了死刑之后重获健康更加美妙的滋味了,他握了握拳头,感觉那些渺茫的,遥远到让他心生绝望的未来,如此坚定地被他握在了手中。   “先生大恩无以为报……”他看着仲彦秋,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仲彦秋低声笑道:“若是真的感激我,就让我看看那太平盛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吧。”   仲彦秋的脸色几乎和死人无异,笑得却很是畅快,“我拿命换回来的东西,可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的。”   他还有别的办法救苏梦枕吗,当然有,想要蒙蔽天机从既定的未来之中救人他可以列出几十种法子来,但是那些都太慢了,效率不够高也不够好用,既然有最优选择项,他又何必退而求其次。   虽说为此他也搭上了些代价,但是跟获得的比起来,倒算不上亏本买卖。   不就是要留到苏梦枕死了才能离开这个世界吗,至多百年而已,他耗得起。 第三十一章   一个身体健康的苏梦枕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病得快要死的时候依旧能带着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分庭抗礼, 身体恢复之后第一个下手的也是六分半堂。   “这京城里的黑白两道, 只需要一种声音就够了。”苏梦枕这么说着, 他的脸上是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神采飞扬,这使得他稍微显出了那么几分与年龄相称的意气来。   “攘外……必先安内么……”仲彦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念叨着,前面说过了, 他不是个善于谋划的人, 尤其是金风细雨楼里从来不少聪明人, 他更加懒得去考虑那些复杂的局势权谋,当苏梦枕稍稍露出一丝合作的意思来时, 他也就顺水推舟混了个编外的身份。   抬头打了个呵欠压下翻涌上来的倦意,唔,今天晚上叫几个鬼灵问问有没有什么能用的情报好了, 每天这么好吃好喝占着人家院子不干活, 他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虽说单凭他单枪匹马刺杀了金国国主挑起内乱,又带回了一批至关重要的情报, 让苏梦枕养他一辈子对方也是心甘情愿的。   仲彦秋在金风细雨楼休养了大半个月,零零碎碎地也把六分半堂的重要情报摸出来不少,在鬼灵眼里六分半堂的严防死守就像个巨大的筛子, 处处皆是漏洞, 就连雷损和狄飞惊两个六分半堂的一二把手秘密议事的时候, 头顶上也蹲着起码三个鬼灵记录。   所以说雷损最近这些日子觉得做什么什么不顺,无论再怎么清理也总有情报泄露,真的不是手下能力不足的问题。   仲彦秋没有在京城待太久,他的悬赏现在已经涨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拿着他的脑袋就能在金国换个起码百夫长级别的小官当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日子京城可算不上太平。   仲彦秋去了江南,时间定在白愁飞领军北上之后。   没错,白愁飞,虽然职位只是个不入流的草头将军,但带着盖了玉玺的圣旨和尚方宝剑,却也足够让他在北疆占据上一席之地。   仲彦秋还给他写了几封引荐信——他这三年可不是全都在金国待着的,每年冬天金国打过来的时候他也会偷偷跟着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可趁之机,因缘际会之下在北疆也有几个称得上相熟的将领。   “你是留不下他的。”仲彦秋站在苏梦枕身边目送大军远去,烟尘滚滚之上飘着赶工出来的帅旗,随风飘扬的模样像是振翅欲飞的鸟儿。   “我知道。”苏梦枕说道,他的两个结义兄弟,王小石是十成十的江湖游侠性子,重情重义又带了几分话本里的理想主义的落拓脾性,而白愁飞所求的却更多也更大,他想要往更高的地方飞,也必须要往更高的地方飞,因为他生来如一只没有脚的鸟儿,坠落是比死亡还要深沉的绝望。   “有野心是件好事。”他并不反感这种向上爬的野心,尤其是在才能配得上野心的情况下,“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鸿鹄又怎知燕雀之乐。”仲彦秋随口接了半句,眼神扫过城门四周,光明正大来送行的人不多,暗地里观望的却是不少。   他往江南去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苏梦枕强行给他塞了一卷银票做路上的花用。他用那卷银票买了一个书生写的书,叫做《七略》,他不善谋略,对打仗什么的更是一窍不通,但是好坏还是会分辨的,他觉得苏梦枕应该会很喜欢这本书。   再之后,那个叫做顾惜朝的书生就被苏梦枕招揽进了金风细雨楼,几个月后又自请去了北疆,大大减轻了白愁飞那边的压力——就算是再怎么才华横溢能力过人,手上藏着再怎么多的底牌,对上几乎已经完全腐败漏洞百出的北疆军事体系以及背后的各种势力白愁飞也是头疼不已。   而且顾惜朝来的时候,还顺手绑定了个九现神龙戚少商外加整个连云寨一起来投军。   当然,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一个连会考都没参加的书生多了少了的没有任何关注价值,边疆上的小寨子何去何从也不在他们的关心范围之内,他们的注意力全都在江南官场的震荡上。   谁知道诸葛正我是哪里来得那么多的情报和证据,金风细雨楼又是从哪里找来那般不要脸面的高手做刺客,短短一年间整个江南官场已是天翻地覆,勾结倭寇的,滥杀无辜的,向金国走私粮草补给的,还有什么贩卖私盐收受贿赂欺男霸女,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一整条利益链全部被挖开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仲彦秋:深藏功与名。   江南官场乱起来的时候他早就已经踩在了西北地界上,怀里揣着经过上一座城市的时候苏梦枕让人送来的银票,马儿打了个响鼻慢吞吞往前走着,马身上挂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塞着几件换洗衣服。   马不是特别好的马,跑起来也不是多么快,一路从江南跑到西北,跑了好几个月,冬日里白愁飞的捷报已经传得天下皆知,要打仗,没有士气可是要命的,他们已经输了太久了,久到不相信还能有胜利的一天。   苏梦枕硬是能把白愁飞那几场小规模的战役吹出了几十倍的战果,他需要的不是真实度,而是让所有人相信他们可以赢,还可以赢得很漂亮,然后才能有底气征兵,征粮草,有底气从宦官和权臣手中拿到更多的兵权和话语权。   仲彦秋在沙漠边的最后一个小镇落脚,荒凉又贫瘠的小镇看起来没有半点活力,百姓最珍贵的财产是镇子中间的那口深井,没有人知道那口井是什么时候,又是谁打的,但是那口井却保证了这个镇子的人能活下去,还能保有一点点财产。   小臂长的羊皮口袋,一口袋水的价格几乎与等价的黄金持平,而酒就更加昂贵了,哪怕只是混浊苦涩得像是酿坏了的醋一样的劣质酒,也是按杯来卖的,一杯酒的价钱,能够让人在江南最好的酒馆喝到醉死,即便如此,还常常有价无市。   仲彦秋买了一壶酒,这花掉了他身上几乎全部的钱,他又在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客栈包了一间上房,要了一桌菜。   于是他现在算是彻底的身无分文了。   不过他倒也不着急,倒上两杯酒,又打开窗户,今天正是月圆时分,沙漠的月亮看上去比江南要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一般,月明则星稀,天上几乎看不到星星的踪迹,月亮的辉光明亮,也只看得到月亮明亮的辉光。   仲彦秋突然想起去年中秋,那时候他还在江南,去过太多世界的人自然是没那个心思去记各种节日的,于他而言中秋也就是周围的鬼灵今天格外安静也格外稀少,一个个的跑回自己生前住着的地方去看看生前的亲人。   他看不出八月十五的月亮同别的时候有什么分别,只觉得这日子里各家都坐在了一起,叫他做很多事情都麻烦了不少。   不过他不在意,京城里却有人在意,苏梦枕使人千里迢迢快马加鞭送了份月饼过来,放了冰块保鲜倒是没坏,可惜仲彦秋半点吃不出这据说宫里御赐的月饼跟街边上店里卖的有什么区别,囫囵当饭后点心配着茶吃了,扭头出去找知府的晦气。   叛国通敌勾结倭寇贩卖私盐强占良田,罪名罗列下来判个诛九族绰绰有余,因着对方是蔡京的心腹不能打草惊蛇,便只好弄出个不知底细的“义士”名头在半夜里把那知府悄悄做了,随便栽在哪个案子名下。   江南的水要浑一点,他们才好浑水摸鱼,等有了足够的把握,再连根拔起。   仲彦秋有一搭没一搭的回想着,却没有错过街上突然扬起的雾气,今天本不是有雾的天气,但是平白的升腾起了淡淡的薄雾。   从街边蔓延到客栈门口,而后攀附而上,从大开的窗户侵入室内,浅淡的雾气逐渐变成让人什么都看不清的浓雾,白茫茫的一片,隐约响起叮叮当当细碎的铃铛声响。   仲彦秋回头,“不问自取是为贼。”   “可惜你请的人,今天怕是来不了了。”坐在桌边的男人大约二三十岁的样子,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外貌看起来同中原人无异,只一双眼睛宛如上好的翡翠绿而通透,他的衣角缀着几个白玉翡翠做的铃铛,他一动作便细碎作响,仿佛可以勾魂摄魄。   “你杀了他?”仲彦秋问道。   “我可一直都是很友好的。”男人似乎有些苦恼的皱了皱眉,像是遇见了什么讨厌事情的猫儿,娇贵又傲慢,“但是快活王总是捞过界,我也只好去教教他什么叫做适可而止了。”   哪里是猫儿,分明是一口能咬死人的狮子。   “你一个人还杀不了他。”仲彦秋说道,眼前这个人武功虽高,对上快活王柴玉关还是稍逊一筹的,他还太年轻,远远不到最为巅峰的年岁。   “我也以为还得再等个几年的。”男人煞有其事的点头,“可惜坏事做多了总是要有报应的,尤其是女人身上的报应。”   他像是对这种事情极有兴致,坐正了身子想要仔细说说,仲彦秋挑了挑眉,坐下来倒了杯酒,道:“既然他死了,和你谈也一样。”   坐在对面的人是谁他并不在意,只要最后谈下来的东西一样就行。   “爽快。”男人大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西方魔教,玉罗刹。”   “……金风细雨楼,仲彦秋。” 第三十二章   仲彦秋梦境的结束, 定格在了一把刀上。   刀锋透明, 刀身绯红, 如同透明的琉璃镶裹着绯红的脊骨,以至于挥刀之时刀光漾映出一片水红。   刀略短,刀身略弯, 如佳人纤腰婀娜, 盈盈不可一握, 刀挥动时会响起澄明清澈的颤音,万籁俱寂, 如晨钟暮鼓,甚至隐隐还带着一抹香气。   清雅,悠远, 又透出几分寒凉入骨。   红袖刀。   刀光后是苏梦枕难得失了一贯平静沉稳的眼神, 仲彦秋大概记得那是在他们认识的第七年还是第八年,说来惭愧, 他对于时间的流逝并不是多么敏锐,若是无人提醒,自己许是根本意识不到原来他们才相识了这么短的时间。   他那七八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东奔西跑着, 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需要一场由上而下的革新, 而他是藏在暗处披荆斩棘的刀。   以更小的代价换取更大的利益, 物尽其用这四个字苏梦枕深谙个中三味,除了最开始的那半个月外,仲彦秋只在送几份绝不能失手的情报的时候再见过他,他们更多的交流依靠书信维系, 满纸家国大事的末尾寥寥数语的问候闲谈,十天半个月乃至于一年半载一封的信,却叫他们熟悉得仿佛从上辈子就相熟一般。   苏梦枕说,去江南吧,仲彦秋便去了江南,豪门士族与官吏勾结,一个个俨然如这江南地界上的土皇帝,苛捐杂税倭寇酷吏压得百姓喘不上气来,明明是连着多年的风调雨顺,每年却还是有无数人活活饿死冻死。   他把水搅混了,苏梦枕便顺势清理了江南官场,有多少官员被牵连死在那一场清洗里,没有人知道,但是从那以后江南的百姓起码吃得上饭穿得起衣,过年还能给家里称上块肉了。   而后苏梦枕说,去西北吧,关外日子凄苦,又有快活王横行,王法有若无物,仲彦秋去晚了一步没见到快活王,却同准备接受快活王势力的玉罗刹达成了协议。   虽说为此不得不欠了玉罗刹一个大人情,不过快活王多年积攒下来的财宝与粮草让他们终于有了跟金国开战的资本。   于是他又去了北疆,白愁飞已然在北疆官场争出了头,顾惜朝是他的军师智囊,戚少商是他手底下最器重的副将,可惜这两人时常联合起来气得他想掀桌子。   粮草补给到位,军队训了三年也有了些样子,大军开拔,直指燕云十六州。   这一次仲彦秋全程跟着,战场上最不缺鬼灵,也最不缺俘虏,他的能力能从鬼灵嘴里掏出敌军布阵,也能从俘虏身上“看”到防御弱点。   偷偷入城刺杀敌将打开城门之类的事情他做得也不少,总不会比当年找金国皇帝麻烦还要困难。   所以这场原本预计要打很久的战役,很快地在三年以后取得了胜利,仲彦秋无法理解当大军驻扎进燕云十六州时苏梦枕的那种情绪,信上字字句句几乎要破纸而出喜悦与激动,若不是京城还需要他这金风细雨楼的楼主留在那里坐镇,他只怕是当即要快马加鞭狂奔而来。   白愁飞真的飞起来了,飞得高高的,高到他做梦都未曾想过,他头上的名衔越来越闪耀,官职越来越高,百姓们将他捧为军神,大街小巷里传颂着他那一场场辉煌的战果。   还有顾惜朝,还有戚少商,高官厚禄,名垂青史,顺利得让顾惜朝有时半夜惊醒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不切实际的梦,梦醒了他还是那个出身低微挣扎着出头的书生,生如浮萍一无所有。   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披衣而起,不出所料白愁飞也没有睡着,对着烛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都还没睡?”仲彦秋不知何时来了,拎着酒坛晃了晃,“喝酒吗?”   谁都没有拒绝。   三个人抱着酒坛跑到了屋顶上,边疆没什么好酒,尤其是带头的几个主将都不怎么在意外物享受的情况下,仲彦秋能拎出来的也就是最为普通的烧刀子,粗陶的酒坛盖着泥封,三个人什么都没说,拍开泥封一人灌了一大口。   谁也没有先开口,许是因为白愁飞和顾惜朝对仲彦秋都是有着几分愧疚的,这场仗里仲彦秋发挥了多大的作用他们再清楚不过,但是到了最后他什么都没有拿到,不会有人知道是他识破了敌军那数不胜数的阴谋诡计,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他一次次冒着危险潜入城中打开了城门。   即便这是仲彦秋自己要求的,就像他在江南在西北时一样,把他的身份藏的严严实实,别人只知道他们请来了个厉害的刺客,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渠道获取了无数重要情报,仅此而已,但是白愁飞和顾惜朝作为既得利益者,却是做不到坐享其成的。   他们的骄傲也不允许他们这么做。   仲彦秋扣着酒坛上的泥封,茶叶梗混着泥灰又用红布包起,沾染着浓浓的酒香。   他当然知道白愁飞和顾惜朝的心思,到底还是年轻人,心里头藏不住事,有什么想法真的是一眼就能看透。   院子里很安静,三个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除了些微虫鸣外只听得到房间里戚少商的呼噜声,这人本来是不怎么打呼噜的,但在边关待了几年,呼噜声就响得让顾惜朝和白愁飞恨不得天天夜里塞着耳朵睡觉。   没办法,行军时物资紧张,他们这几个做主将的时不时也得挤在一个帐篷里休息。   “没心没肺。”顾惜朝叹了口气,语调里也不知道是嫌弃还是羡慕,他手里的酒已经喝完了小半坛,因着喝得急,双颊冲上几丝酡红。   “多好啊。”白愁飞哼笑,没喝几口酒,已是醉意醺然。   “没心没肺的人,总是少些烦恼的。”仲彦秋说道,他酒只略略抿了几口,因而神色还算清明。   空气又安静了下来,边疆的月亮似乎总是要比别处明亮一些的,今夜竟也看得到些许星子闪烁,顾惜朝信口诌了几句诗,白愁飞眯着眼随意接了半阙词。   仲彦秋接不上诗,也对不上词,只举着酒坛道:“以前每年冬天,金兵都会南下,边疆有的村子很小,地也很少,一年只能存下一点点粮食,金兵一来,就什么都没了,有的金兵甚至会拿他们的脑袋回去充战功。”   “我刚刚来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些百姓为什么要跑,我就那么站在那里,像是傻子一样。”   “有人叫着让我逃跑,声音那么大,大得雷声都掩不住,然后他就死了,那是个孩子,大概只有这么高,瘦得像是个小骷髅,都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仲彦秋比划了一下,神情似哭似笑。   “那天天很黑,雨又下得很大,冬天里冷得要命,血溅在脸上,居然还有点暖洋洋的。”   故事就只讲到这里,他没有再说下去,仰头喝了口酒,灌得太猛免不得呛了两口,捂着嘴咳嗽了几声。   大家都是聪明人,他不需要把话说完,听得人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先生求的,是天下太平。”白愁飞似乎有些醉了,晃着空坛子摇头晃脑地哼了段戏,他曾经是金陵沁春园的名角,即使是好些年没唱过了,一开嗓子依旧是高亢清亮,如玉盘落珍珠。   顾惜朝仿佛也已经醉了,眯缝着眼睛打着拍子,指节敲在粗陶的酒坛上,带着几分清脆,几分沉闷。   月色正好,辉光明亮得没有半分杂质,几颗星子闪烁,不与月色争辉,却无人能忽略其光彩。   知交二三,高歌击节,大醉而归,夫复何求。   仲彦秋灌下坛中最后一口酒,眼眸中似浮现一抹醉意。   都还是年轻人啊。   真好。   打完仗,白愁飞他们摩拳擦掌开始在北疆搞民生工程和基础建设,仲彦秋却是要开始还自己欠下的人情。   三年的时间足够玉罗刹把西方魔教发展成盘踞在西域的庞然大物,当然他的野心不止于此,不过他对中原没什么兴趣,高手太多,势力复杂,还隔着个大沙漠,哪里比得上西边那群还在茹毛饮血好骗的很的小国。   不过算算他藏在中原的儿子也到了该练武的时候,扒拉了扒拉认识的人,他毫不客气地把仲彦秋欠着自己的人情用掉了。   正好收复燕云十六州后国家也需要休养生息,没什么事情需要仲彦秋做的,他也就给自己放了个假,跑到了西北万梅山庄给玉罗刹养孩子。   那个被玉罗刹取名叫做“吹雪”的孩子没有继承到来自父亲的翠色眼眸,一双眼睛黑沉如夜,板着张小脸少见脸上露出笑来,少年老成。   唯独在看到仲彦秋使剑的时候,眼睛瞬间亮晶晶的满脸渴望,显出了点小孩子该有的样子。   这孩子是天生该用剑的剑客,天资好到足以让任何一个用剑的人自叹弗如,即便仲彦秋自己,在天资上许是也要比他稍逊几分的。   他只是胜在了活得够长,见得够多,所以走得更远。   仲彦秋手把手地教着跟剑差不多高的西门吹雪练剑,虽然没有师徒之名,但却教得无比用心。   没事的时候他就在梅林里喝喝茶看看书,跟老管家闲谈几句,被玉罗刹严密保护着的万梅山庄宛如世外桃源,丝毫感受不到外界的纷扰。   就这样,又是三年过去。   仲彦秋收到了来自京城的信。   “先生要走了?”西门吹雪站在门口看着仲彦秋收拾行李,他稍稍长大了一些,却跟跟玉罗刹长得并不怎么相像,是那种极清冷肃穆的模样,站在一起也看不太出是父子。   “我能教你的已经都教了。”仲彦秋说道,“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悟了。”   “你要找到自己的道。”   他将早已准备好的剑递过去,这般形式奇古的剑江湖上少有人用,但是很适合西门吹雪。一边想着他一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西门吹雪脑袋上扎着的两个小角,再过几年估计就看不到这孩子梳这样的发型了。   有点遗憾啊。 第三十三章   苏梦枕把仲彦秋叫回京城也是为了养孩子, 他这些年的谋划已经到了最后收网的阶段, 被逼到了最后的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出来, 别的他都不怎么担心,唯独皇宫里的那位小皇帝让他放心不下,特意把仲彦秋塞过去贴身保护着。   事实证明, 狗急了真的是会跳墙的。   大概是动用了全部的暗桩和最后的势力, 皇宫烧起了熊熊烈火, 士兵在明,杀手在暗, 层层包围之下没有留下半点后路,唯一的翻盘希望就是挟持尚且年幼的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可不是只有历史演义里才会出现的桥段。   皇帝那年十二岁, 按理说应当正是招猫逗狗调皮捣蛋讨人嫌的年纪,但是仲彦秋只在他身上看到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静与城府。   他在乱起来的第一时间就拽着还在跟他闹别扭的太平王世子跑到了仲彦秋身边, 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半点迟疑,干脆利落得让喊着护驾闯进来的御林军都扑了个空。   “你就不怕我也心怀不轨?”仲彦秋问道,他神情淡定地不像是被御林军围住, 语调同平日里闲谈一般无二。   被皇帝死死拽住的太平王世子别别扭扭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虽说跟自己这个身体羸弱的堂兄比起来自小习武的他想从对方手里挣脱轻而易举, 但是捏捏面上镇定无比的少年全都是汗的手心,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乖乖被对方拽着挡在身后。   他这般反应仲彦秋早就习惯了,自从仲彦秋告诉这孩子他母亲太平王妃死去的隐情, 又在对方发疯的时候告诉他太平王妃的灵魂就在他身后飘着——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何况太平王世子朱明珏还不是个多么让人省心的孩子。   仲彦秋也不知道他回去之后是怎么想的,反正从那以后对方遇见自己就是这副别扭态度,仲彦秋也懒得去多管他,只专注地看着皇帝,等待他的回答。   “苏爱卿不会害我。”皇帝说道,他不相信仲彦秋,但是他相信苏梦枕,既然苏梦枕将仲彦秋送来保护他,那么在他需要保护的时候,仲彦秋就是比他的侍卫更加优先的选择项。   这个回答似乎比皇帝告诉仲彦秋自己有多么信任他还要让仲彦秋满意,他轻声笑了笑,劈手从向他攻来的御林军手上夺下一把长剑,剑尖甩出漂亮的剑花,也带出漂亮的血花。   “到我身后去。”他说道。   有士兵在明,有杀手在暗,他单枪匹马自是杀进杀出毫无顾忌,但是身后的两个孩子让他颇为束手束脚,少不得添了几道伤痕。   皇宫里的鬼灵叽叽喳喳地在他耳边说个不停,京城今日里是彻底乱了,六分半堂的一把手雷损前些年就死了,接替他的是他的女儿雷纯,那是一个看起来温柔,实际上骨子里比任何人都要狠的女人,就连苏梦枕都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想不到她会把所有的底牌全部掀开,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六分半堂就算是这些年被苏梦枕打压得抬不起头来几乎濒临解散,发起疯来不计代价的攻击下也让苏梦枕举步维艰,被牢牢挡在皇宫外头,短时间内打不进来。   而皇宫内忠于皇帝的侍卫,要么已经命丧黄泉,要么被绊住手脚无法及时赶到。   所以说,这里能保护皇帝的,只有仲彦秋一个人。   仲彦秋甩掉剑尖上的鲜血,抬眸看着眼前黑压压不知有多少的士兵,眼眸黑沉,恍如暴雨将至的夜晚。   “闭嘴。”他淡淡道,耳边絮叨个不停的鬼灵老实闭上了嘴,叫着要他投降的人也闭上了嘴。   周围的人很多,他的耳边却很安静,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平静而又坚定。   而后,剑气冲霄。   —————————————————————————————————   苏梦枕的梦境结束于一柄长剑,剑刃上处处是豁口,鲜血染红了剑身。   一柄很普通的御林军制式长剑,比起实战更常用于祭典和仪式,长时间的战斗使得剑身之上豁口与崩裂处处可见,但是却又摇摇欲坠地支撑着不要断裂,如同有看不见的脊梁笔挺,不可摧折。   一剑刺出,响起破空的锐利鸣啸,惊空遏云,剑尖无声绽开一朵血花,只那么一瞬,下一秒便枯萎凋零,化为剑身上的血水。   剑身上已经沾了太多太多的鲜血,多到染红了执剑者的大半衣袖,那原本应当是件飘逸的青色鹤氅,被鲜血坠着如折翼的雀鸟,自高高的天际倏然落下。   连带着苏梦枕的心也跟着骤然一沉。   袖袍挥起,浓艳的血色之中笼着淡淡的熏香气。   淡得几不可查,浓浓的血腥味之中那微微的凉意却愈发清晰。   暗香浮动月黄昏。   仲彦秋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夕阳的余晖从半开的窗户透进来,暖洋洋的金黄色。   他整个人都是软绵绵的,身上没有什么力气,连站起来走到屏风后头都走了好一会。   屏风后是温度刚好的热水,新衣搭在柜上,浅浅的青色,又被阳光铺上一层暖黄。   仍是浅青的长衫,靛青的鹤氅,洗干净一身尘灰疲惫换好衣服,也就有人掐着点一样进来收拾房间。   杨无邪推开门看到他的时候愣了一愣——眼前的仲彦秋和多年以前一点区别也没有,仍是那清癯俊秀而又孤高淡漠的青年模样,时间在这个人身上仿佛停滞了一般,几乎一瞬间就唤醒了那些他以为已经有些淡忘的记忆。   仲彦秋看到杨无邪的时候,也忍不住一怔,而后哑然轻叹。   不见故人,他总是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本以为还是年少轻狂,谁知道一转眼当年风度翩翩的青年就已然成了蓄着短须儒雅端方的中年人。   “公子在书房。”杨无邪利索地把站在那里除了碍事还是碍事的仲彦秋推出门,扭头指挥着下人把屋子里被睡得脏兮兮的被褥清出去。   他还是习惯叫苏梦枕为公子,哪怕苏梦枕早就已经不是那个初掌金风细雨楼,还颇有几分生涩的年轻人了。   苏梦枕也老了,时间总是最公平也最残忍的,仲彦秋能看见苏梦枕两鬓斑白的银丝,也能看见他眼角淡淡的纹路,那双眼眸里似乎可以焚尽一切的寒焰,也在岁月的流逝中化为一潭难以窥探的深水。   所有人都老了,只有他被留在了岁月里。   他本应该已经习惯了才对。   “睡得好吗?”苏梦枕缓缓露出个笑来,和仲彦秋记忆里没有任何分别,唇角轻轻挑起的弧度,眼角微微下弯带起的细纹,仿佛还是当年的模样。   “做梦了。”仲彦秋坐在苏梦枕对面,桌上的茶带着股子人参的药味,苏梦枕不排斥喝药,但也许是太久没喝了,就连茶水里的药味他都下意识皱了皱眉。   从仲彦秋那仿若儿戏一般的交易之后,他的身体一直异常地健康,这十几年里他连次小小的风寒都没生过,别说是喝药了,按大夫的话来说他的身体健壮得跟头牛一样,要是不说谁也想不到他以前病成什么样子。   “做了什么梦?”苏梦枕问道。   “以前的事情。”仲彦秋答道,“我都以为已经忘了的。”   “有的事情我也以为我忘了,结果一看到你就又想起来了。”苏梦枕看着仲彦秋,眼神带着几分温软,“你看到了吗,太平盛世?”   “我看到了。”仲彦秋说道,他也在看着苏梦枕,似乎透过现在,看到了十几年前。   “天下太平,盛世江山。”眼前这个人抵上了所有的未来,换来的太平盛世。   白愁飞带着军队几次伐金,在他一手训练出的虎狼之师的铁蹄之下漠北再无金国王庭,只余下几个不成气候的部落,自此北疆少有战事。   江南多良田,江南熟,天下足,田制改革,农具改良,虽说仍有富,仍有贫,却再无路边饿死骨,百姓吃得饱肚子,过年时也有闲钱扯上两匹花布裁新衣,切二斤猪肉添添油水。   然后,通往西域的商路越来越热闹,中原的瓷器丝绸换来西域的宝石珍珠,有人去,也有人来。   街上能看到越来越多的新鲜玩意,高鼻深目会说一口流利官话的西域人渐渐的已经不稀奇了,近些年还有西域人考过科举入朝为官。   然后,有人扬帆出海,往更远的地方去。   “我看到的所有人,都是笑着的。”   百姓能够骄傲地笑着挺直脊梁,发自内心的自豪于生在这个国家,满眼尽是一派盛世气象。   旁人甚至很难想象就在短短二十年以前,这个国家在内忧外患之下摇摇欲坠,百姓连糠都吃不到,逃难的路上哀孚遍野,到处是饿死的灾民。   他想,大概因为苏梦枕本身就是奇迹,拖着那样的身体还能拼命活下来的奇迹,所以也只有苏梦枕能创造出这般奇迹。   再没有谁比苏梦枕更值得救的了,那样璀璨的灵魂不应该就此湮灭。   苏梦枕笑了,他眼中那种寒焰似乎又燃了起来,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还能够为了那微薄的希望而不顾一切的年轻人,意气风发,无所畏惧。   “那真是太好了。”他轻声道,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哪怕他现在病得快要死了,却依旧无法控制地高兴地笑出声来,“那真是太好了。” 第三十四章   月圆之夜, 紫禁之巅, 一剑西来, 天外飞仙。   万梅山庄庄主西门吹雪。   白云城城主叶孤城。   这二人一纸约战,像是一瓢冷水泼进了滚油里,霎时间噼里啪啦炸得这江湖不得安宁。   仲彦秋自京城的街巷穿行而过, 灌了一耳朵西门庄主如何如何, 叶城主如何如何, 一个个分明连人的面都没见过,说起来却是头头是道, 仿佛成了对方肚子里的蛔虫。   他手上拎着合芳斋的糕点,刚刚出炉还是热乎乎的,京城里到了中秋天就有些凉了起来, 刚出炉的热点心抢手得很。   油纸包上头盖着红纸, 红纸上铁画银钩写着合芳斋的“合”字标志,糕点的香气从油纸的缝里钻出来, 似乎连那红纸黑字都被染得多了几分香甜气。   径直穿过两个小巷子,眼前霎时就暗了下来,两侧高高的院墙遮住了日光, 往来的人也少, 只有几个妇人坐在家门口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聊天, 枯叶落在脚边,被风吹着打了个旋,在巷子尽头脚步一转,就走到了一条极为繁华的大街上。   正对着巷子口的是一幢檐角高翘的二层楼房, 大门上挂着牌匾,春华楼三个字漆着金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春华楼的生意一向很好,尤其最近这些日子涌进京城的人尤其多,客栈和酒楼的生意就更加的好了。   仲彦秋要了春华楼最富盛名的佛跳墙带走。   春华楼本是不做外带的买卖的,尤其这佛跳墙工序复杂用料考究,每天做多少份都是有数的,卖出去一份便少一份,京城里的不少老饕可是愿意为了这个多花几倍的银子的。   但是春华楼的掌柜略略一扫仲彦秋,脸上就堆满了热情的笑意,扭头催着小二去后厨送一份佛跳墙上来。   仲彦秋的腰间挂着一把刀,刀身比之一般的刀略短,略弯,如同女子婀娜的纤腰,刀鞘是淡淡的水红琉璃,不像是凶器,更像是一个精美的装饰品。   掌柜曾经见过这把刀出鞘的样子,执刀的人叫做苏梦枕,这把刀唤作红袖刀。   他的态度更热情了。   店小二把佛跳墙装进食盒里方便仲彦秋提着,掌柜的还在食盒里额外塞了一小坛春华楼最好的酒,仲彦秋拎着食盒走出门时,忽地闻到了一股香味。   像是檀香与花香的交杂,浓郁得几乎可以掩盖其他的一切味道。   他顺着香气飘来的方向看去,六个乌发垂肩,白衣如雪的少女正提着满蓝鲜艳的花朵洒在地上,铺成一条鲜花地毯,一个人踩着鲜花缓缓走来,白衣黑发,一双眼眸亮如寒星,有风吹起他的衣带,让他看上去不像是从远处走来,而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一般。   仲彦秋走出春华楼,这人正要走进去。   一进,一出,两人正打了个照面,眼神交错了一瞬,微微颔首,擦肩而过。   苏梦枕正在书房里看书,他本是想要去院子里的,然而秋日里风凉,他吹了些风就要开始咳嗽。   其实倒不是真的多么想要到院子里去,毕竟掉光了叶子的树和枯败的花没什么好看的,只不过是在屋子里闷久了想透透气罢了。   听见门响,苏梦枕头也不抬的问道:“买回来了?”   “合芳斋的菊花酥饼,春华楼的佛跳墙。”仲彦秋把手上的食盒放下,“还有松鹤楼的白灼虾,南城门摊子上的馄饨。”   病人,尤其是病得快要死掉的病人总是有几分特权的,难得见苏梦枕念叨着要吃点什么,仲彦秋自然得不辞辛劳地跑遍京城给他去买。   “还有西城酒肆的……”苏梦枕还没说完,就被仲彦秋截了话头。   “你现在不能喝酒。”   特权背后限制也少不了。   索性苏梦枕也不是非要喝酒不可,拿着勺子搅着碗里的馄饨,像是有些怕烫的小口吹着气。   仲彦秋坐在他对面剥着虾,一个个丢进小碗蘸料里。   “我碰到叶孤城了。”仲彦秋说道,语气平淡地就像在说自己出门碰上了隔壁邻居家的王二麻子。   “怎么样?”苏梦枕问道,夹起仲彦秋剥好的虾一个个送进嘴里。   “我本来是想杀了他的。”仲彦秋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冷淡模样,“他死了南王还能再安分一段时间。”   相应的,苏梦枕也能多活一段时间。   “然后?”苏梦枕挑了挑眉梢。   “就算他死了也没用。”仲彦秋淡淡道,“南王已经铁了心要中秋动手。”   上赶着找死,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你要去看吗?”仲彦秋又问道。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此等江湖盛事又怎能错过。”苏梦枕一边说一边抿着茶杯里的参茶,想了想又道,“此等快事,当浮一大白。”   仲彦秋不语,只利索地用虾堵住了苏梦枕还想再说什么的嘴。   越是没什么,就越是想什么,明明一喝酒就要咳嗽胃痛,但苏梦枕还是颇为怀念酒的滋味的,时不时就要提上两句,倒颇有些越活越回去了的架势。   不过中秋那天,仲彦秋还是提了两壶酒,和苏梦枕去了皇宫。   他们没遮掩身份,见着他们的人不少,少不得要有几个相熟的来见礼,今天人来得倒是全,陆小凤身边站着花满楼,楚留香环着手同胡铁花不知在说什么,李寻欢一偏头,边上站着的是阿飞,白飞飞还特意飘过来跟仲彦秋嫌弃了几句李寻欢。   大抵都是陆小凤找来的帮手。   仲彦秋还看到了易容的宫九——九公子的易容术的确天衣无缝,但他身后跟着的太平王妃可没法易容,看着白飞飞和太平王妃一见如故亲亲热热的模样,仲彦秋突然觉得有些胃疼。   于是他和苏梦枕换了个地方坐着。   月亮很圆,圆到有些凄寒入骨,他们坐着的地方离太和殿很远,远到只能看见太和殿上两个模糊的白色人影,因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他们两个。   还有几个飘在附近的鬼灵,实时向他们直播太和殿那边的动静。   其实鬼灵们不说他们也能猜出来——   陆小凤为叶孤城来向苏梦枕讨了个人情,叶孤城本来就算是被南王胁迫的,又有苏梦枕开口,皇帝也就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即便叶孤城是前朝皇裔,白云城左右不过海上一孤岛,又能翻得起什么风浪。   没了叶孤城相助,南王和南王世子活不过今晚的。   对这个时不时就要来恶心自己一下还死死把持着东南一带的叔叔,皇帝早就不准备让他活下去了。   唯一还能称得上有些悬念的,大概就只有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这场决战,究竟谁生谁死。   或许在仲彦秋眼里,这也算不上什么悬念。   “我记得……西门吹雪也算是你的徒弟吧。”苏梦枕说道,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就算说他下一秒就会死掉也是有人信的,“你不担心?”   “求道之人,自然要有以身殉道的觉悟。”仲彦秋说道。   “你也有?”苏梦枕眯着眼笑起来,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不断地衰弱下去,身体仿佛陷入泥沼,一点一点下沉。   “我要是没有,就不会站在这里了。”仲彦秋答道,揉搓着苏梦枕的发尾,黑发之中夹杂着几缕银丝,他忽然道,“我后悔了。”   “嗯……?”苏梦枕已经有些意识模糊,含混应了一句,却是根本没反应过来仲彦秋究竟说了些什么。   “本来想要尊重你的选择的……”仲彦秋轻轻地笑出声来,任由指间的发丝落下,他一直以来并不是个非常固执的人,所以被苏梦枕说服过太多太多次,但就是这种人,一旦固执起来,那即便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苏梦枕觉得此生圆满就此死掉也没有任何后悔的,苏梦枕觉得用未来换取现在非常值得,反正转世之后一切皆空,跟就此消失又有什么区别。   他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但是我后悔了。”   “灵媒的梦都是有指向性的。”仲彦秋抽出挂在腰间的刀,刀身漾着浅浅的水红,倒映出的圆月也沾染上了红色。   红袖刀。   被主人所珍视的器物是灵魂最好的载体。   他的血,苏梦枕的血,仲彦秋下刀又快又稳毫无痛苦,怀中本来还在断断续续呼吸着的身体失去了生机。   同一时间,他被限制的能力也回来了。   然后……   跑。   仲彦秋卷着苏梦枕的灵魂,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九天之上阴云密布雷光闪动,惊雷如雨落了整夜。   苏梦枕听得到仲彦秋的声音,也听得见雷声滚滚,但是他却无法分辨其中的含义,就像是落尽了深潭之中,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脑子里一片混沌,意识渐渐远去。   自己快要死了。   他想着,心态平和,没有半点负面情绪,甚至于还有些“终于来了”了如释重负。   在那种混沌之中他根本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有什么东西撕裂了皮肤,插进了心脏,灵魂像是被什么拉扯着向上升起,一切感官都变得极为模糊,如同一场甜美的梦境。   一觉醒来,春光明媚,鸟语花香。   他起身,却踩不到地面,轻飘飘地浮了起来,阳光穿过他的身体,地上没有半分阴影。   “醒了?”仲彦秋端着碗走进来,顺手把快要飘到房顶上的苏梦枕扯下来。   刚刚做鬼的人都得花点时间学会怎么正确的飘着。   苏梦枕的注意力却在别的地方,“你怎么……?”   “反悔总要付出点代价的。”   看起来最多只有五岁的小豆丁版仲彦秋垫着脚尖把碗放在桌子上,满脸不在乎。 第三十五章   中秋节那天, 惊雷如雨响了一夜, 太和殿上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还没来得及拔剑就险些被雷劈了个正着, 决斗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想要再这么约战一次,就得要等到西门吹雪打发掉闻讯而来准备把他绑回去继承西方魔教的玉罗刹,叶孤城安排好白云城的种种事物后才能考虑了。   换句话说, 便是遥遥无期了。   而苏梦枕和仲彦秋在中秋之后也都失去了踪迹, 本以为他们是提前离开了, 但是当陆小凤几人跑去金风细雨楼的时候,杨无邪一人分别给了他们一个锦囊。   锦囊里是一张字条, 落着仲彦秋的名字。   “交友当宁缺毋滥……”陆小凤打开锦囊念道。   “我是……别得罪瞎子?”楚留香迷茫地看了一眼陆小凤身边的花满楼,他没事得罪花满楼作甚?   李寻欢看着手中“等闲变却故人心”的字条,安慰地拍了拍捏着“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字条满脸茫然的阿飞。   大家都不是傻子, 看得出这字条里隐约带着几分交代后事一样的意味在里面, 虽说现在他们对着这隐晦不明的字条摸不着头脑,以后的事实总能证明, 仲先生从不信口开河。   京城因着苏梦枕的失踪少不得乱了两天,不过苏梦枕早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就开始布置后手,想着浑水摸鱼的人也没落着什么好处。   当然, 这些事情都不是隔着个世界的仲彦秋和苏梦枕所关注的了。   苏梦枕正忙于练习着如何正确地飘来飘去而不会一个劲地往天上窜或者栽进地里出不来, 仲彦秋则拖着自己的小身板蹲在火堆前烤鱼。   鱼还没熟, 散发出一股子淡淡的腥味。   “我现在是……”苏梦枕开口问道,虽说从十几年前仲彦秋用那种神神叨叨的方法让他活下去之后他就已经把子不语怪力乱神那一套丢在了脑后,但是眼下这种境况,也着实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   “怎么说呢……”仲彦秋的嗓音还带着点奶味, 软绵绵的半点听不出以后会变成那般清冷的调子,“我赖账了。”   卷了原本说好的苏梦枕的灵魂跑路,他这赖账的本事不比那些老赖好看多少,也无怪乎把世界意识气得打了一整夜的雷。   赖账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然而仲彦秋的语气实在是太过理直气壮以至于苏梦枕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许久,苏梦枕轻叹道:“你本不必如此。”   他面对自己必死的命运半点也不后悔,但是说实话能活下来没人会想死,仲彦秋变成这副样子是怎么回事他一看便大概心里有数,多半是因着自己的缘故,从认识开始他不知承了对方多少恩情,如此下来反倒让他更加觉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会真以为我那句后悔是说说的吧。”仲彦秋懒洋洋地扯起嘴角,他小时候脸颊上还有两个小小的酒窝,笑起来甜得要人命。   苏梦枕无言,他还真的以为仲彦秋那句话就是说着玩玩的,毕竟这生死之事本就莫测,哪能当真由着性子胡来的呢,“我记得那时候,我还猜过你是什么仙神妖鬼之流,才有这般本事。”他那段时间闲下来还特意去翻了不少宗教典籍,想看看有没有能跟仲彦秋对上的角色。   “仙神妖鬼吗……”仲彦秋歪着脑袋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顿了顿他补充道:“我从有记忆开始就知道很多东西,但是并不包括我到底是什么。”   他也许算是生而知之的那种,从记忆的最开始就知晓该如何控制如何运用自己的能力,知晓如何应对不同的境况,知晓自己注定是要流离在不同的世界里的,唯独不知道的就是自己究竟是什么。   人类大抵是不会像他这样游荡在不同的世界还有着这等能力的,至于其他的存在,他没见过,也就无从论及其与自己究竟是什么关系。   通过记忆他模糊知道也许无尽的世界里还有与自己相同处境的同类,可惜自己至今也没有碰到过任何一个。   偶尔他能撞见一两个从一个世界意外落进另一个世界的,但却从没有和自己一样行走在不同的世界之中的存在。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什么。”仲彦秋这么说着,面无表情。   苏梦枕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仲彦秋的头发,鬼灵是摸不到东西的,仲彦秋也只觉得头上微微一凉,这是一种带有浓重安抚意味的动作,也许是因为心理年龄跟着身体稍微缩水了一些,他抬头轻轻蹭了蹭,竟觉得心口柔软一片。   “所以说我现在一点也不后悔。”他所要付出的代价都是暂时的,而他有几乎无尽的时间用来消磨。   苏梦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等开口就看见仲彦秋叫着“鱼要焦了”试图挽救快要烤过头的鱼。   鱼很小,仲彦秋现在的小身板也抓不到更大的,幸好他本来现在也不大,加上些野菜野果子勉强也能填饱肚子。   “起风了。”仲彦秋捧着烤好的鱼小口小口吃着,他现在的皮相还是相当具有欺骗性的,长大后那清癯疏冷的外貌一旦缩了水却是十成十的可爱,眼睛微圆眼尾上挑,睫毛长得像是两把小扇子,明亮的黑色瞳仁和白嫩像是豆腐一样的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更是显得十万分的好看。   林子里当然不会有小孩子穿的衣服,他就把自己穿来的衣服撕了撕挽了挽在身上裹着,红袖刀被他绑在腰间随时能拿到的地方。   “嗯?”苏梦枕没反应过来他所谓的“起风了”是什么意思,下一秒就看见仲彦秋身后那棵足足有十余米高的大树便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向着仲彦秋的方向轰然倒下。   反悔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虽然上个世界没法跑到这个世界来跟仲彦秋讨债,也在他身上留下了足够形成“风”的印记。   在“风期”他的能力会被压制到最低,表现于外就是身体外貌的缩小,同时运气也会变得极其差,比如在整个林子里正巧坐在了唯一被蛀空的树下,而那棵树又正好在他坐下的时候倒了下来。   不过麻烦归麻烦,倒也还不至于让他丢掉性命。   仲彦秋习以为常地把吃完的鱼骨头丢在地上,踢了两脚土把火堆熄灭,身形一闪跳出了大树的攻击范围,只不过少不得被扬起的土灰糊了一脸,不得不跑去附近的小溪边洗脸。   这时候就格外显出了作为鬼灵的好处,苏梦枕慢悠悠地从倒下的树里冒出头来,他还没学会如何让自己这轻飘飘慢悠悠的身子做到反应迅疾,往往都是脑子已经反应了过来,身子还在不紧不慢地飘着,直直被树砸了个正着——反正砸到了也跟没砸到一样。   他分辨了一下方向,向着溪水的方向飘过去。   仲彦秋在溪水边洗干净自己的手脸,又把身上的衣服泡在水里洗了洗,他穿来的衣服足够撕做好几份用,换洗是足够了。   苏梦枕飘过来的时候,仲彦秋已经把身上收拾干净,坐在石头上削木头做陷阱为第二天的口粮做准备——他五岁时候的身体可不怎么抗饿,一天起码要吃个三顿的。   削木头的道具是仲彦秋身上唯一锋利的工具,苏梦枕这个前主人就这么放任着他用红袖刀削木头,“你很熟练。”苏梦枕说道。   “我也不是每次都能运气好掉进人堆里的。”仲彦秋娴熟地把削尖的木头绑在一起,因为力气不够的缘故不得不整个人压上去施力,“有好几次我都是掉在荒郊野外,还有一次是掉在了沙漠里头。”   只不过以前是被动远离人群,这次是主动,他现在的能力只有五岁的水准,也就意味着他还没有办法掌握自由掌控“开关”,一旦人多起来,庞大的信息量冲击会直接超出负荷让他当场昏厥。   即便是现在,他也在拼命克制着不要去“看”苏梦枕那三岁哭鼻子五岁离家出走之类的消息。   虽说能力被压制了还时不时就会被厄运袭击,今天大树倒了明天进了老虎窝,上一秒出门下一秒大雨倾盆,但是对于仲彦秋来说在林子里活下去还是不成问题的,他在一点点把内力捡起来,天生对于动物的亲和力也让他避免了很大一部分的野兽袭击。   晚上仲彦秋睡在了猎人小屋里,这种给猎户稍作休憩的屋子极为简陋,但好歹也有片瓦遮身,总好过露宿荒野。   鬼灵是不需要休息的,苏梦枕遵循着活着的时候的习惯闭上眼睛好一会也没酝酿出半点困意,只好睁开眼睛在周围随意飘荡着,每当他飘到一定距离时就能感受到微妙的束缚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背后拉扯着他,让他无法往更远的地方飘走。   夜晚的林子是和白日里截然不同的阴森可怖,夜晚觅食的动物要比白天多得多,野兽的眼睛宛如星星点点诡异的灯光,无声在黑暗里闪烁。   苏梦枕有一种感觉,那些野兽是看得到他的,在他飘过时“灯光”会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他一旦靠近,“灯光”就突然灭了,野兽似乎察觉到了某种危险一般,小心潜伏了起来。   他在周边晃了一圈,被猎人小屋的灯火吸引过来的野兽渐渐散去,一二在晃荡着不愿走远的,也在清晨到来时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   一夜无事。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山中无日月,尤其是不必操心生存的情况下,就更加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   早上爬起来从树上摸点果子吃,晚上布下的陷阱通常会有不错的收获,仲彦秋还拿多余吃不下的肉投喂了一只怀孕又受了伤奄奄一息的老虎,久而久之那老虎甚至默许了仲彦秋钻进它的洞穴常住。   当然,其中有多少是看在仲彦秋的亲和力和每天的投喂,又有多少是畏惧仲彦秋身后飘着的苏梦枕,就有待商榷了。   至于猎人小屋在仲彦秋住着的第不知道多少天还是没能抵抗住“风”的力量轰然倒塌,差点把仲彦秋埋在了废墟里。   冬天快过去的时候老虎产下了一只虎崽,软趴趴连毛也没长,像是老鼠一样的小东西,在冬去春来时飞速地长成了小猫大小,奶声奶气地叫唤着。   不是对着母亲,而是对着仲彦秋,老虎在小虎崽断奶之后猎了两头鹿放在洞穴口,转身跑得无影无踪。   “它已经太老了,没办法把虎崽养大。”苏梦枕拨弄着小老虎的毛发,虽然他什么都摸不到,但小老虎明显是能够感觉到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在摸它的,哀哀向着另一边在石头上削木头的仲彦秋求救。   仲彦秋抬头看了看,“你又欺负它。”   显然苏梦枕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了。   “你不也经常这么摸它的吗,怎么到我就是欺负了?”苏梦枕笑了笑。   山野无人,只有禽鸟走兽,明月清风,这般境况最是叫人心境开阔,又没了那么多要他劳心劳力的家国大事,他整个人的状态都变得极为放松。   那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一般。   苏梦枕这般想着,再低头看看自己,哑然失笑。   可不就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仲彦秋从石头上跳下来,捞起哀哀叫着可怜巴巴的小虎崽揉了揉,下巴上的软肉捏捏,肚子上的肉揉揉,那模样与其说是在养老虎,倒还不如说是在养奶猫。   小老虎呼噜呼噜舒服得眯起眼睛,大大的爪子搭在仲彦秋手上,尾巴缠着仲彦秋的手臂,半点没有百兽之王的气派。   事实上天凉下来之后仲彦秋和小老虎都是抱在一起睡的,谁让仲彦秋这具只有五岁的身子耐不得寒,不然就要到处生冻疮。   软绵绵的孩子抱着软绵绵的小老虎,苏梦枕闲暇时看了一眼,忽然觉得就这么一直在山林里生活下去也是可以的。   苏楼主此时还没有意识到,有的事情是不能随便说的,而仲彦秋眯眼看了看远处,复又低头揉了揉小老虎的毛。   要起风了。   ————————————————————————————————   “风”给仲彦秋带来了一个师傅。   不要问他拜师的过程,他一点也不想回忆被人杵在门口说“此子与吾有缘”硬是要收他为徒的羞耻感,哪怕对方的确是他迄今为止唯一见到的来自于其他世界并且超脱出凡人境界的人类,证据就是对方看得见苏梦枕还能与其交流。   就当关怀临终老人好了。   他这个师傅的确是快死了,仲彦秋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他身上不断衰败的生命力。   “赐汝号为……逍遥子……”老人苍白枯瘦的手落在仲彦秋的头上,抖得厉害,“为我逍遥派……下一任掌门,汝当传我,我逍遥派之道,道统,不堕先人名号。”   老人的手冷得仿佛一块冰,传进来的气息却是滚烫的,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教导这个好不容易找到可以传道统的弟子了,只能选择用最为简单粗暴的方式把一切全部塞进这个徒弟的脑子里。   医卜星相,琴棋书画,机械杂工,贸迁种植,斗酒唱曲,行令猜谜,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农田水利、经济兵略,他逍遥派门人该会的,全部塞了进去,同时塞进去的还有他那一身功力。   醍醐灌顶,苏梦枕飘在附近,看仲彦秋和那老人的气势变化就能推断出他们在做什么,仲彦秋周身的气势越来越强盛,也越来越不可捉摸,而老人则肉眼可见地衰败了下去,起初还有些血色的脸现在已经是惨白一片,身体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消瘦下去。   当仲彦秋的气势逐渐到达巅峰的时候,他就像是一块已经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朽木,风一吹,就化为了地上的尘土,只留下了一枚指环。   “风”停了。   虽然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仲彦秋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身体内部的改变。   “传逍遥派之道统,不堕先人名号。”仲彦秋喃喃念叨着。   “呜呜——”小老虎咬着指环扒拉他的衣服,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仲彦秋把小老虎抱起来,看向苏梦枕,“你对医卜星象什么的有研究吗?”   要传道统,他这个新任掌门自己得先搞明白那填鸭式塞进来的一堆东西究竟是什么才行啊。   苏梦枕极为矜持地笑了起来:“略有研究。” 第三十六章   山中无日月, 寒暑不知年。   仲彦秋究竟在这林子里窝了多久,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一开始苏梦枕还会多少记着些,后来时间长了,他便也记不太清楚了。   只不过等仲彦秋养在身边的小老虎都已经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大老虎离开巢穴独居, 在隔壁山头打下好大一块地盘, 小虎崽都生了好几窝了, 仲彦秋还是那么小豆丁的一点大,包子圆脸杏核眼, 无论是冷笑讥笑嘲笑只要一弯唇角脸颊就是两个深深的酒窝,甜得半点气势都没有。   唯一能稍稍显出些他阅历的,大概就只有一双澄明冷彻过头的眼睛了。   老人, 根据他留下的记忆仲彦秋知道他叫做天机子, 天机子灌顶给仲彦秋诸多信息里有几门鬼灵的修行之道,颇为适合苏梦枕现在的情况。   “此功法非逍遥派弟子不可学。”仲彦秋板着一张小脸, 仰着脑袋努力去看苏梦枕的脸,他这具身体的发育期颇晚,在人生中的前十六年里, 仲先生的身高一直都没有达到平均及格线。   看看他这副样子, 再联想一下长大后清癯淡漠版的仲先生, 苏梦枕努力忍住想要笑出来的冲动,配合道:“还请先生教我。”   不能笑出来,不然仲先生可是会生气的。   可惜仲彦秋并不是个特别有情趣的人,闻言只歪歪脑袋, 一本正经道:“你当为我逍遥派大弟子,既入我门中,当遵我教规,传我道统,不堕先人之名号。”   虽然天机子主要灌顶进来的都是各种逍遥派门人应该会的知识和功法,对于教规只传了个核心意思让仲彦秋自行领会,门派历史之类的就更不必说了,七零八落的看样子天机子自己也没背清楚。   ——用他们逍遥派门人的话来解释,往事不可追,能从先辈们的事迹中领会到逍遥派代代相传的精神即可,硬是要把那一代代又臭又长的历史背下来,岂不与逍遥二字之意背道而驰。   所以仲彦秋也就顺水推舟地只领会了逍遥派的核心思想,至于那没影儿的什么门规教训之类的……   逍遥派的大弟子苏梦枕相当擅长这个。   苏梦枕对着墙壁上仲彦秋默出来的功法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对方的心理年龄跟着身体年龄一起缩水了不止一点点,要是以前仲彦秋绝做不出这种甩手掌柜一般的事情。   罢了罢了,别的无需多想,他还是先学学该如何正确的引气入体吧——武功是身体内部能量的凝实,逍遥派的功法则是引天地之力为己用,从一开始修炼就不是一个体系的东西。   一辈子都献给了建设太平盛世的伟大事业连个绯闻都没有更别说娶妻生子的苏楼主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微妙的慈父心态,面对着仲彦秋那张糯米圆子似的小脸心甘情愿地开始做无偿苦力。   然后完全不擅长谋划的仲先生心安理得地继续去研究那些玄之又玄的星象周易了。   在天机子塞过来的东西里,看上去最难摸到边际的玄学反倒是仲彦秋学起来最快的,毕竟他的能力本就与之颇有共同之处,就跟做题一样,看着答案逆推过程总是要比从头开始解题来得简单。   当然也不能说他没有努力学习其他的内容,逍遥派的医术他也学得相当不错,前些日子隔壁山头老虎生虎崽还是他去帮忙接生的,想来要是回到先前那个世界,他说不定还能帮花满楼换双眼睛。   嗯,虽然他觉得以对方的性格是不会同意这种治疗方案的。   仲彦秋的“风期”极为漫长,等到隔壁山头的大老虎已经老得跑不动了,仲彦秋仍旧是那副小豆丁的模样,多年以来他似乎半点都没有长过,这时间已经长到让苏梦枕有些记不得他本来是什么样子的了,只模糊在记忆里有那么个清瘦挺拔如修竹的身影,带着几分明月高洁的凛然淡漠之气。   苏梦枕一边想着一边翻晒着洞穴里的药材——他的天资不错,功法练到现在已经能够拿起一些较轻分量的物体了。   等仲彦秋拎着肉回来,他们就一起去隔壁山头投喂老虎,主要是仲彦秋去。   那头老虎已经老得跑不动了,每天也就是在洞穴周围散散步,等着仲彦秋投喂撸毛,仿佛回到了小虎崽的年纪一样。   但它到底到底是一头年纪很大的老虎了,老到与死亡近在咫尺。   仲彦秋温和地抚摸着它的皮毛,厚实的皮毛干枯且毫无光泽,摸起来仿佛有些扎手的稻草,但是和以前一样的温暖。   老虎“呜呜”叫着磨蹭着他的胸口,这场景若是叫不知内情的人看了其实是有些吓人的,老虎的脑袋一抵就差不多占据了仲彦秋的整个上半身,一张血盆大嘴只需要一张就能把仲彦秋的脑袋吞进肚子里去,但它只是软软地磨蹭着,就像还是一个小虎崽的时候一样,哀哀叫着撒娇。   “乖孩子。”仲彦秋揉搓着它脖子上的软肉,老虎眯起眼睛露出了极为享受的神情,它的脸上老态毕现,寻常的老虎鲜少有能活到它这般年岁的,往往在体力最开始衰退时就被虎视眈眈的竞争者们,死于饥饿或者疲惫。   苏梦枕喂了它一块肉,兔子的腿肉又软又嫩,老虎小声哼唧着伸出舌头舔了舔这个以前经常逗弄他的气息,它依旧看不见苏梦枕的存在,但是已经完全不害怕对方了。   在一个太阳很好的秋日午后,老虎离开了它的洞穴,不知所踪。   苏梦枕不知道老虎的习性如何,但他知道猫在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之时,就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主人家里,死在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   他有些担心这些年来越发显得孩子气的仲彦秋,仲彦秋却比他想象中要冷静得多,极为平淡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生老病死,也不是我想阻止就能阻止的事情。”圆滚滚的汤圆脸,一双眼睛却是明亮而又冷彻,仲彦秋甚至还笑了笑,“况且早就习惯了。”   他如此说着,神态自若地就把这篇翻了过去,转而和苏梦枕说起了下山的事情。   没错,他终于准备离开这个住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林子正式接触这个世界了,毕竟答应了天机子要把逍遥派的道统传承下去,窝在这个林子里可不是个事。   从山里出去如何正确地融入社会,在这方面仲彦秋的经验要比苏梦枕多得多,苏梦枕现在已经能在常人面前显出身形来,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时辰,而仲彦秋也学会了如何让自己在常人眼中是大人模样的障眼法。   这些年打猎留下的猎物皮毛和一些品相不错的药材都能成为他们重要的初始资金,仲彦秋把当年来到这个世界时穿着的衣服布料翻出来,这边剪剪那边缝缝的竟也弄出了件像模像样的衣服。   苏梦枕本来是想要动手帮个忙的,毕竟仲彦秋现在的五短身材干什么都不是很方便,不过等他旁观了一圈仲彦秋手脚利落地缝布料之后,明智地选择了不要上去帮倒忙。   作为一个出身良好又从小身体病弱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的人,苏梦枕还真没亲自动手拿过针线做过缝纫工作,更不要提像仲彦秋那样把一块从衣服上撕下来形状不规则的布料用麻线和骨针缝成样子不错并且真的能穿的衣服。   苏楼主可能连补个补丁都得研究半天如何穿针引线。   于是仲彦秋给自己折腾衣服的时候,苏梦枕就负责挑拣整理堆在洞穴角落的毛皮药材,他们所在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小树林,这种深山野林里最不缺能卖出大价钱的山货野物,仲彦秋向来是不管价值同种类的全部堆在一起,现在要走了总得好好理一理,不值钱的东西就没必要带走了。   品相良好没有半点损伤的白狐皮,不知道哪一年打死的狼皮,晒干的蛇胆,灵芝之类的名贵药材,以苏梦枕的眼光,挑出来的自然是上品之中的上品。   接下来挑个适宜出门的好天气,趁着天还没冷下来沿着早就探查好的小道下了山。   靠着山的村子不怎么富裕,人却是很淳朴,苏梦枕显出形体和仲彦秋假称兄弟在此借宿一晚,村民见他们谈吐有方穿着不俗也就没起什么疑心,热情地招待了他们。   人一多,消息就繁杂起来,原本清净的耳边开始嗡嗡作响源源不断地向仲彦秋传递消息,仲彦秋坐在苏梦枕怀里闭着眼仔细整理所有跟这个世界有关的资料,没空跟苏梦枕计较对方给自己摁了个“闹别扭发小脾气”的锅。   这是一个叫做“宋”的朝代,大致的地理环境同上个世界很像,距离建立刚刚过去了三十多年,国内吏治还算安定清廉,开国的前几代国君也都是仁君明主,虽说边疆仍有契丹西夏等外族祸患,但是百姓的日子倒不怎么难过,颇为富庶安乐。   换句话来说,他们带下来的山货可以在城里卖出相当不错的价钱,甚至卖完了还有人来问有没有更多的货提供。   手里头有了钱,仲彦秋第一件事就是去置办全身上下的行头,哪怕他身上这件自制衣服料子再好,再怎么是宫中也难得几匹的织金缎,也难以掩盖它在洞穴里放了不知道多少年并且只够做一件长衫的事实。   每当这个时候,仲彦秋就会特别羡慕那些自带衣服的鬼灵。   像苏梦枕这种小有修为还能按照心意换换款式颜色,无论什么样的也就一个念头的事情。   置办完衣服和一些必要的行李,再寻人雇了一辆马车,仲彦秋和苏梦枕就以此为起点,启程去寻找有足够资质符合逍遥派要求的人收徒弟去了。   “让我先占一卦。”仲彦秋捏着刚刚到手的几枚铜钱,兴致勃勃。   苏梦枕坐在一边翻着买回来的史书,一点也不准备实践自己学了多年的卜易之术。   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仲彦秋那么有天赋的。   仲彦秋占卜了个方向报给车夫,车夫将信将疑抱着哄孩子外加给钱的是老大的心态吆喝一声,驾着马车驶向往仲彦秋指的方向。   现在是咸平四年,一切都还没有开始,马车吱呀吱呀响着,往庐州而去。 第三十七章   草长莺飞二月天, 私塾里一屋子早就坐不住的小孩子们晃来晃去仿佛屁股下长钉子一般听完先生长得没头的之乎者也, 下学的钟声一响, 一个个便手脚利落地把桌上的笔墨塞进家里娘亲给缝的小书包里,撒着欢跑了出去,呼朋引伴地出去玩, 转头就把先生温习功课的要求忘了个精光。   这私塾里的先生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倒也没训斥什么, 只扬声喊了句“跑慢些别摔了”,收拾着自己的书本锁了私塾的门, 沿着乡间小道慢慢往自己的住处走。   他是这小包村的本地人,小时候就在这个私塾里读书,长大后考到了举人功名, 自己知道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 再往上考几次皆是名落孙山后也就没再执着,安心回村子里做了个私塾先生, 因着村子还算富裕,大家也都不吝惜花些束脩把孩子送来认几个字,这里包是大姓, 先生也姓包, 大家叫他做包举人。   春日里乡间的小道边生着一丛丛野花, 淡淡的青草香杂着花香,阳光和煦暖风柔柔,包举人抱着书慢悠悠在道上走着,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信口做了两句合着平仄规制的诗句。   他的住处是一座两进的院子,左手边住着族弟包肃之的家眷,他这族弟不比他,二十多岁年纪轻轻就考中了进士,现在正在京中熬着资历等外放,京中生活不易,也就没有把家眷一起带走,家中小儿老母的全靠妻子宣氏照顾,他们这些同宗族的也会搭把手。   右边的院子原是一户张姓人家住着,前些年那家小儿子在外有了出息,把家中老父老母接了过去享福,院子也就空置了下来,只留了两个老仆照看。   几天前他见院门前停了马车,本以为是那张姓人家又搬了回来,今日见院门外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搬箱笼,一问才知道这院子已是悄没声息地易了主,买家姓苏,打从江南来的。   江南文风重,那新搬来的苏公子也确实是风采斐然芝兰玉树般的人物,虽无功名在身,但随手所作的书画皆乃大家水准,身边的孩童亦是文采不凡,时有惊人之语,然而倒是出乎意料的和他族弟家里年仅三岁的幼子包拯很是玩得来,每天像模像样的装作先生和弟子的模样,还奉了茶一副正经样子,偶尔还会学那江湖游侠打坐练功。   一个三岁,一个五岁,都是还没到进学年龄的孩子,短手短脚的笨拙模样看得人忍俊不禁。   包举人在路上买了些松子糖给孩子甜甜嘴,他这辈子只一妻一子,妻早亡子夭折,因而对着孩子格外宠溺些,何况那两个孩子聪颖懂事,让他恨不得偷偷抱一个回去养着。   嗯,还是抱苏公子家的秋秋好了,包肃之家里的幼子实在是太黑了些,恐怕长大了不好找媳妇。   先回自己家拿了新得的好书,一进隔壁的大门就看见苏公子那小名唤作秋秋的弟弟一本正经地念叨着什么北冥,什么鲲鹏之类的,包肃之家的幼子包拯板着小脸摇头晃脑跟着念叨,三岁的小孩口齿不清念得磕磕巴巴,看眼神更是半点没理解的一片茫然。   地上落着几只雀鸟在地上啄食,许是两个孩子刚刚吃了什么零嘴掉了些碎屑,鸟儿东跳跳西跳跳吃的颇为勤奋。   包举人笑着俯身摸了摸包拯头上扎着的两个小包包,又一人分了些糖,得了两个孩子甜甜的谢谢心满意足地去书房里寻苏公子。   仲彦秋看了看背影都带着飘的包举人,又看了看吃糖吃得口水满脸的包拯,举起手上甜腻且完全不想吃的松子糖道:“你若是能把我刚刚教你的东西背下来,我就把糖给你吃。”   三岁的孩子已经能够理解不少东西了,包拯闻言眼睛一亮,咂摸着嘴里甜滋滋的味道,奶声奶气地接着努力跟着邻居家很厉害的哥哥背那完全无法理解含义的“手太阴肺经暨任脉”,“拇指之少商穴、及两乳间之膻中穴”,一边背一边跟着哥哥做些别扭奇怪的姿势,眼巴巴地盯着仲彦秋放在桌子上的松子糖。   娘亲说糖吃多了坏牙,轻易不让他吃的。   对了,不能叫邻居家很厉害的哥哥叫哥哥,要叫师傅。   苏梦枕应付完包举人,出门把被功法背得头昏脑涨的包拯领进门塞块糖哄着,一边核对新购置的铺面的账册一边问道:“怎么样?”   仲彦秋坐下来喝了杯茶,敛去了脸上刻意伪装出来的孩子气,“根骨不错,好好练的话能练出点名堂来。”顿了顿,他接着道,“他和‘那边’有点缘分。”   那边,也就是指亡者所在的世界。   “那就好好教着。”苏梦枕捏了块点心在包拯面前晃了晃,小孩子抱着糖,乌油油的大眼睛跟着糕点左转右转,口水滴滴答答往下流。   于是他又捏了一块,在仲彦秋面前晃了晃。   仲彦秋接过点心,冲着苏梦枕丢过去。   苏梦枕的身体飘忽了一瞬,点心就穿过他的身体落在了地上,砸出一个小坑。   包拯不明就里地看着,咯咯笑了起来。   包拯的娘亲曾氏内要照顾年老多病的公公婆婆,外要操心家中田产春耕事宜,两个稍长些的孩子也到了进学的年纪少不了多加敦促,因此见包拯和新来的邻居玩得不错,久而久之竟还认得几个字,能背出些诗句来,身体也越来越健壮,便更是乐见其成,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家儿子究竟在邻居家被教了多少不得了的东西。   时光荏苒,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包拯已经能够一窜跳上家里的屋顶,一巴掌拍碎门口的青石板,虽然说与此同时天资聪颖博闻广记到周围十几个县都知道她家包拯是个神童,不仅四书五经读得好,什么琴棋书奇门八卦农田水利也能说得头头是道,但是每每看到包拯那比周围人要黑两个色号的皮肤,她还是会忍不住悲从中来。   学什么武,你不好好在屋子里读书去外头学什么武,黑成这幅德行将来会找不到媳妇的啊儿子!   包拯对此倒是自我感觉良好,毕竟他师傅说了,想要入他逍遥派,不光要头脑聪颖还得面目俊朗,用他师傅逍遥子的话来说,他星眸剑眉肤色健康,在江湖上会很受侠女们欢迎的。   虽然他以后是要考科举做大官的人。   “师傅我来啦。”十岁的包拯小朋友背着娘亲给缝的小书包推开院门,娴熟无比地按照东西南北的顺序迈步子,穿过阵法走到了栽种了好些竹子的后花园里——要是破不开阵法,就会像包举人那样,每一回都会被送到前头书房门口。   后花园里竹子多,却也不仅是竹子,杂七杂八的海棠牡丹凤仙花错落,这时节倒也开了不少,好看的紧。   包拯刚推开后花园的小门,迎面便是一道寒光袭来,他不慌不忙一个侧身躲过,一提气足下轻踩如烟波踏水,手上有条不紊见招拆招,一一化解仲彦秋凌厉迅疾的剑势。   仲彦秋执着剑给包拯喂招,剑势忽快忽慢忽刚忽柔拿捏得恰到好处,且越是到后面就越是凌厉,从一开始被化解得轻轻松松,到后来包拯只能勉力招架,大约百招后仲彦秋反身收剑,包拯气喘吁吁地往边上凳子上一坐,累得浑身是汗。   “师兄呢?”他抱着茶杯小口喝着,眼睛左右转转没看见按理说应该在边上的人。   十岁的孩子已经懂得不少东西了,尤其包拯这种接受远超同龄人进度教学的孩子,被仲彦秋教了这么多年也隐约猜到对方身上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神异之处,表现得最为明显的就是仲彦秋的外貌。   他三岁的时候,对方就是这副五岁的样子,现在他十岁了,对方还是这副五岁左右的样子,然而在除了他之外的别人眼中,却好像半点都没有察觉到仲彦秋的怪异之处,仿佛对方一直都是如同正常人一样长大的。   今天他来的时候,包夫人曾氏还叫他给“隔壁哥哥”带些自家包的包子过去。   看他们现在这身高对比,究竟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啊!   “他出去了。”苏梦枕现在已经能够脱离仲彦秋附近单独行动一段时间了,仲彦秋看着包拯松了口气的表情笑道,“但他给你留了作业。”   包拯是要考科举做官的,他也没准备非得让这么个做官的好苗子浪费在江湖里,权谋这种东西他不在行,教育问题就移交给了逍遥派的大师兄苏梦枕。   包拯收拾了收拾衣服跑去书房研读苏梦枕准备好的全国各地的时事,上到檀渊之盟下到家长里短,看完写感想分析,等苏梦枕回来点评。   仲彦秋则在一边写写画画,把那些逍遥派的功法经典全部默出来编纂成册。   “师傅师傅,”包拯道,“你真的放我去考科举?”   “怎么?”仲彦秋斜睨了他一眼。   “你教我武功,一般不应该想让我当大侠什么的……”包拯眨眨眼,在仲彦秋的眼神中声音越来越轻。   “上有庙堂之高,下有江湖之远。”仲彦秋说道,“我教了你那么多东西,不过是为了让你有资本去选择罢了,我逍遥派教义为何?”   “天地不过方寸之间,自当从心而为。”包拯说道。   “所以说,你是去考科举做官也好,混江湖做侠客也罢,甚至成了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也都随便你。”仲彦秋放下笔抿了口茶。   “不过你且记着,若你作奸犯科有违天理,我也自当亲手取尔性命。”   他的语气淡淡,却叫包拯忽地打了个寒颤。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可能会是——   展昭:包大人小心——!!   包拯:嗯?【顺手放倒打过来的刺客】怎么了? 第三十八章   小包村是个很适合居住的村子, 民风淳朴百姓和乐, 少有什么纷争, 又因着出了好几榜的举人进士文风颇重,一村子的老老少少多是识得几个字的,将来科举时说出去一个个倒也称得上是耕读传家。   虽说村子里包姓人家占绝大多数, 也不排斥外姓人家, 仲彦秋和苏梦枕在村子里住了这么久, 逢年过节婚丧嫁娶的村里人也会给他们下份帖子,再早些年苏公子家的秋秋还小的时候, 长得那叫一个粉雕玉琢白嫩可爱,哪家成亲都喜欢带着他去滚喜床,希望生个和秋秋一样惹人疼的胖小子。   每一次仲彦秋滚完都能被塞上一堆点心瓜果, 出门扭头就塞给了咬着手指流口水的包拯——滚喜床这种好事只有白嫩可爱的小朋友才能混的上。   苏梦枕作为长辈坐在一边, 看着仲彦秋被打扮成个红包样不情不愿地滚喜床,一贯浅淡的脸上慢慢浮现出微妙的笑意。   当然了, 等几年以后村民眼里的“秋秋”长成了十一二岁的半大小伙子,滚喜床这种事情自然也就没他的份了,转而跟着苏梦枕这个名义上的哥哥坐在客席。   更多的时候, 他就干脆借着温书或是其他的什么名义在院子里待着, 左右如果发生了什么需要注意的事情苏梦枕回来会跟他讲。   从几年前苏梦枕修炼到可以脱离仲彦秋单独行动开始, 苏梦枕就利用着手上的钱有计划地开始累积资本发展势力,他从来都是个很有野心也很有行动力的人,无论被动主动既然接手了逍遥派这个摊子,偏安一隅收两个徒弟小门小派地教着从不在他的计划范围之内, 即便是隐世门派,那也是得要是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隐世门派才对。   逍遥派的真.掌门逍遥子表示,外事不决去问大师兄,掌门只负责写秘籍经典教徒弟外加必要的时候提供些情报,指望着他估计逍遥派就要在小包村扎根了。   言归正传,包拯在仲彦秋这里待到快天黑才写完一篇让他还算满意的时事评论,刚停笔就听见外头他娘亲曾氏扬高了嗓门喊他的声音,赶忙应了一声往外跑。   仲彦秋不紧不慢地放下笔跟着走了出去,曾氏正端着碗站在院门口,一根银钗挽着长发,身材娇小笑容温柔,眉眼间却颇有几分泼辣干练劲,先是训了两句跑得飞快的包拯,又对仲彦秋道:“家里刚蒸出来的包子,给你拿了两个尝尝,都是自家做的,别嫌弃就好。”   她说着把碗递给仲彦秋,扭头揪着包拯往家里走,包拯一边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一边对仲彦秋道:“我明天下学晚,就不过来了。”   仲彦秋点点头,端着包子慢悠悠走回屋子里,苏梦枕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桌边看着包拯写出来的时事评论。   仲彦秋啃着包子坐下,想着手上没默完的秘籍。   一灯如豆,被窗户缝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   灯油渐落,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叫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已是几度冬去春来,寒来暑往。   小包村外十里长亭,停着三辆马车,拉车的马虽称不上万中无一的千里马,却也里百里挑一的良驹,驾车的车夫神色沉凝穿一身葛色短打,袖子挽起露出精壮有力的小臂,太阳穴高高鼓起,只一看便知道是练家子。   马车并不十分出奇,普通的青布马车,只比寻常马车略大一些,小窗上拢着一层厚绒布帘子一层纱帘并着一层珠帘,窗棂上的花纹素雅精巧。   车厢外不起眼的边角处用阴刻的手法隐隐描了个徽记,用朱砂填了,叫人一眼就能看出这马车的主家是谁,江湖上山贼盗匪一见了这徽记便心里有数,不会来拦路打劫。   “娘,你就别再送了,我跟着师傅他们一块走,定然是不会有事的。”包拯拉着母亲曾氏的手依依惜别,曾氏身形瘦小,他却是生得高大,从小习武一身硬邦邦的腱子肉,兼之生得又比常人黑一些,看上去倒像是去考武举的生员。   “是啊夫人,您就放心吧。”包拯的书童包兴也跟着劝道,“少爷此次定是金榜题名。”   “你跟着苏公子,我当然是放心的。”说是这么说,曾氏仍旧忍不住拉着包拯的手细细叮嘱了一番,才依依不舍地放包拯坐上马车离开。   包拯已经在前些年考中了乡试,且是乡魁,此次乃是上京参加会试,而仲彦秋则是和苏梦枕去京城视察生意,等到包拯考完定下出路,他们二人离开京城南下往大理去。   能教给包拯的都已经教了,他总得学着自己飞起来才是。   马车总共三辆,一辆仲彦秋和苏梦枕坐,一辆包拯和他的书童包兴坐,最后一辆装着一路上要用的各种东西,大到帐篷被褥,小到锅碗瓢盆,把马车塞得满满当当。   驾车的车夫都是老江湖了,哪条路平顺哪条路稳当,什么时候该休息什么时候该赶路熟稔于心,没几日便已经走了小半的路程,包拯舒舒服服地在马车里看看书做做文章,半点没有赶路的疲惫。   却说有一日他们路过一片林子,日头正烈,虽说马车里放了冰,一直在车里坐着也是憋闷得难受,包拯翻了两页书又写了几页大字仍是觉得心神不定满心焦躁,便撂了笔掀开门帘跳了出去。   “少爷!”包兴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叫着让车夫停车。   “我去林子里逛逛,待会自会回来,不必等我。”包拯扬声道,足尖在车辕上一点,径直蹿进了林子里。   马车行得不快,以他的速度在林子里走走耽搁一会也完全追得上。   包拯声音不响,仲彦秋和苏梦枕却也是听得分明,仲彦秋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挑起唇角笑了起来。   “怎么了?”苏梦枕问道。   “没什么。”仲彦秋眯眼看着包拯消失在林子里的背影,“就是有时候觉得,命运真的很有趣。”   哪怕是已经错过的相遇,也能顽强无比的斧正回来。   包拯对仲彦秋的话似有所觉,抖了抖打了个喷嚏,左右看看四下无人,一提气跳上了一棵大树,轻巧地踩着叶子借力前行。   虽然武功这东西的确是一通百通,到了一定境界所谓功法并无优劣之分,但是在那个境界之前,不同的功法几乎就是天差地别。   若只看内力积累,包拯可以说在江湖上已经是一流的高手了,只不过缺乏对敌经验,真打起来发挥不了一半的实力。   索性包拯也不打算做什么大侠,学武属于强身健体以及以防万一,事实上除了他家里人外加仲彦秋和苏梦枕以外,外人即使是知道他会些功夫,也在他的有意误导之下当他学得不过是些皮毛,没什么太大本事。   师兄教过他,无论什么时候,总得留一张让人意想不到的底牌。   林子里比外头凉快许多,浓荫遮盖下他还见着了小溪潺潺,几尾小鱼一晃而过,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两只兔子蹲在溪边喝水,包拯远远看着眯起了眼,忽然觉得肚子里馋虫开始咕咕直叫。   倒也不是路上吃得不好,不过这些天都没在城里停过,吃的多是些风干了又煮软的肉,叫他忍不住有些馋那刚杀了正新鲜的肉食。   眼睛从兔子紧实的大腿扫过,包拯调整了一下位置,从树上折下一根树枝颠了颠,利落地掷了出去。   轻轻软软的树枝灌注了内力后飞得又快又远宛如箭矢,兔子听见声响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石头砸倒在地,另一只兔子见势不妙反身就跑,树上却有人影如鹰鹞扑下一把拽住了它的耳朵,叫它无处可跑。   两只兔子。包拯一掌结果了手上挣扎不休的兔子,忽地听见有人抚掌赞道:“好俊的功夫!”   他回身,瞧见树下站着个蓝衣青年,做武生打扮,约莫二十上下,气宇轩昂英姿勃发,极是可亲的模样。   “不过是馋虫犯了打些野食,尊兄谬赞了。”包拯笑道,“若不弃嫌,何不就此一叙。”   那青年见包拯眉眼英武一身正气,便笑着答道:“既承错爱,敢不奉命。”   于是二人捡了些枯枝子燃起火来,就地将两只兔子炮制了架在火上烤着,包拯又从衣襟里摸出小瓶的香料洒在肉上,与那青年席地而坐。   “敢问尊兄贵姓?”他问道。   “在下姓展名昭,草字熊飞。”那青年道。   “展兄。”包拯拱手,“在下包拯,字文正。”   展昭只当他是初出江湖的游侠儿,二人就着溪水兔肉畅聊一番,竟是格外意气相投,包拯又问道:“不知展兄欲往何处去?”   展昭道:“我等江湖人四海漂泊,便当我往去处去罢。”   包拯因而笑道:“若展兄不弃,不若与我一道上京,今科武举,以展兄的本事定能一举夺魁。”   展昭道:“我是疲怠自在惯了的性子,又哪里当得来官。”   包拯便道:“闲云野鹤自有其乐处,倒是我世故了。”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人各有志罢了。”展昭举着兔子腿笑道,“说不得我将来还得靠包兄提携,在此先敬一杯。”   “我这前途未卜,当不得。”包拯知他是客套,也举起兔子腿道,“小弟敬展兄一杯。”   二人一人咬了一口兔子肉,深感相逢恨晚,几番交谈后,展昭虽是依旧不愿参加武举,却也应了与包拯一道上京,二人处理了吃完的火堆兔子,提气沿着官道一番追赶,同马车一前一后进了镇子。 第三十九章   三元镇是个小镇子, 拢共住了百户人家, 乌檐小楼一幢幢在街边立着, 青石板铺的路面缝隙里钻出一二细草,嫩嫩的青绿色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   包拯和展昭赶到三元镇的时候,仲彦秋和苏梦枕已经下了马车进了一家食肆, 展昭笑道:“这家我曾是来过的, 老板的烧鸡做得极好。”   “那我定是要尝尝的了。”包拯说道, 二人一掀衣摆进了门,正看见苏梦枕和仲彦秋在厅堂里坐着, 桌上摆了几品小菜并着一壶酒,车夫们和包兴单开一桌,点的却是大块的切牛肉和面条, 没有要酒, 只点了大碗的蛋花汤,呼噜呼噜吃得有滋有味。   见包拯回来了, 苏梦枕抬眼招呼了一声,仲彦秋的眼神自展昭身上掠过,青天白日的没由来的叫展昭打了个哆嗦, 只觉得那眼神仿佛刀剑锋锐, 看过来时整个人都被穿透了一般。   包拯看着桌上吃的差不多的菜笑道:“您却又是不等我便先吃了。”   “你不是已吃过了吗?”仲彦秋说道, 语气淡淡,“野林子里的兔子滋味如何?”   包拯眨眨眼,“就知道瞒不过您,那兔子肉太老了些, 不然就给您带回来尝个新鲜了。”   仲彦秋摇头道:“生烤的野物我是吃腻了,你且自己消受着吧。”   他神情不甚热络,也没问包拯身边的展昭的身份,显得颇有些不近人情的疏冷,索性包拯从小看惯了仲彦秋这幅样子,混不以为意。   “这位是我师傅逍遥子,他旁边这位是我师兄苏梦枕。”包拯介绍道,“这位是我方才结识的好友展昭,草字熊飞。”   他这么说着,对着五岁模样的仲彦秋喊师傅仍是语气有些微妙,不过在展昭眼里仲彦秋看上去有二十余岁,又能教出包拯这样的徒弟,便只当对方是什么驻颜有术的老前辈,因而颇为恭谨地见了礼。   仲彦秋从袖子里摸出块玉递过去,道:“拿去玩吧。”   展昭与包拯平辈相交,仲彦秋自然也就比他们要高了一辈,长辈见了小辈,多是要给些见面礼的。   长者赐,不敢辞,他递过去了,展昭也就行礼接了,玉是好玉,但却也没有贵重到让人觉得烫手的地步,拿来做见面礼正合适。   包拯瞄了一眼,就知道定然是师兄给师傅准备的,不然以师傅的性子,真的是给什么都有可能。   仲彦秋扫了胆大包天腹诽师傅的包拯一眼,让他和展昭单开了一桌随意点些饭食,对习武之人的消耗来说一只兔子也就是个塞牙缝的分量,不吃点待会路上铁定要喊饿,他和苏梦枕桌上的菜口味清淡又多是素菜,包拯大抵是吃不惯的。   苏梦枕放下筷子,作为鬼灵他本是连吃饭都不需要的,只不过既然显出了身形,不饮不食未免显得太过奇怪些,装装样子他也会多少吃两口。   “不合口味?”他问道,今天仲彦秋吃得也不多,相比起平时要少了一半。   “菜里有股子味道。”仲彦秋懒洋洋单手撑着下巴,筷子自碗碟上点过,“血腥味太重了,吃不下去。”   不过菜本身没什么问题,估计是切菜的刀切过什么不该切的东西。   苏梦枕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抬手做了个手势,自有隐在暗处的护卫前去查探。   展昭此时却也在看着他们,他混迹江湖多年,自诩也还算是会识人的,他这新认识的朋友包拯定然是个正直端方的人不错,但是包拯的师傅和师兄,却着实让他有些看不透。   他注意到了那三个吃着饭的车夫,一个个放在江湖上也可说是能闯荡出一番名号的好手了,能用得起这样的人做车夫,其后的势力定然不可小觑。   而后他就扫到了刻在马车上的徽记,那徽记着实是不起眼的很,一路上又风尘仆仆沾了不少土灰,显得朱砂也不怎么鲜亮了,来时他和包拯走得又急,也就没注意到。   “金风细雨楼……”他喃喃道,看向包拯,“你们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金风细雨楼是这十几年来声名鹊起的一股势力,生意做得极大,情报资料南北航运粮草马匹,甚至北疆的榷场相传他们都掺了一脚,而且不同于传统帮派对官府敬而远之的做派,金风细雨楼极为主动地掺和进朝堂事务之中,并且当真成了不少朝堂高官们的座上宾,甚至近些年来对外越来越强硬的政策,据说背后都少不了金风细雨楼的影子。   展昭对这么一股实力并无恶感,甚至可以说颇为敬佩与欣赏,只不过出于江湖人本能地对官府的疏远,即便是在他眼里,金风细雨楼也可说是绝对的异类了。   “那是我师兄的生意。”包拯对金风细雨楼这个名字也并不陌生,从小到大他看得那么多份情报,那一份上头没画着金风细雨楼的徽记,苏梦枕也经常随手举一些金风细雨楼的例子,教他如何平衡各方势力,如何驾驭性情不一的下属。   展昭瞪大眼,下意识扭头去看隔壁桌的苏梦枕,江湖上对于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各有说法,有人说是精明强干的老者,有人说是体型彪壮的男人,还有人说是貌美如花的女子,展昭虽没有跟着猜过,但在他看来能够掌控住偌大的金风细雨楼并且在复杂的官场势力之中游刃有余左右逢源,还能在那么多追杀之中活下来,主事者定然是那种极为强大精干之人才对。   但是苏梦枕看上去并不是,脸色苍白身形瘦削,乍一看还颇有些病恹恹的,杏色长衫不怎么打眼,料子却是极好的,边角绣着同色的暗纹,单看绣工就知道价值不菲。   他就像是世家豪门里身体不好被娇宠着养大的公子哥,半点功夫没学过,此生没拿过比笔更重的东西,更不要说舞刀弄枪,行走江湖。   似是察觉到展昭的视线,苏梦枕看着他笑了笑,举起酒杯轻抿。   “!”展昭倒抽了一口凉气,虽说苏梦枕显得病怏怏的,面貌也不甚出众,普普通通的眉普普通通的鼻子普普通通的嘴,但是只要一对上那双眼睛,瞬间便什么怀疑都没了。   那双眼眸之中仿佛燃着两朵寒焰,于灰烬之上灼灼不息地燃烧蔓延着,不知止息。   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应当就是这般模样才对。   展昭这么想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四十章   仲彦秋一行到达京师的时候, 距离会试还有些时间, 一般上京赶考的生员多是会提前些到达的, 一来早些到便可早些结交人脉打出名声来,二来也是为了预防路上有事耽搁或者水土不服来不及缓解,影响自己的发挥。   十年寒窗, 一朝鱼跃龙门, 任谁都不敢稍有轻忽。   所以无论心里对今科主考官庞太师究竟如何看待, 尊崇畏惧其权倾朝野也罢,轻视鄙夷其玩弄权术也好, 都少不得要去庞太师府上拜会一番打点关节,哪怕不得其门而入,也得留下些银钱珍宝做以讨好, 不求庞太师多么提携他们, 只求不要因为未曾上门拜见而故意打压。   眼下这朝堂国政,自前些年真宗皇帝驾崩, 仁宗皇帝登了大宝,立庞家女为后,其父庞吉国丈加封太师, 又有一班趋炎附势之人结成党羽, 上欺皇帝年幼, 下仗国丈之势排除异己,大有擅自专权之意。只不过皇帝虽然年幼,却也懂得明辨是非,又有先帝留下的元老辅弼, 严防死守之下庞吉也是奈何不得,朝堂仍是律法严明井然有序,不曾有过动荡混乱。   时人说起庞太师,多是有所鄙夷的,玩弄权术,奸佞小人,嚣张跋扈滥用职权,稍正直些的臣子皆与其不甚对付,若非庞太师的女儿乃是中宫之主,又向来端庄贤惠不曾有过半分错处,颇得了皇帝几分青眼,只怕庞家早就招来杀身之祸了。   此时苏梦枕也在说庞吉。   “庞太师此人,能力还是有的。”他语气缓缓,仿佛说的不是权势滔天的庞太师,而是什么随处可见的普通人,“不要只看他横行霸道作威作福,这些年委派给他的差使,无论江南水患,还是北疆雪灾,一桩桩一件件他都处理的极为漂亮,若非如此只怕几百年前就被砍了脑袋了。”   不怕他嚣张跋扈,就怕他是烂泥扶不上墙。   “皇帝需要他留在朝堂上。”朝廷最重要的就是要平衡,一旦一家独大,即便那一方是先帝留下忠心耿耿的正直之臣,没了庞吉这个奸佞在前头吸引火力,在他们内斗之前下一个会被开炮的绝对就是皇帝,因此皇帝轻易绝不会轻易处置庞吉,甚至还要时不时的封赏于他,挑动朝堂上清浊之间的竞争,来保持自己地位的绝对性。   如果手底下只有一种声音,那么也就距离被放置着当摆设不远了。   包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果他是那什么都不懂闷头考试的考生,大抵也会连带着对庞吉的观感不怎么样,虽说眼下虽然依旧不怎么样,但他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庞吉就是那条把水搅浑的鱼。   刚正不阿的清官谏臣朝廷需要,懂得利益交换游戏规则的佞臣朝廷也需要,他年少时幻想过的那般人人清廉正直的朝廷实在太过理想,理想到不切实际。   人人正直清廉便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不存在的。   他刚开始在苏梦枕那里看天下大势学权谋手腕时,说要让这天下国泰民安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现在他却只求一颗本心不变,贫贱不移,威武不屈,无论做什么都问心无愧。   志气短了吗?   大抵只是脚踩在了实处,学会了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往前走。   包拯的父亲包肃之在京城也是置办了宅邸的,只不过包肃之几年前调任福建,这宅子也就一直空置着,早就不怎么能住人了,修缮起来又得几个月光景。   马车一路驶进了金风细雨楼在京师的据点,旁人不知道,仲彦秋却是一下马车就看了出来,这里几乎是完全仿照着“金风细雨楼”原本该有的样子建造的,有高高的木塔,四角起着四幢高楼,正中心湖水澄明,云水天光一色。   高高的塔尖投下一抹有些寂寞的影子。   “我们去红楼歇息。”苏梦枕说道。   雕梁画栋,绚丽辉煌,红楼是设宴,待客,备筵的地方。   “公子。”一个男子已候在红楼门口,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锦衣玉冠,眉眼却是锦衣玉冠也压不住的华美风流。   “白锦堂,我金风细雨楼的大总管。”苏梦枕介绍道。   仲彦秋道:“几年前你捡回来的那个?”   他说捡,却是当真没有半分夸张,白锦堂那时候遭仇敌陷害围攻去了大半条命,被苏梦枕捡回去的时候几乎已经断了气,要不是逍遥派的医术实际上已经超出了这个世界的范畴,仲彦秋的内力也足够护住他的心脉,不然只怕也是救不回来的。   包拯不曾在江湖上行走过,对于白锦堂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展昭对这个名字却是如雷贯耳。   游走四方,交游广阔,行侠仗义,白锦堂十六岁一人一刀在江湖上拼出名声时展昭还是垂髫幼童的年纪,甚至可以说是听着白锦堂的那些传奇故事长大的。   “久仰大名。”他拱手道,落落大方丝毫不曾露怯。   “过奖。”白锦堂笑着拱手回道,他生得极好,笑起来更是可称得上一句焕彩生辉,眉眼灼灼如桃李三月,无怪乎同他谈判的人总是忍不住不由自主地多加退让几分。   明明仔细算算年纪,也是而立之年的男人了。   红楼里已经备好了酒筵,考虑到一路舟车劳顿下大家也没什么胃口,多是清淡开胃的菜色,简单吃了些后,包拯和展昭自去了为他们备好的院子休息,白锦堂则跟着苏梦枕去了书房,仲彦秋本是想回房休息的,奈何刚迈开步子就被苏梦枕抓了壮丁,一道去书房核对那堆积如山的账本与文件。   “尊师重道。”仲彦秋盯着苏梦枕看,虽说在别人眼里他是二十余岁的青年模样,但是从苏梦枕的视角来看仲彦秋还是那个不到他高的小豆丁模样,即便是板着脸也没有半分威严可言,反倒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可爱。   他忍不住就伸手捏了捏那看起来格外圆润柔软的脸颊,而后若无其事地放下手道:“你已经休息了好些年了。”   在他一个鬼忙着发展势力忙得快要活过来的时候,仲彦秋就负责在小包村看看书写写字教教徒弟,悠闲得让人眼红。   仲彦秋默默与他对视几秒,毫无意外地败下阵来,叹了口气:“我可不保证能做好。”   比他谋划的水准强就行。苏梦枕如是想着,分摊了桌案上一大半的账册给了仲彦秋。   仲彦秋会看账册,却不代表他喜欢看账册,和满篇数字斗争了半个时辰后,他果断地从不知哪里拖出来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鬼灵,那鬼灵生前便是做账房先生的,对起账来又快又好,比仲彦秋自己做不知有效率了多少倍。   天快黑的时候,苏梦枕放下笔,叫人送了饭进来,却没再叫白锦堂陪着,原因很是简单——天彻底黑下来的刹那,苏梦枕的身体瞬间从凝实化为虚幻,灯火下阴影消弭,被风一吹显出水波一样的晃动。   他的修为只能支持他白日里现出形体,一入夜就会变回鬼灵的模样,除了仲彦秋谁也看不到他。   就算是仲彦秋表示跟“那边”有着极深缘分的包拯,也只是能隐约感受到有什么东西的存在,却是半点看不见其行迹的。   仲彦秋撂了笔,揉揉手腕——以他的修为写了这么点字还不至于手腕酸痛,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而后从衣襟里掏出一柄刀。   刀身漾着一片水红,如舞姬飞舞时柔软的衣袖。   红袖刀。   苏梦枕俯身,虚幻的身体如烟似雾,轻飘飘收拢进了刀中。   红袖刀是他灵魂的载体,就像是一间只有他能进去的屋子,让他能够放心休息安眠,养精蓄锐。   仲彦秋手腕一偏,刀锋映出他的脸,孩子圆圆的包子小脸上是浅淡到近乎于的表情,他试着扯了扯嘴角,脸颊便露出了两个酒窝。   啧,真难看。   仔细把红袖刀放好,他捂着嘴打了个呵欠,熟门熟路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和以前一样的方位,里头的摆设也像得很,空气里飘荡着带了几分凉意的熏香气味,窗外月色正好。   到底还是小孩子的身体,经不得困。   苏梦枕用了两天时间处理完了金风细雨楼积压下来的事务,白锦堂对展昭的印象很好,兴致勃勃地试图为金风细雨楼招揽他,不过展昭相对而言还是更喜欢现在浪迹天涯的潇洒生活,也就婉言谢绝了。   包拯最初安顿下来休息了几天,又捧着书仔细温习了几天,在这个当口京师文会极多,处处皆是学子,凑热闹去参加了几场文会之后,包拯便对此失去了兴致,只闭门专心温书。   不光是四书五经圣人之言,他还把仲彦秋教给他的机械杂工农田水利等相关的翻出来仔细研究,闲来无事又跑去了京郊的村庄晃了几圈,坐进考场时他已然做下了决断。   包拯自恃学问是不差的,背后又有师兄撑腰,想来也不会被故意压下名次,只要认认真真考,进翰林院决计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是比起对着书本做学问写文章,他更想做些实际的东西。   他想要外放。   为一方父母官,真真切切地为百姓做些什么。 第四十一章   包拯在考场上字字斟酌着写卷子, 力求不要太过出彩时, 苏梦枕却是悠悠闲闲地稳坐着同庞吉喝茶。   苏梦枕来太师府来得光明正大没有半分遮掩, 庞吉亦是中门大开坦坦荡荡地把人迎进来。   虽说今年金风细雨楼住进了个考生,据说同金风细雨楼的楼主颇有些渊源这件事在京师上面那些头头眼里并不是什么秘密,这个时间苏梦枕上门难免会招致怀疑, 但是说实话, 金风细雨楼一贯的做派大家还是相信的, 况且即便是苏梦枕当真要联合着庞吉徇私舞弊,眼下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说不得还要主动出手帮忙收拾收尾。   与朝廷正在同金风细雨楼合作的事情相比,一个小小的进士出身,哪怕是状元呢, 也显得无足轻重了起来。   金风细雨楼在东南一带购置了大量良田用于耕种, 东南地理环境复杂,又有许多民族混居, 往往翻过一座山方言就是天差地别,又民风剽悍不服管教,素来是流放贬谪之地, 因此哪怕知道东南多良田, 朝廷也几乎没办法把良田换成实际的粮食, 那些田地后来也就都便宜了苏梦枕,种出来的粮食除了自给自足外,多余运往北疆,以略低于市价的价格卖给朝廷做军粮。   檀渊之盟至今, 辽国看起来无甚动作,实际背地里算计不少,比起等着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打上门来,倒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兵戈未动,应当粮草先行。   至于为什么是贪婪诡诈出了名的庞吉负责此事……   庞太师的大儿子庞统乃是北疆名将,此次伐辽亦是主帅的热门人选之一,庞吉就算是再怎么贪,也决计不会对送去给庞统的粮草下手,说不得还得自掏腰包添补一二,生怕后勤一个跟不上,就让他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苏梦枕无意趁机抬高价钱牟利,庞吉也只求粮草的质和量有保证,二人喝着茶看着风景和和气气的就谈完了生意,庞吉放下茶杯,状似无意提起了包拯。   说实话,包拯在本届生员里也算是颇为引人注目的一个了,一来他的年纪小,十八九岁以魁首考中举人可谓是绝对的少年英才了,何况他从小就有着神童之名,相传博闻强记过目不忘满腹诗书,二来他那高挑健壮肤色黝黑的外貌在一众白皙纤瘦的读书人之中着实是鹤立鸡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考武举的走错了考场,叫人议论了好一阵子。   “想来此番定然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庞吉笑着说道,隐隐带了几分试探,作为本届的主考官,虽说不能保证前三,毕竟那是皇帝钦点的,但是让包拯录个二甲也是绰绰有余,苏梦枕在军粮上给他了不少便宜,他自然也不介意稍稍卖个好。   “我那师弟文不成武不就,当不得太师的赞。”苏梦枕说道,状似无奈地叹气道,“他最是不耐烦那读书做学问之事,又是执拗耿直的性子,叫他读书也不过是给他找点事情做,考的多好是不指望了,能考中而后求个外放,有我看顾着衣食无忧总归是没问题的。”   庞吉听了点点头,心里头也就多少有了底,苏梦枕端起茶杯掩去嘴角淡淡的笑意。   以他师弟的性子,这次十有八九是会藏拙的。   等到放榜之日,包拯果然只在二十余名,进翰林院自然是没戏了,奉旨榜下即用知县,得了凤阳府定远县知县一职。   这地方也是庞吉选定的,定远县不是什么繁华之地,却也并非穷乡僻壤,没有山贼匪患,离京师也不是很远,不容易干出成绩来但也难出什么祸事,想来包拯身为金风细雨楼楼主的师弟,背后有着金风细雨楼照拂,正像苏梦枕说的那样,安安稳稳衣食无忧是没问题的。   而对苏梦枕来说,他接下来要和仲彦秋去东南处理军粮事宜,而后前往大理游历,少说也得个四五年在外头,包拯这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还是先放在安全些的地方慢慢磨砺上几年再说,免得他一时看顾不到就叫这好不容易养大的师弟给折了进去。   以逍遥派的收徒标准,找个徒弟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包拯高高兴兴地收拾东西准备赴任去了,展昭也不打算在京师久留,这种一个牌匾下去能砸到三个官的地方拘束太多,他自由自在惯了,合计着先送包拯去定远县,而后四处走走看看,他闯荡江湖还没有多少年,还有太多的风景想要去看看。   展昭要走,白锦堂也不强留,只吩咐着给人备下盘缠行装宝马良驹,他极为欣赏这个年纪轻轻便身手不凡的后辈,展昭也极为领受他的心意,只道:“日后白大哥有事尽管吩咐,展昭万死不辞。”   “万死倒是不必。”白锦堂看着眼前英姿勃发的青年忽地想起了什么,“我现在确实又桩事情要托付与你。”   “白大哥请讲。”   “我有个弟弟,小字玉堂,昔年我为仇敌所迫,便将其托付给了陷空岛卢家庄,我脱困后虽多有书信来往,这一南一北相隔千里,已有多年未见,此次我本是定了中秋南下去看他,但眼下事务繁多怕是赶不及了。”白锦堂一提起自己久未见面的弟弟白玉堂,脸上的神色便柔软起来,“可否劳烦展少侠南下同他说一声,我这不成器的哥哥又要失约了。”   传句话的事情,展昭想也不想就应承了下来,又道:“我空口白牙未免有信口开河之嫌,不知可否有信物用以证明身份?”   白锦堂解下腰间玉佩递了过去,“这块玉我从不离身,你只需给玉堂一看他便知晓了。”   展昭收了玉,又问了白玉堂的年龄面貌,听闻其比自己还要稍小一些,一身功夫皆是白锦堂所授,不禁起了结交的心思,比着白锦堂的面貌暗自揣度起白玉堂的模样气度。   白锦堂生得俊秀,兼之端方儒雅宅心仁厚,一身气度更是不俗,可以说哪怕是一千个一万个人里都能第一眼就注意到他,想来白玉堂作为他的弟弟,定然也是位俊美磊落,风流雅致的君子。   遥远的陷空岛,白玉堂白五爷忽然莫名浑身发冷,手上一抖,刚上钩的鱼就被惊跑了。   送走了包拯和展昭,苏梦枕还需应付源源不断送到金风细雨楼的请帖,别的大可以交给白锦堂去应付,但是既然见了庞吉,少不得要亲自去见一见八贤王。   “怎么了?”苏梦枕见仲彦秋写着写着突然停笔笑起来,开口问道。   “刚才有鬼告诉了我件有趣的事。”仲彦秋放下笔,“明天你要见的可不只八贤王。”   “还有皇帝?”苏梦枕略一猜测便猜了出来,“的确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像金风细雨楼这么一股站位不明的江湖势力,只要皇帝不是心大到一定境界,都会提防试探的。   若不是担心他们这些江湖人临死反扑肆无忌惮,金风细雨楼的这些势力估计早就收归了国有。   “听说后宫至今无所出。”苏梦枕忽然道。   仲彦秋意识到了什么,面无表情地提起笔,继续写东西。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第二天,苏梦枕心情极好地牵着个孩子去赴了八贤王的宴。   五岁大的孩子粉雕玉琢,哪怕板着张小脸也是可爱到让人心里发软,八贤王这个有孩子的倒还好些,成婚多年至今无子无女的仁宗皇帝赵祯看着孩子那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只觉得心肝都在发颤。   “此乃舍弟,小名唤作秋秋。”苏梦枕笑着说道,他不经常笑的,但是今天却笑得格外好看。   即便仲彦秋的小手握着他的手指,用力到要把手指捏断都没能阻止他脸上的微笑。   仲彦秋“羞涩”地低下头“乖巧”地行礼,“怕生”地躲在苏梦枕身后,牟足了劲踹着这个坏心眼的男人的小腿——再高他也够不到。   宴席上三个大人说话,仲彦秋这个“孩子”就埋头吃饭,一口饭,一口菜,一口汤,不说话也引得仁宗皇帝时不时就往他身上瞄,就连原本准备好的恩威并施都减弱了好几个强度,话题聊着聊着就能莫名其妙歪到孩子身上。   苏梦枕成功只付出了预计一半多一点的利益让步,就暂时性的获取了皇室的信任。   至于如何把暂时变成长期,就要看他之后的经营手段了。   聊完了正事,八贤王邀请苏梦枕一同品评前些日子买到的名画,苏梦枕给了仲彦秋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无情地把他留给了已经迫不及待摩拳擦掌准备和小孩子一起玩的仁宗皇帝。   算了,就当是哄孩子了。   仲彦秋叹了口气,努力地陪着只有二十来岁的仁宗皇帝说话玩闹。   仁宗皇帝是真的很想要个孩子,也许是因为他压抑而多思的童年。   官方记载仁宗皇帝乃是八贤王的嫡幼子,因真宗皇帝的独子早夭,他又与真宗皇帝长得极为相似而被过继成了太子,但是仲彦秋一看八贤王和仁宗皇帝身上的“气”就知道他们俩根本就不是亲父子,而是叔侄。   大抵又是什么皇族秘辛吧。   说是视若亲子抚养,人也终究是有远近亲疏,如果八贤王没有别的孩子也就算了,偏偏八贤王还有好几个孩子,小孩子最是敏感,对比之下即便面上不显,心里头难免会留下疙瘩。   况且仁宗皇帝生来便颇有几分文人的善感多思。   仲彦秋塞了块糕点给仁宗皇帝,看着对方此生无子的宿命,忽然觉得这皇帝有些可怜。 第四十二章   大理可以说是一个相当适合居住的地方, 气候宜人四季如春, 风景也是极好的, 皇族段氏笃信佛教不重享受,连带着整个大理的上层阶级也显得较为清心寡欲,一代代轻徭薄赋的政策下大理的百姓生活富裕悠闲, 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味。   苏梦枕的世界也有一个叫做大理的国家, 地处东南, 国家状况和这个世界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他那个世界的大理远没有这边太平, 国内各个民族矛盾激烈,几乎每年都要闹两场兵变,百姓空守着肥沃的土地却根本没有闲暇考虑耕种, 到了后面几乎十室九空, 活不下去的百姓跨越国界逃难过来讨生活,一度给苏梦枕造成了不少麻烦。   相同的境况却是截然相反的发展, 苏梦枕从很早以前就想要亲自到大理看看了,而仲彦秋无论去哪里都是那副样子,看不出有多高兴, 也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 不过聊起两个大理的发展时, 他倒是难得发表了一下意见。   “因为段氏一族多高手。”仲彦秋说道,他仗着自己身子小直接躺在了马车上,脑袋下枕着苏梦枕的大腿,闭着眼仿佛打瞌睡一样。   “武功再高也不是万能的, 不然我当年早就摆平局势了。”苏梦枕道,悄悄捏了捏仲彦秋脑袋上扎着的小角,仲彦秋歪了歪脑袋,却也没有拒绝。   “大理才多大。”仲彦秋说道,“几个高手就能镇得住局面了、”   “这倒也是。”苏梦枕笑着说道,手在仲彦秋脑袋上扎着的两个小角上捏个不停,开始还稍微顾忌着些动作轻巧,越到后面就越是肆无忌惮,直到仲彦秋被捏得忍无可忍伸手拍开苏梦枕的手,他才稍稍收敛了些,指尖仍是意犹未尽地在仲彦秋的发尾上停留。   仲彦秋的发质极好,发丝柔韧绵软却又不会显得干柴塌趴,又黑又亮地拢在一起在脑袋两边扎束起小角,摸上去顺滑自不必说,捏起来手感也是极富弹性,叫人爱不释手。   仲彦秋闭着眼半梦半醒地昏沉着休息,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思考起把头发剃了的可行性有多大。   算了,剃光了头发也是要长出来的,以苏梦枕的性子鬼知道他又会想出什么叫人浑身不自在的主意来。   反正被捏一捏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要是兴师动众地特特把头发剃了,倒显得他小肚鸡肠输了一筹。   他一边胡乱想着一边懒洋洋地放松身体,官道再怎么平整也是不可能没有一丝颠簸的,马车晃晃悠悠一颠一颠,仲彦秋翻了个身,不多时便当真睡了过去。   贪睡得就像是猫儿一样。苏梦枕轻轻戳了戳仲彦秋圆滚滚的包子脸,也知道对方现在无法控制能力,无时无刻接收着世界反馈过来的大量信息,以至于很容易觉得累,浑身无力一点干劲也无。   仲彦秋睡得迷迷糊糊鼓了鼓脸颊,在苏梦枕大腿上蹭了蹭。   他们的马车一路行进大理的时候,展昭也赶到了陷空岛。   他送完包拯赴任定远县后便径直南下,路上遇见不平事少不得拔刀相助一番,因而速度也算不得多快,不过到底是赶在中秋之前到了陷空岛。   陷空岛边上自然不会有客船停泊,展昭便寻了一艘渔船,使了些钱让船家把他带到岛上去,船家摇着撸问道:“您可是要往那卢家庄去?”   “正是。”展昭说道。   “那我便将您送到飞峰岭下吧。”船家道,“您下船往岭上一走,就能瞧见卢家庄。”   “多谢。”展昭拱手道,想了想又向船家打听了关于卢家庄的情况。   船家笑道:“您既然问了,小老儿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这卢家庄乃是当年卢太公置办下的,卢太公只一独子卢方继承家业,卢庄主乐善好施和睦乡党,在此处颇有威望,因为他年少时就能爬得上十余丈的杆子,大家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做钻天鼠。卢庄主又有四个结义兄弟,大爷就是卢庄主,二爷叫做韩彰,会做地沟地雷,便叫他彻地鼠,三爷穿山鼠徐庆是铁匠出身,能探山中十八孔,四爷蒋平水性极好,能在水中开眼视物,人称翻江鼠。”   说到这里,恰好有船只过来,不同于简陋的渔船,那小船做得极为精巧,船身绘着云纹水纹,隐隐似是撒了金粉的模样,映着水波闪闪发亮,船头船尾处还包着铁皮钢板,显然不仅仅是一艘用于享乐的游船。   摇橹的是个其貌不扬的汉子,撸着袖子裤腿露出晒成酱色的健壮躯体,船家同他道了安,那人扫了一眼展昭,点点头,也没问什么。   船家笑呵呵道:“刚刚过去的就是我们陷空岛上白五爷的船,估计五爷又要去城里玩了,几位庄主里五爷年纪最小,据说是卢庄主旧友的弟弟。”   “那位白五爷可是叫做白玉堂?”展昭问道。   “正是正是,您是怎么晓得的?”船家提起白玉堂,就像提起了自己出息的子侄一般,带着几分天然的亲近。   “我此次正是来寻白五爷的。”展昭站起身,“多谢船家。”   说完他反身提气跃起,足下踩水轻点,身姿仿佛燕子蜻蜓一般极轻盈地踏水而过,落在了那艘精致的小船上。   船上摇橹的汉子停下动作,神色严肃地看着展昭。   展昭后退一步,开口道:“不知白玉堂白公子可在?”   船舱里没有动静,只拿摇橹的汉子闷声闷气问道:“你寻五爷作甚?”   展昭便道:“在下受白锦堂白大哥所托,向白公子传话来的。”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船舱内有人哼笑道:“空口白牙信口开河又不要钱,我大哥的弟弟可不是要遍天下了?”   那语气嘲讽又有点傲慢,嗓音里还有几分少年人变声期的涩然,却意外的不怎么讨人厌。   展昭道:“在下有白大哥的贴身玉佩为证。”   船舱内静了静,而后就见一个人走了出来,看外表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眼华美器宇不凡,一袭锦衣头上束着玉冠,微微抬着下巴看人,不知怎么的突然叫展昭想起了那被娇宠着长大的猫儿,有几分磨人反复的小性子,却反倒更加叫人喜欢。   只看那张与白锦堂有着五分相似的脸,展昭就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   “拿来。”白玉堂伸手,展昭就从衣襟里取出玉佩递了过去,那块算不上什么好玉,雕工也不过一般,但因着长期佩戴的缘故触手温润滑腻,花纹也被摩挲得边角光滑,几乎看不出刀口断续的痕迹。   白玉堂只一掂量就知道这是自家哥哥的东西,点点头道:“他叫你传什么话?”   这么说着的时候他抿着唇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唯独比刚刚略高了些的声调泄露了他真实的想法。   这种别别扭扭口是心非的样子叫他看起来仿佛还是个孩子一样,大抵是被宠得太好了的孩子都是这幅模样吧。   二十一岁的展昭面对十五六岁的白玉堂,心里充满了微妙的包容。   “白大哥说此番金风细雨楼内务繁忙,又事关重大不得脱身……”展昭斟酌着用词,试图尽量委婉地告诉白玉堂他哥哥要失约了。   白玉堂不等他说完就撇撇嘴道:“他中秋来不了了是吧。”   “……嗯。”展昭抿抿唇,莫名地充满了罪恶感。   “就像我多稀罕他来一样。”白玉堂抬起下巴,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不提那扫兴的了,爷带你去城里乐呵乐呵,千万别跟爷客气!”   他自然是不缺钱的,他义兄卢方和蒋平都是一方巨贾,亲兄长白锦堂更是金风细雨楼的总管,一个两个大老爷们跟白玉堂年龄相差不少,宠孩子的唯一方式就是可了劲儿地给孩子塞钱,再加上白玉堂自己也多少经营了些产业,小金库充盈的很。   他豪气地表示爷不差钱,揽着展昭进了船舱,扬言要带着对方好生乐一乐,聊起城里的姑娘们熟稔之极。   展昭温和地笑起来,想着得了空许是该给白锦堂写封信,聊聊关于弟弟的教育问题了。   当然,等他发现白玉堂也就是嘴上说得厉害,实际上连姑娘的小手都没拉过之后,暂时放弃了和白锦堂交流教育的想法。   白玉堂带着,准确的说应该是拉着展昭在城里喝了一夜的酒,天快亮了才醉醺醺地带着展昭坐船回了卢家庄,他醉得很厉害,几乎可以算作是被展昭给背回来的,一路上趴在人背上还嘟嘟囔囔用金陵的方言讲着胡话,展昭一个字也听不懂,就随便他说着,稳稳当当把人背到了卢家庄。   卢方早就使人在庄外等着了,丫鬟小厮七手八脚把白玉堂送去休息,又引展昭同卢方等人见了礼,卢方听闻展昭乃是自白锦堂那边过来的,自是引为上宾不提,挽留着展昭在卢家庄多住上些时日。 第四十三章   大理多山林, 相传在崇山峻岭之中隐藏着一处山谷, 树木经年不凋, 花朵四季常开,满坑满谷尽是奇花异草,又有猛虎迅鹰守护, 乃是神仙居所。   这个传说从不知道多少年以前就有了, 也确实有山中归来的樵夫猎户自称误入神仙谷, 但一没证据二没证人,口说无凭多是被打作吹牛之类的笑谈, 到了现在,神仙谷也就是个民众口口相传的故事了,没人相信世间当真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地方所在。   但神仙谷确实是存在的。   谷外已是寒冬, 大理的冬天即便再怎么温暖, 也是有几分寒意的,但走进这山谷却瞬间暖和了起来, 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混合着浓郁的花草芳香,仿佛一夕之间从冬天变成了春天, 满目尽是葱茏, 深深浅浅的绿把视线所及的一切染上了生机盎然的色彩, 间或杂着些或红或白的花,也不知是什么品种。   仲彦秋环视一圈,就看见了几个被藤蔓爬满与草木融为一体的破烂木屋,这里也曾是有人住过的。   他又看了一眼木屋门前倒伏的青草, 默默在心里添了一句。   许是现在也有人住着也说不定。   仲彦秋示意自己到木屋里去看看,苏梦枕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大师兄,这是什么啊?”有人伸手拽了拽苏梦枕的衣服,指着地上的一株小花小声问道。   拉着他的是一个大概只有三岁的孩子,刚刚会走站不太稳的样子,生得灵动可爱,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眨巴眨巴,只看这双眼睛也可想想出等他长大了将是何等风流俊朗的模样。   眼睛的模样倒是和他的父亲如出一辙。   苏梦枕这般想着,答道:“那是金银花,有清热解毒之效。”   这孩子是仲彦秋捡回来的,资质极好很适合修习逍遥派的功法,生母昔年曾经是名动一时的歌女,生下他之后缠绵病榻没熬过几年便撒手人寰,而他的生父乃是大理皇族段氏的旁系,素来多情风流,府里有名有分的夫人妾侍足有十几个,更不要提外面没名没分的露水姻缘,提起那个歌女,他连人叫什么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如此倒也正好,仲彦秋不声不响把孩子昧了下来收做弟子,排在苏梦枕和包拯之后,是他的三弟子,取名叫做无崖子。   无崖子蹲下来盯着那株金银花仔细看着,他对这些花花草草的一直非常感兴趣,心性柔软敦厚,总是一副笑眯眯的包子模样。   苏梦枕讲了些与金银花相关的医理知识,无崖子脑袋一点一点认认真真听着,仲彦秋从木屋里走出来,手上牵着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包裹。   “师傅?”无崖子疑惑地看着仲彦秋身边的孩子。   “你的……师妹,巫行云。”仲彦秋说道,虽然他手上这个孩子比无崖子的年纪大上几岁,但是按照入门顺序来说,确实是无崖子早上一些。   “师妹!”无崖子睁大了眼睛,好奇又有些忐忑地看着仲彦秋身边的孩子,她那脏兮兮的模样看起来可真不像是个女孩子,头发乱糟糟的蓬着,穿着的衣服也很不合体,光着脚踩在地上,见无崖子在看她,巫行云龇了龇牙,眼神凶狠地瞪了回去。   好凶!无崖子打了个哆嗦,被吓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小心翼翼地躲在苏梦枕身后,怯怯地对着巫行云露出个讨好的笑来。   仲彦秋正在跟苏梦枕叙述这山谷的事情,这山谷的确是有些门道的,不过却也不像是外面传言的那么神奇,山谷里的人修行一门叫做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的功法,练成后便可长生不死与天地同寿,只不过直到这山谷里的人老死病死只剩下个年幼的孩子也没有人真正练成这门功法。   作为山谷里剩下来唯一活着的孩子,巫行云可以算是被老虎之类的野物养大的,没有学过半分人类社会的道德准则,打起人来特别狠也特别疼。   被迫和巫行云住在一间房培养师兄妹感情的无崖子哭唧唧地抱着脑袋躲在床底下,无论外头巫行云怎么嗷嗷叫都死活不出去。   —————————————————————————————————   大宋和辽国打完仗开始扯皮的时候仲彦秋和苏梦枕离开了大理,逍遥派的宗门建在了天山之上,金风细雨楼的能工巧匠从山腰到山巅错落修建起许许多多的房舍宫殿,仲彦秋又在山下买了大量的土地庄园,雇佣了许多佃户耕种。   安顿下来后他也没忘记给多年未见的二弟子包拯写了封信,告诉他自己又收了几个徒弟,有空的时候可以来天山看一看。   虽然他觉得包拯估计是没什么空的。   这才几年的时间,包拯就已经从定远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知县混到了开封知府,期间起起伏伏又是被罢官又是得了丞相青眼得以起复,间杂着乌盆喊冤狸猫换太子等带着神怪因素的案子,更是让他身上多了些神秘的光彩。   仲彦秋的确是没猜错,包拯现在确实是没什么空离开开封府,虽然他真的很想亲眼看看那几个刚入门的师弟师妹,但是案子一桩接着一桩,还都不是什么能随便丢出去的小案子,今天跟庞太师沾了边,明天又是什么皇族不可见人的秘闻,皇帝没事还特别喜欢召见他,也不说什么正事,就拉着他打听师兄家里的弟弟秋秋的事情。   第一次他听见“秋秋”这个久违的小名还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之后……心情就更复杂了。   桩桩件件的事情压在一起忙得他别说给自己放个假去看看师傅,日常就连吃饭的时间都得掐着时间。   这还是有了公孙策这位刚来投奔的才子的帮衬,工作量小了一些的情况。   于是包拯写信给了跟自己一直保持着良好关系的展昭,不求对方出仕,只求这位人脉广阔的大侠在他办案子能给他帮帮忙。   他觉得展昭要是再那么一天到晚带着白锦堂的弟弟浪迹天涯游山玩水,时不时行侠仗义拔刀相助,日子快活的他在京城都能听见说书人讲他们的故事,他真的要忍不住去把人打一顿了。   ——这几年他的功夫可是有好好练着半点没有落下,因着来刺杀他的人不少,还大多是内力深厚的高手,北冥神功的进境反倒可以称得上是一日千里,对敌经验也多了不少。   用白锦堂的话来说,以他现在的功力,一人对上展昭和白玉堂二人也输不了。   但是也赢不了就是了。   包拯在第二年往北疆犒劳军队的时候终于得空去了一趟天山,看了看多年未见的师傅师兄,还有从未见过的师弟师妹。   师傅逍遥子看起来还是那般……年轻,站着依旧没有他跪着高,眼神依旧是那般犀利,扫了他一眼就知道他这些年干了些什么,心里头想了些什么,抬手就把他揍了一顿。   这些年包拯身量又长了些,早些年庞太师说他是包黑子,近些年庞太师都说他是铁塔,黑的发亮还又高又壮,每每早朝站在文官队伍里那叫一个鹤立鸡群,以至于辽国来使第一次见他都以为是武将站错了边。   尤其他前头站着的还是宰相王芑,瘦巴巴一个老头,对比起来更是辣眼睛。   仲彦秋不介意徒弟长得比自己高,毕竟这么多年他半点没长,逍遥派除了他刚收进门的小师妹李秋水尚在襁褓比他矮之外,其余的都比他高。   但是他不介意,不代表包拯能随便腹诽他的身高。   包拯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然后惨兮兮的被巫行云拖去上药,巫行云倒是很喜欢包拯的长相,从小被野兽养大的孩子比起山上风姿高洁如白鹤的大师兄,唇红齿白温文尔雅的三师兄,还是更加喜欢身材健壮肃穆威严让人非常有安全感的二师兄。   嗯,身材健壮是重点。   上完药后苏梦枕跟包拯关在书房里聊了好长时间,他们二人一在庙堂之高,一处江湖之远,时常交流保持消息灵通总是没坏处的。   包拯这一次来去匆匆,只待了两天就急着离开了。   如此又是好些年倏忽而过,包拯除了开封知府外又多了好些头衔,在皇帝面前也极有脸面,宰相王芑年事已高,很看好他做自己的接班人。   展昭和白玉堂机缘巧合下还是在皇帝面前出了头,得封四品御前侍卫,因着皇帝赞了展昭一句“卿如朕御猫一般”,叫白玉堂气得约了展昭好些天切磋,展昭倒也回回都应了。   谁叫他这御猫的名声,正正好好压了白玉堂那锦毛鼠一头。   让白玉堂出出气就好,又不是什么大事。   却说一日,开封府衙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走下来三个人。   左边是一少女,约莫十七八岁,挑眉凤眼樱桃口,一身冰肌玉骨可称得上是上上之姿,俏脸板着如寒冰似飞雪,自有一番威势。   右边是一少年,瞧着比少女小一些,长身鹤立气度不凡,眉眼温和叫人如沐春风,一双桃花眼轻眨,便叫不少姑娘面红心跳。   他们俩中间的女童看起来年纪更小,却是体态风流秀丽明艳,一颦一笑几可入画。   他们都穿着浅青色的衣服,外袍则是月白,衣带当风恍然如神仙下凡一般。   “就是这里吗?”女童打量着开封府衙的牌匾,嗓音清脆如珍珠落玉盘。   “嗯。”少女冷着脸点了点头,淡淡扫了少年一眼,少年会意,笑着走上前去。   “公子有什么事吗?”开封府衙门口的门房问道。   “不知可否帮忙向包拯包大人通传一句,”少年拱手说道,“就说他的师弟师妹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龙原著的入门顺序是巫行云,无崖子,李秋水,仲先生这里则是无崖子,巫行云,李秋水   巫行云入门比原著晚了几年 第四十四章   门房进来通禀的时候包拯正在和公孙策谈论公务, 听闻外头有人自称他的师弟师妹, 他赶忙叫门房把人请到正堂去, 又笑着对公孙策道:“定是叫大师兄给赶下山来的。”   “哦?”公孙策扬眉,“何以见得?”   包拯眨眨眼,道:“你便当我是猜的吧。”   他师傅逍遥子素来只管教学不理俗物, 旁的事情从来都是大师兄负责管教, 当年教他就是如此, 想来换了师弟师妹们也是不会变的。   只不过这次他却是猜错了。   “师傅说他要闭关,就让我们下山来了。”无崖子说道, “大师兄要留在山上陪着师傅,便叫我们来投奔你,若有什么事情师兄也可尽数托付与我们做, 虽然我等学艺未精, 但也可当些事了。”   他这么说着,俨然一副熟练通达的老江湖模样。   巫行云冷着脸“嗯”了一声, 顿了顿又添了句,“正是如此。”   她本就是冷艳高傲的容貌,嗓音略有几分沙哑, 但看眼眸却又是十足的单纯明亮, 仿佛山间的野物, 不沾半分世俗气。   李秋水左看看师兄,右看看师姐,跟着用力点头,“我……我也会努力的!”   小姑娘年纪不大, 眉眼间却自有一段昳丽风流,但却又有着与其年龄相称的娇憨稚嫩,极是惹人疼。   公孙策看着正堂中坐着的三个,见他们极亲热的同包拯打招呼叙旧,忍不住摇头叹气。   “昔年你同我讲,逍遥派弟子都是要看脸的,我只当你是在唬我。”他视线从长身玉立风姿绰约如白璧无瑕的无崖子三个身上扫过,又看向比他们黑三个色号高大两个尺码的包拯,“现在看来,不过因为你是个例外罢了。”   当年他确实是向包拯打听过逍遥派的事情,倒不是因为别的,文人对于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江湖总会多少有些好奇心的,那时候展昭和白玉堂还没来,他身边距离江湖最近的就是包拯了,包拯第一次告诉他逍遥派的收徒标准时他还很是笑了一番。   要是再早些年包拯兴许还能和武将们比一比,但近些年武将之中出头的几位,潇洒风流如庞统,俊美端肃如狄青,硬生生把一群五大三粗汉子们的平均水准往上拔了一大截,再加上展昭和白玉堂也都是玉树临风美姿仪的青年,就更加把包拯给凸显了出来。   巫行云抿抿唇,开口道:“二师兄自是极好的。”   她说完神情自若地看了无崖子一样,无崖子立即点头附和,俨然是熟练工了。   李秋水看了看包拯,又和他身边的公孙策对比了一下,保持了沉默。   倒也不是说包拯长得有多丑,不然也够不上逍遥派的收徒标准,只能说包拯长得不怎么符合大众标准的美男子长相,现今大家推崇的美男子就像包拯的师弟无崖子那般,唇红齿白温文尔雅通身书卷气的儒生模样,包拯这样不怒自威肃穆端方的脸自然也就不怎么吃香了。   索性这么多年包拯早就练出了一颗金刚不坏之心,不动声色地踹了公孙策一脚,本是想要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摸摸巫行云的头发,不过旋即他便意识到对方已经不是那个年幼的小女孩而是快要能定亲年龄的少女了,于是伸出去的手转而轻轻扶了扶巫行云的发簪,道:“你们现在府衙住下便是,只不过府衙清苦,到底比不得山上,少不得要让你们忍耐一二。”   “能住就行。”巫行云回话的语气有些硬邦邦的,耳根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点红晕。   公孙策看看巫行云,又看看满脸吾家有儿初长成自豪的包拯,扇子一开遮住嘴角翘起的看戏弧度。   无崖子三人就这么在开封府衙后面住了下来,虽然包拯说是条件简陋,但也算是干净整洁,因着后院住着的多是男人,包拯特意圈了一处安静的小院给巫行云和李秋水,还买了两个小丫鬟侍奉着。   是夜,巫行云刚刚准备歇下,就听见有人敲门,一开门就看见李秋水站在门口,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她,“师姐,我一个人睡害怕。”   巫行云冷着脸盯着她看了几秒,默默让开了门,李秋水嘻嘻一笑,“师姐最好了。”说着她轻巧地走进房门,一窜爬到了巫行云床上,裹着被子打了个滚,双腿搭在床沿一抖一抖,把脚上的绣花鞋抖掉。   “明日里怕是又要变成无崖子最好了。”巫行云说道,把地上东一只西一只的绣花鞋在脚踏上放好,又对着镜子散下一头长发,着着寝衣坐在床边,李秋水就往里头拱了拱,让巫行云躺上来。   雕花的拔步床一个人睡绰绰有余,两个人却是有些窄了,得亏李秋水还是孩子,巫行云也是纤细的体型,才将将睡下。   不过因着初到异地颇有不适,还是睡不着的。   “师姐。”李秋水悄悄戳了戳巫行云,黑暗里一双眼睛明亮闪烁,不见半丝倦意。   “嗯?”巫行云闭着眼没动弹,随便李秋水戳着,小丫头的指头软力道小,戳着也没什么感觉。   李秋水眨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嬉笑着说道:“二师兄自是极好的,是不是啊,师姐?”   说前半句的时候她刻意压低了嗓音模仿巫行云的声音,咯咯笑得欢快。   “……莫要混闹。”巫行云愣了一下,继而一裹被子翻了个身俨然不想多谈,奈何李秋水还是不依不饶,支起身趴在巫行云身上,“我还当师姐你喜欢三师兄那呆子,没想到啊没想到。”   “我和无崖子!”巫行云被她这猜测惊得打了个哆嗦,扭头伸手点点李秋水的额头,“你这丫头,才多大就这般口无遮拦,要是让大师兄知道了……”   “你不说我不说,大师兄不会知道的啦。”李秋水软绵绵地腻在巫行云身上撒娇,“师姐……师姐最好啦……”   “你啊!”巫行云又点了点李秋水的额头,也没法对这从小看着长大的师妹说什么重话,只得无奈地叹气,“睡吧睡吧,别闹了。”   “我就知道师姐最疼我。”李秋水一低头亲了亲巫行云的脸颊,抱着巫行云的手臂安分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又听见巫行云小声道:“我……你二师兄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李秋水抬头,好像这样就能看见巫行云涨红的脸颊,小大人样的点点头,“师姐你且放心吧,二师兄也是个呆子,没人跟你抢的。”   包拯那一挂健壮肃穆不怒自威不是她的菜,不过自家三师兄文质彬彬软得没什么脾气李秋水也不怎么喜欢,每次跟他讲话,李秋水总觉得自己多了个姐妹一样,说不出的别扭。   “小丫头懂什么。”巫行云摸摸李秋水的头发,“快些休息吧,一路可累坏了。”   李秋水闭上眼睛,闻着巫行云身上淡淡的冷香,决心就算师姐嫁给了二师兄,她也绝不会放弃半夜来爬师姐的床的。   另一边李秋水的“姐妹”无崖子裹着被子睡得昏天黑地,难得能脱离两个师妹享受点私人空间,无崖子高兴得简直想要当场卖身给开封府。   名义上他是师兄没错,但却是妥妥的逍遥派食物链最底层,唯二有办法挽救他的,师傅逍遥子不理俗物,大师兄苏梦枕作壁上观,天长日久的无崖子都习惯了自己的可悲地位,老老实实给师妹当牛做马。   当牛做马也总比二女争一男来的好,每每一想到他刚开始学卜卦的那天晚上做的噩梦——巫行云是他的大师姐,李秋水是他的小师妹,他爱了这个又想着那个,娶了师妹还又喜欢上了师妹的妹妹,一觉醒来他身上的冷汗都能浸透衣服。   他要是真敢干这种事,两个师妹一定第一时间合起来拍死他。   睡梦之中依旧被自己的幻想吓得打寒战,无崖子往被子里缩了缩,只觉得这天实在是冷得叫人心寒。   此时的天山之上,已经开始落雪了。   苏梦枕把侍奉的下人们都遣下山,封了山上的宫殿屋舍,调整了外面的阵法,彻底把逍遥派隐藏在了世俗之外。   宫殿里仲彦秋已然先行入定,无形的“气”在他周身流转,双眸紧闭仿佛睡着一般。   仲彦秋没说自己什么时候会醒过来,苏梦枕也没有问,他只是安静地盘膝坐在仲彦秋对面的蒲团上,慢悠悠地擦着刀。   刀刃轻薄,水红漾映着雪里明光,苏梦枕侧了侧刀,雪亮的刀身上就倒映出了仲彦秋的身影。   那般安安静静地坐在蒲团之上,像是从恒久之前就一直这么坐着,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又有些寂寞可怜。   苏梦枕微微笑起来。   “有时候总觉得……你许是没有心的……”   他的声音飘忽如蛛丝垂悬,转瞬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第四十五章   逍遥派的山门建在天山之上, 宫殿屋舍从山腰一路延绵至山巅, 相邻并不紧密却又隐隐互相呼应, 檐角飞翘勾缠着山巅经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山巅的宫殿在雪中闪烁出明亮的光彩。   屋顶琉璃瓦,铺地汉白玉, 朱漆重彩的大门刻着双龙戏珠的图案, 雕工细致两条龙栩栩如生几乎要破门而出。   屋子建的奢华, 屋子里却没什么东西,空荡荡的只有两个蒲团, 相对而坐着两个青年,中间燃着一炉香,细细的香烟从小孔逸出, 模糊了二人的面容, 那香的气味极复杂,清雅浅淡又有几分淡淡的冷意, 藏在最里面,不仔细闻甚至根本闻出来。   就像仲彦秋这个人一样。   苏梦枕端坐着看着仲彦秋,隔着烟气那个人的面容有些模糊, 将那几分疏冷稍稍柔化了些, 变成了一种暧昧不明的淡漠。   他已经不记得在这里看了多久, 好像从很早以前就在这里坐着一般,但他却也不是一直在这里待着,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离开这里处理外面的事务。   快快的去,早早的回。   仲彦秋安静地闭着眼睛, 淡淡的眉淡淡的眼,唇色也是没什么颜色的浅粉,香炉里燃着的香逸出的烟气在他身边缭绕,他似乎从恒古以前就在这里坐着,下一秒就能够羽化登仙一般。   苏梦枕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那时的江湖传言。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苏梦枕喃喃念着后半句,指尖掬起一缕仲彦秋的头发,仲彦秋的头发已经很长了,披散着长到地上。   青丝如黛,柔软地缠绵在指间,在食指打个卷,又搭在无名指上。   莫名的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旖旎。   苏梦枕是亲眼看着仲彦秋一点一点从孩童成长为青年的,脸颊软软的婴儿肥退去,脸颊的酒窝也随之消失,身型拉长,原本的衣袍却是有些紧了,苏梦枕取了件外衫给他披上。   一直以来他潜意识都是将“仲彦秋”和“秋秋”当作两个人来看待的,仲先生贯来疏冷淡漠,身上带着世事洞悉的平静沉稳,几乎从未有过太大的情绪波动。   秋秋却还是有几分孩子性子,虽说也比平常的孩子成熟,但对着那张软绵绵的包子脸,无论如何也是难以将他和大人一般对待的。   但是当亲眼见着那孩童是如何一点点长成青年时,像是看着仙人从九天之上落入凡尘,心口涌上无法言说的感觉。   有些酸涩,又有些温软。   原来仲先生也有过少年时分,上挑的眉,锋利的棱角,唇角勾起的弧度艳红饱满,尽是意气风发,年少轻狂。   然后他见着那锋利的棱角一点点被打磨平整,高高勾起的唇角血色渐消,没什么血色的淡粉薄薄地抿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淡冷漠。   眼角的颜色稍深,仿佛晕了淡淡的桃花色,霜雪一样的肤色上白得刺眼,苏梦枕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上去,他用的力气很小心,那片薄红看上去着实是脆弱,让他甚至不敢稍稍用力,触手的皮肤温热,让他有一种指间都在融化的错觉。   下一秒,他的视线就撞进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之中,那眼眸没有任何光点,只是纯然的黑色,无论什么色彩都会被包容统一的黑色。   “……”   “……”   相对无言。   苏梦枕定定看着那双眸子,似是见着了木雕石塑的神像一朝活了起来,心跳骤然失跳了一拍,那种感觉……   就像是少年骤然见着了心上人,寤寐思服,满心满眼都装着那人。   开始仲彦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见苏梦枕看着他,他也就直视回去,苏梦枕的眼睛是很标准的凤眼,初见时闪烁着让他心悸的寒焰,当放下那些家国天下之事的现在,那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越发明亮。   那光彩甚至于让他觉得有些灼人。   仲彦秋下意识偏了偏头躲过苏梦枕的视线,抿了抿唇,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苏梦枕沉默几秒,开口道,“还顺利吗?”   仲彦秋点点头,“无事。”   “无事就好。”苏梦枕微微笑起来,神情自若地把落在仲彦秋眼角的手收回来,随意挑了个话题,“襄阳王最近不怎么安分,你要去看看吗?”   他问的随意,仲彦秋可有可无的点头应了,山上枯坐许久,总是有些怀念人间烟火的。   于是刚刚的些许不自在快速地消弭于无形,苏梦枕不知从哪里摸出了簇新的衣袍让仲彦秋换上,又准备了茶水和点心。   襄阳王的事情还不着急,那人胆子小又惜命,自从宋朝对大辽和西夏几番开战大获全胜后,原本跟大辽和西夏打得火热的襄阳王瞬间安分如鹌鹑,短时间内只敢小偷小摸地做点动作,为了隐藏那份跟外族的协议更是大兴土木建了一处名为冲霄楼的建筑,内设机关无数阵法八卦,即便别人知道他的罪证就在里面,也无法拿到。   这个别人里不包括逍遥派的几个弟子,冲霄楼的建筑结构图包拯老早就弄到了手,召集自己手下擅长机关阵法之人共同参详。   包拯作为仲彦秋亲断和“那边”有缘的人,在星象卜算方面学得很不错,说一句铁口直断也不为过,但是要论起机关阵法之术,他大概算是整个逍遥派里垫底的了,别说大师兄苏梦枕,就连最小的师妹李秋水都能轻易胜过他。   因此在无崖子巫行云外加白锦堂兄弟研究这份冲霄楼的建筑构造图,模拟出最好的解决方案时,包拯就负责和展昭一起在旁边站着,适时地露出“我似乎是懂了又似乎是没懂但我装作懂了的样子”的微笑,根据他们的发言进行总结。   冲霄楼的机关阵法的确已称得上是当世一流水准,但是跟逍遥派那堪称黑科技级别的机关阵法相比,也就是小儿科的水准,巫行云随手一列就能找出十七八种破阵方案。   更不要提造诣堪称大家的无崖子。   唯一让人稍稍有些苦恼的也就是前往冲霄楼的人选,白玉堂倒是又些跃跃欲试,只不过嘴还没来得及张开就败在了白锦堂严厉的眼神之下,对于白锦堂这个从小教导他几乎与父亲无异的哥哥,白玉堂还是极为敬畏的。   最后巫行云主动应承下来这桩差事,她一开口自然无人同她抢,多是有意无意笑眯眯地看一眼包拯,而后点点头,称赞两句巫行云。   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少女,巫行云那点子小儿女心思谁会看不出来,包拯无奈地笑笑,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尴尬。   说实话,神女有意,要说他没半点动心那是说谎,不过以他的年纪,若是着急些的女儿兴许都比巫行云大了,宦海沉浮多年步步惊心,他这师妹是有大才的,困于后宅又哪里比得上江湖宽广,快意恩仇。   他也不是那般拖着姑娘青春不放的人渣,早早的就把话说清楚了,但是巫行云的那股子执拗劲,确实是让他无能为力。   包拯总不能把人家姑娘家赶出去吧,他要真这么干了,扭头师傅还不得打死他。   事实上就算他不赶,仲彦秋也很想揍他。   谁让他这段时间又长高了一小截,哪怕是青年版的仲彦秋也还是比不上他高。   苏梦枕备了茶,明前的新茶呈现出浅浅的黄绿色,茶汤清冽甘甜,香气扑鼻来他还没忘记准备好茶点,仲彦秋虽然嘴巴上不说,但却是极喜欢配着茶吃点心的,他没这个习惯,所以早些年仲彦秋来金风细雨楼找他的时候都会自带一份茶点,合芳斋的桂花酥或是六福居的小糖饼,用油纸包包了,包点心的油纸和仲彦秋的衣料摩擦出的声音极为特殊,远远的一听他就知道是人来了。   秋秋喜欢吃甜一些的,仲先生却是喜欢淡一些的,酥酥脆脆入口即化的最好,就是每次免不了掉些渣子,每每都能见着仲彦秋用内力裹着快碎的半个点心丢进嘴里,技巧娴熟一看就是练过的。   泡上一壶好茶,捻二三点心,天山此时正是风景最好的时候,终年不化的积雪之下长出一株株细草红花,漫山遍野长得生机勃勃,云雾自积雪之上升起,坐在山顶仿佛踩在云端,八角玲珑的小亭子里摆开棋局,不久前的微妙气氛无人提起。   似乎两人都已忘了此事。   苏梦枕举棋,眼角的余光看着仲彦秋冷淡的面容,微微弯了弯唇角。   仲彦秋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两声,抬手落子,强作镇定。   有些事情到底不是水过无痕,些许涟漪溅起,古井无波之中层层波澜渐生。 第四十六章   棋盘之上, 黑白纵横。   黑子走得沉稳大气, 白子走得中正平和, 相似的棋路不相上下,各自占了半壁江山。   巍峨雪山之上,苍茫云海之间, 八角小亭玲珑精美, 仿佛漂浮在云端山顶, 小亭里二人端坐,一青衣广袖, 墨发如瀑,一锦衣玉冠,君子如玉, 山风凛冽, 吹得衣袍鼓起,恍如神仙中人, 不沾红尘。   只是这神仙中人谈论的话题,却是不怎么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   仲彦秋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和苏梦枕聊着聊着话题就一路跑偏, 开始明明只是随意聊着山间野物古今轶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话题居然一路转向了情情爱爱。   “仲先生也动过心吗?”苏梦枕问道。   仲彦秋手一顿,他曾经动过心吗?答案肯定是有过的,以他的这般年岁,若是没有才会比较奇怪。   他也是个人, 当然有过年少慕艾的时候,只不过他已经记不得那人的模样,只依稀记得是个美好温柔的人类,有着一双干净如宁静湖泊的眼睛。   现在他甚至已经想不起那人的名字,应该说他从未曾真正的认识过那个人,那不过也就是某个世界之中,某个让他留下了记忆的惊鸿一瞥。   那个人本应拥有的顺遂人生,不需要有无关人士的参与。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仲彦秋的心跳乱了一拍,但也就是乱了一拍。   他的动心,也就到动心为止了。   若是苏梦枕不提,他都回忆不起自己还曾经有过这样的心情。   仲彦秋已经沉默了很久,苏梦枕一贯的善解人意却像是在此刻失了灵,把玩着棋子等待他的答话。   许久之后,仲彦秋才淡淡道:“陈年往事,何必再提。”   “只是觉得……”苏梦枕看着仲彦秋,笑得很是温和,“以仲先生品貌,定是少不了爱慕者的。”   仲彦秋摇摇头,抬手落子,“没有人会喜欢看得太清楚的人的。”   他的能力注定了难以有人愿意亲近他,做朋友已是艰难,更不要提做那更亲近的恋人了。   即便他生得貌若潘安都困难,况且仲彦秋生了一张清汤寡水到乏淡无味的脸,叫人毫无亲近的欲望。   他不是很想继续下去这个话题,又不愿直接粗暴地结束对话,于是只冷淡地侧过头去看亭外的风景。   繁花映雪,云卷云舒。   倒是世间难寻的好景致。   苏梦枕没有再说什么,只低头落子,不动声色地引了个新话题出来,悄无声息把前一个话题盖了过去。   却说那日夜探冲霄楼,巫行云没有同任何人讲,到了子时便换好一身夜行衣出门,身形灵巧在屋顶之上跃动,仿佛一只灵巧的猫儿。   而后她远远看见院子之中站着个人,哪怕隔了老远她都能一眼认出那人的身影,当即旋身往那个方向跃去。   月色如水,柔柔地照下,月色之中飞来的少女眉眼如画,清冷明艳,月光洒在她白皙莹润的皮肤之上,竟似是折射出了无限光彩一般。   “……”即便是认识了巫行云多年的包拯,依旧忍不住为之惊艳。   “师兄。”巫行云站在包拯面前,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见他眼中带了几分惊艳地看着自己,忍不住红了红耳根,却非常坚定地抬头盯着包拯,“我一定会把东西给师兄带回来的。”   她喊包拯,从来都是直接喊“师兄”,不像是苏梦枕的“大师兄”,无崖子的“三师兄”,就单单师兄二字,被她这么喊着,就别带了几分暧昧的意味。   包拯看着眼前神情坚定的少女,心头微微一动,“尽力即可。”他抬起手,犹豫着轻轻放在少女发边,小心斟酌力道梳理了一下。   自从几年前他明言拒绝了巫行云后就一直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鲜少有什么肢体碰触,更不要提像现在这么亲昵的举动。   巫行云一愣,下一秒就瞪大了眼睛,红色瞬间从耳根蔓延到脸颊,仿佛涂了胭脂一般。   “师兄……”她轻声叫道,带了几分询问的意味,情不自禁地向前了半步,恍如梦中。   “安全回来。”包拯说道,慢慢把少女拢进怀里,巫行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包拯生的高大威猛,身上却是淡淡的墨香混着檀香的清雅味道,她觉得,这世上大抵再没有比这个更加好闻的气味了。   “师兄……”巫行云用力回抱紧包拯,纤细的手指绞着包拯的衣服,“师兄…师兄师兄师兄!”   她的嗓音里带了些哭腔,情绪激动之下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只一味埋头在包拯胸前含混叫着,她叫一声,包拯就应一声,轻拍着少女的后背安抚。   过了些时候巫行云的情绪才平复下来,忽然摁着包拯的肩膀踮起脚尖发了狠一样的在包拯脖子上咬了一口。   “嘶——”包拯倒抽一口冷气,觉得脖子一疼,定然是流血了。   “我的。”巫行云喃喃道,死死盯着包拯重复道,“我的。”   她从小是在山林里长大的,到现在为止她身上还存留着几分褪不去的野性,和她本身的率真冷艳揉杂,更显出一种让人痴迷不已的奇异魅力。   “好好好,你的你的。”包拯好脾气地说着,瞧着少女隐隐带了些晕红的眼角,忍不住低下头在她眼角落下一个浅吻,“你也是我的。”   他吻的克制,只在皮肤上一触即离,却叫巫行云整个人都炸了起来,推开包拯捂着脸脚下一点,跳上房顶就跑。   “天色不早了我这就出发!”   话音未落,人就已经没了踪影。   空荡荡的院落之中,又一次只剩包拯一人。   “还真是……”清正忠直了大半辈子的包大人捂脸叹气,“太过孟浪了啊……”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包拯已经开始盘算着等到此间事了,就带着师妹回乡去拜见父母,再去天山禀告师傅,然后把师妹风风光光的娶回家。   嗯,包拯觉得自己可以开始给未来的孩子想名字了。   公孙策看着满脸微妙傻笑走回房的包拯,忍不住抖了抖打了个寒战,觉得担心他半夜还特意跑出来看看情况的自己就是个傻子。   巫行云顶着一张大红脸一路狂奔,夜风清凉,却吹的她越来越热,尤其是眼角,像是烧起来一般烫得她心里发慌,咬着嘴唇一个侧身踢了一脚院墙,像是踢在那个让她心神不宁的男人身上。   忽然,她顺着风闻到了一丝烟气,听到了喧哗之声,子夜时分本不应如此热闹的,特别是冲霄楼的方向,根据他们前几次刺探的状况,冲霄楼守卫森严,进出严格,别说是喧哗,稍稍弄出些声音都要被守卫抓去才是。   不过等她靠近了些,一切也就可以理解了——   隔着老远就能看见冲霄楼火光冲天,将子夜黑色的天空染红了大半,整个冲霄楼都被火烧得面目全非,木质的横梁嘎吱嘎吱摇摇欲坠的断裂清晰可闻。   这种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守卫,守卫和小厮尖叫着救火,一桶桶水泼上去却不过是杯水车薪,火焰无情地吞噬着这幢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思才建成的小楼,那些机关暗器,八卦阵法,都敌不过大火蔓延,时不时带着火星的流矢还会从楼里飞出,误伤许多帮忙救火的人。   证据!   巫行云蹙紧眉心,拧身就想往火场里冲,刚迈开步子就觉得小腿一疼,低头看见一块玉滚落在地。   她扭头看去,一个从未见过的青年正站在不远处的屋顶上,手上拿着一个镶金嵌玉的盒子。   那青年她没见过,他身边的人巫行云却是熟悉的,提气飞掠至旁边的屋顶上,她束手道:“大师兄。”   “师妹。”苏梦枕拍拍巫行云的肩膀,从无崖子到巫行云再到李秋水,逍遥派这几个师弟师妹都能算是他看着长大的,比起师兄他更像是他们的父亲一样,因而看着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也颇有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东西我和师傅已经拿到了,此处不宜久留,带我去你们暂住的地方。”   不远处就是人来人往忙着救火,只要有人稍一抬头就能见着他们。   巫行云点点头,一边轻功赶路一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担心冲霄楼大火会不会影响师兄的计划,一会又想着刚刚小院之中师兄落在眼角的轻吻,一会又在想大师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师傅是不是……师傅!   苏梦枕刚刚那句“我和师傅已经把东西拿了”电光火石般划过脑海,巫行云眼神下意识落在苏梦枕身边的青年身上,虽然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眼熟没错,但这是师傅?!师傅?!   她记忆里的师傅明明是五短身材的白玉小馒头!   仲彦秋回头看了一眼在心里念叨他身材的徒弟。   哼,孽徒。   早知道就该让她和李秋水争无崖子争得鱼死网破。 第四十七章   夜已经很深了, 朝廷派来的一行人的住处却仍是灯火通明, 包拯等人坐在书房之中毫无睡意。   巫行云还没有回来。   也对, 她刚刚才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来一回都要不止这个时间了,只不过对于刚刚才下定决心的包大人来说, 这时间走得实在是太慢太慢, 墙角的铜漏滴滴答答听得他心急如焚, 一时担心她会不会出什么事情,一时又想着少女明艳的俏脸深感自己为老不尊。   甚至于想要反悔。   他在那里自顾自的时而皱眉时而微笑的, 一张不怒自威的脸说实话当真不适合这般表情变化,扭曲得让边上的几人忍不住互相看看,眼神乱飞。   白玉堂:包黑子没事吧?别是疯了。   展昭:包大人……应该……   公孙策:你们别担心, 他就是千年老铁树开花了, 一时有点荡漾。   白锦堂完美接收到了几人的讯号,手握拳抵住嘴干咳两声, 道:“包大人不必忧心,巫姑娘武艺高强,定然不会有事的。”   包拯神思不属地应了两声, 看神情估计连白锦堂说的是什么都没听清, 只是下意识的回应而已。   白锦堂摇摇头满脸无奈, 心道回去是时候准备贺礼了,还有那些个嫁妆也得好好筹备起来,主持金风细雨楼多年,因着苏梦枕和逍遥派的关系, 逍遥派的庶务基本上也是他在管,因而逍遥派的底子如何他一清二楚。   钱逍遥派是不缺的,逍遥子这个掌门人不理俗物,看人挑地的眼光却是一等一的准,雇佣来的人多少都是有些本事又老实本分的人,而挑出来的地也是难得的良田果林,偶尔买到一块种不出庄稼的地,往下一挖竟是挖出来了不知道哪一朝皇室的藏宝地,黄金堆积如山,各色珍宝更是价值连城。   但是逍遥派不缺钱,却不代表逍遥派能操办好一桩婚事,要是嫁给个小门小户的人家,嫁妆简薄些也就算了,但是巫行云要嫁的可是包拯,简在帝心的龙图阁大学士,等到处理完襄阳王十有八九还能往上升一级,嫁妆要是太难看丢的可是包拯的脸。   白锦堂觉得逍遥子说不准真能干出给巫行云陪嫁上十几箱子孤本秘籍外加厚厚一沓银票这种事情来,其余的什么家具首饰,衣衫布料的,就都得让他来准备了。   别人家都是姑娘一生下来就开始攒嫁妆,他们这倒好,临到成亲了才开始着急忙慌地准备,要不是金风细雨楼有钱有势各方势力都给几分面子,白锦堂还真不敢说能把这事办得漂亮。   白锦堂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家具要用金丝楠木的还是紫檀的,在感情一事上还比较单纯的白玉堂还在不依不饶地缠着展昭包拯好好地怎么就千年老树开花了,明明上午的时候还一本正经地跟巫行云搞什么非礼勿视,吃个饭中间恨不得隔上一条河,莫不是到了晚上就开窍了?   感情单纯但对男女之事一点也不单纯的白玉堂兴致勃勃地在脑内编排了一出又一出,故事的离奇精彩程度放在街巷里绝对是能红火上一季的桥段,毕竟白五爷可是十二三岁就敢上花楼喝酒的人,痴男怨女的对他来说早就不新鲜了。   对他的思维模式了如指掌的展昭叹气,咳了几声提醒白玉堂别脑补得太开心把包大人还在这件事给忘了,前些日子被抓住扫了一个月茅厕的经历有生之年他实在是不想再来一遍。   展昭咳嗽的动静不小,把包拯从自己的思绪之中拉了回来,眨眨眼左右看了看到场的人,倒是一点也不惊讶于无崖子和李秋水的缺席。   逍遥派出身的人大多有那么点微妙而又让人难以理解的傲慢,就像在无崖子和李秋水眼中,冲霄楼那么点暗器阵法的没有任何挑战性,巫行云处理起来可以说是驾轻就熟,既然早就十拿九稳第二天一大早肯定能看到的玩意,他们实在是没有兴趣像傻子一样坐在书房里等着。   要是连个冲霄楼都过不去,师傅一定第一个从山上跑下来打她。   听起来有点冷情,却是逍遥派的共性了,就连包拯自己都承认自己身上多少沾染了些奇奇怪怪的因素,甚至可以说包拯自己都有那么几分冷漠,除了被他承认的人之外,其余的人多是冠上了普通朋友甚至陌生人的名号,不树敌,但也少了些亲近。   包拯这边正念叨着巫行云要是失败估摸着会被师傅从山上冲下来打,不多久就看见巫行云从门外飘然落下,宛如九天仙子降入凡尘。   “师兄。”巫行云踟蹰一下,还是走了过去站在了包拯身边,小声道,“师傅和大师兄来了。”   “什么?”包拯站起身,惊异道,“在哪里?”   “后院。”巫行云说道,取出那个仲彦秋原本拿着的盒子放在桌上,“大师兄说他们一路舟车劳顿,就先去休息了,让我把这个给你,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镶金嵌玉的盒子用极为精细的九转玲珑锁锁住,若是没有对应的钥匙打开莽撞撬锁,就会引动里头的机关,把盒子里装着的东西彻底销毁。   白锦堂仔细看了好久这把锁,表示金风细雨楼的能工巧匠能够复制出一把钥匙来,但是得让他把盒子带走做以参详。   作为白玉堂的哥哥,白锦堂在包拯这边的信誉一直很不错,况且这次金风细雨楼也是接了皇帝的密旨来帮忙的,因此包拯也就很放心地让白锦堂把盒子带走了,白锦堂走前还顺便拎走了这几年在外头玩得乐不思蜀浑身江湖习气莽莽撞撞的弟弟,白玉堂盘算了一下自己这段日子在外头到底惹出了多少事端,当机立断扯上了展昭。   即便他的那些事端可以称得上是行侠仗义,在江湖上他锦毛鼠白玉堂丝毫不堕哥哥白锦堂的名声,但是在哥哥眼里弟弟永远都是那个上房揭瓦记吃不记打看着庙会上的糖葫芦移不开眼最后连人家插糖葫芦的草桩都一并抗走的熊孩子,除了交朋友的眼神不错之外,无时无刻除了闹心还是闹心。   展昭被白玉堂拽着衣角往外拖,他一边努力稳住身形一边扭头往屋子里看,公孙策悠悠然地拿了本书准备回房休息,巫行云握着包拯的手脸颊绯红尽显小女儿娇态,包大人也难得柔和下来一张铁面温言软语。   虽然长得健壮如武官,但包拯也是实打实的进士出身,要不刻意压实力说不得能得中一甲的文采,说起情话来那叫一个含而不露情意绵绵,还能即兴赋诗写词,谱成曲子。   文人玩起浪漫来,那可就真没别人什么事了。   展昭忖度了一下自己的武力值,觉得自己应该扛不住巫行云和包拯的混合双打,也就明智地闭上了嘴,老老实实被白玉堂拖走给人做挡箭牌和事老,白锦堂不打弟弟,然而只是那絮絮叨叨不带半点重样还特别有道理洗脑效果一流的书房对谈,就足以让白玉堂毛骨悚然。   如果展昭是猫,白玉堂是鼠,那白锦堂就是老虎,战斗力完全不是一个水准。   白玉堂跟在哥哥身后,偷眼瞄了瞄白锦堂的脸色,自觉早死晚死都得死,也就破罐子破摔拽着展昭小声讨论起来包大人这棵千年老铁树怎么就突然开窍了。   毕竟早上包拯还对人家姑娘敬而远之吃饭都要坐两桌的。   展.尚未婚配.初哥.昭听着白玉堂各种不着边际的猜测,就连中邪之类的话都说了出来,还念叨着要不要去寺里拜一拜,心里头连番叹气,不过也没随便开口说什么扫兴的话,只道:“你还不如有空想想该送什么贺礼,别到了时候再着急忙慌准备。”   他一说完,白玉堂的注意力果然就被转移了,挑着眉毛跳脚道:“我才不会呢,贺礼老早我就备好了,倒是你,每月就那么点俸禄,能买得起什么好东西。”他说完瞅了一眼展昭的脸色,得意洋洋接着道,“当然了,你要是没钱的话五爷也能借你,等你有钱了再还就行,怎么样,够义气吧?”   他那副抬着下巴的模样着实是好看,和白锦堂有五成相似的脸上眉眼飞扬意气风发,还带了点不怎么惹人讨厌的傲气和张狂,只一看就知道这是个被宠爱着长大,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太大挫折的人。   展昭笑着说道:“说不得到时候还真得靠你周转一二。”   他当然是不可能只靠着俸禄过日子,手底下多少还有些别的营生,老家亦有田产庄园,但是这种事情就没必要说出来了。   有时候真觉得他那御猫的名头合该戴在白玉堂头上才是,那性子跟猫儿不是一模一样,都得顺着毛摸。   白锦堂听着身后的动静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这种感觉就像又回到了十几年前,他一开门发现弟弟把不知道谁家的孩子抱回来非得说是自家的,还死活不愿意还回去。   人生中总有那么一些时候,非常想要抄起鸡毛掸子把熊弟弟抽上一顿。 第四十八章   冲霄楼的大火也不知道是怎么放的, 襄阳王府的人忙活了整整一夜也没熄灭, 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将将停下, 高楼烧得只剩下了空壳子,风轻轻一吹便轰然倒地,砸伤了好几个边上站着的侍卫小厮。   “抬下去抬下去!”襄阳王暴躁地让人把倒在地上起不来的伤员抬下去, 又强撑着脸色不要太难看地去面对正堂打着慰问名号跑来给他添堵的包拯一行人。   “今日一早听闻王爷府中走水, 不知府上可有伤亡。”包拯拱手, 他来的时候没带什么护卫随从,襄阳王除非打算鱼死网破, 否则也不会蠢到在自家府邸对他下手,况且就算真的动了手,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   “包大人可真是消息灵通。”襄阳王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 “不过是府中下人打翻了灯油, 没什么大事。”   “那就好。”包拯笑着说道,“王爷千金之躯, 若是有什么闪失,陛下定然是要问下官罪的。”   他说的真挚,襄阳王听着在心里头撇了撇嘴, 这种话也就是听听算数, 皇帝为了他问包拯的罪?要是早些年说不定他那侄儿还会意思意思罚一罚包拯给他几分面子, 但是这几年年年打仗年年大胜,皇帝真的是一天比一天硬气,皇帝一硬气,他们这些宗亲的话也就越来越不管用, 要是一向安分老实的也就算了,像他这样当年还跟皇帝顶过不止一次的……   心里感慨着山河日下落难凤凰不如鸡之类的话,襄阳王嘴上还是很客气地跟包拯你来我往打着太极,都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了,场面话谁不是一套一套的,是以谁也没套出谁的话来,倒是茶水喝了小半壶。   “王爷。”襄阳王府的管家垂着脑袋走进来,附在襄阳王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他声音小,却逃不过包拯的耳朵,“东西找到了,已经烧没了。”   他说的没头没尾,包拯不动声色地记下。   管家走后,襄阳王面上没什么变化,但是再和包拯聊起来时语气却是轻松了不少,相对也有底气了不少,说的他好像当真多么忠于皇帝,半点异心也没有一样。   包拯本还担心襄阳王发现证据遗失狗急跳墙,现在看来大概昨天师傅和大师兄做了些什么,才叫襄阳王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藏着的证据已经到了他最不想让其落在手中的人手里。   也对,大师兄本就是心思缜密之人,师傅更是能够洞察先机算无遗策,如此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确认了襄阳王还什么都没意识到后,包拯也就很识相地起身告辞,冲霄楼遭了大火,襄阳王府可绝不像襄阳王说的那样没什么大事,估计现在府中忙乱的很,他在这待着也是碍事。   而且证据既然已经到手,襄阳王倒台也就是时间问题了,比起跟这个蹦跶不了几天的秋后蚂蚱打太极,他还是更惦记着快点回去见见师傅和大师兄,禀告他和师妹的事情,然后带着师妹回乡见一见家中长辈,早些将婚事定下来。   这世间不光女子恨嫁,男人也恨娶啊,单身多年同辈动作快点的儿子都快娶媳妇了的包大人对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还是很憧憬的。   府衙内,在客房睡了一觉养足了精神的仲彦秋在正堂见到了被自己赶下山好几年的三个徒弟——   无崖子还是那副唇红齿白貌若好女的书生样子,像模像样地穿着一身儒衫,多少长高了些,也可称得上是长身鹤立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就是这些年桃花实在多了些。仲彦秋在他身上“看”到了好些姑娘家留下的痕迹,不过想想也是正常,无崖子本身就是那种对谁都很温和的性子,还有几分侠义之心,见着了有谁落难就会出手相救,再加上他生得又好看,谈吐文雅举止端方……   好吧,仲彦秋承认自己编不下去了,他这徒弟就是天生命运的“线”跟女人纠缠不清,桃花运不少,却是烂桃花居多,处理的不好还容易演变成桃花劫。   至于为什么这众多桃花运里还夹杂着男人……   命运无常,本就不是凡人所能勘破的。   仲彦秋这么想着,心安理得地把无崖子放生了,目前他所“看”到的未来里,无论如何也总比那个被师姐师妹争来夺去又被徒弟暗算活得生不如死的命运来得好。   无崖子旁边是巫行云,离山时的小少女已经长成了二八芳华的大姑娘,眉眼明艳气质高华,脸上还带了些姑娘家的娇态。   仲彦秋一点也不意外地看到她跟包拯修成正果的结局,神女有情襄王有意,唯一的阻碍也就是包拯那点子抛不开的矜持,平时还能板着,昨天巫行云要去闯那冲霄楼,说是没什么危险,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包拯又怎么可能放心得下,尤其是见无崖子李秋水都是该干啥干啥一点也不在意,还不更让他心里发慌,哪里能摒得住呢。   “师傅师傅,你怎么一下子长得这——么高啦?”李秋水年纪最小,从以前开始就是最会撒娇的,现在也就是刚过十岁的小丫头,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地拽着仲彦秋的衣角娇声问道。   “到了时间,自然是要长高的。”仲彦秋拍拍小丫头的脑袋,“这段时间有没有好好听话?”   “师傅你猜?”李秋水嘻嘻一笑,大眼睛扑闪扑闪眨着。   当然是没有。   李秋水年龄最小,长得好看嘴巴又甜,就连苏梦枕对她都宽松上几分,更不要提手把手把她养大的无崖子和巫行云了,从下被师兄师姐宠着的小丫头性子活泼古怪精灵,又饱读诗书能言善辩,如此也就算了,她还习了一身好武艺,小小年纪一个打十个轻而易举,读了两本英雄救美才子佳人的话本就满脑子故事桥段。   她这个英雄来救美。   虽说包拯治下开封府向来安乐,但她今天给东家的夫人送送伞,明天帮西家的寡妇拎拎东西,后天给楼子里的小姐姐解决纠缠不休的登徒子,大后天帮摆摊的小娘子卖卖胭脂水粉,几年下来她在开封府的女眷堆里吃的不要太开,不知多少小姐戏言过如果秋水是男儿,定然要嫁与她,甚至宫里的老太后都对她青眼有加,美滋滋地认了义女,皇帝凑热闹给她封了个郡主——正正经经有食邑的那种。   严格来说,逍遥派现在官最大在高层最有影响力的既不是苏梦枕也不是包拯,而是开封府女眷之宝李秋水。   得罪了她,那些官老爷们夜里可能就得睡书房了。   “小鬼精灵。”仲彦秋点点李秋水的额头,想了想还是说道,“记得分寸。”   “师父放心吧。”李秋水一扬脑袋,“我可是您教出来的。”   她那模样着实可爱,无崖子和巫行云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什么好事这么开心?”苏梦枕见完白锦堂回来,就听见屋里的笑声。   “在说你教的好师妹。”仲彦秋说道,唇角还带着几分没有散去的笑意,李秋水名义上是他的徒弟,实际上教导她比较多的是苏梦枕,苏梦枕说他收的这几个徒弟,也就李秋水有魄力能够担得下整个门派。   “大师兄!”李秋水笑着喊了苏梦枕一声,依旧坚定不移地蹭在仲彦秋身边不愿意走。   虽然大师兄对她是很好没错啦,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更喜欢师傅。   “多大的人了还黏着师傅撒娇。”苏梦枕随口调笑了一句,自然而然地坐在仲彦秋身边,取了茶杯给自己倒茶喝,   “你倒自觉。”仲彦秋笑着斜了他一眼,不等苏梦枕回话就被李秋水拉去了注意力。   苏梦枕把本来要说的话吞回肚子里,顺便把那句“你应该多笑笑”也吞了回去。   仲彦秋并不是不常笑,只不过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场面上的礼节性微笑,唇角的弧度几乎没有任何区别,显得十足冷淡疏离,但是他如果真心笑起来却是很好看的,如同春雪初融桃花初绽,原本的疏冷尽数化为春风拂面,叫人情不自禁地就想要亲近他一些。   苏梦枕抬手扶了扶仲彦秋的发冠,在他看过来时神色自若地说道:“有些歪了。”   仲彦秋不疑有他,自己抬起手摸了摸发冠,确认了一下是不是还正。   他们正说着的时候包拯走了进来,他特意换了一身衣服,难得的有些紧张。   说实话,当年他第一次面见皇帝的时候都没有现在紧张。   尤其是看到青年版不怎么好相处样子的仲彦秋的时候,忍不住就更加紧张了。   “师傅。”他吞了吞口水,深吸口气大步走到仲彦秋面前,一撩衣袍跪在地上。   “怎么了?”仲彦秋问道,苏梦枕已经站起身,使了个眼色让无崖子带着巫行云和李秋水离开。   包拯用眼角的余光窥探了一下仲彦秋的神色,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干脆把心一横大声道:“徒儿和师妹两情相悦,还望师傅成全!” 第四十九章   虽然仲彦秋经常因为几个徒弟腹诽他的小包子身材而在心里各种发狠话, 但是当包拯真的跪在他面前正正经经地向他求娶辛辛苦苦养到大的徒弟时, 他也就是把人拉到外头打了一顿, 雷声大雨点小的应允了这件事。   “说起来他居然没问襄阳王的事。”仲彦秋一边把沾了灰的外袍脱掉一边说。   “大概是猜到了吧,他一直挺聪明的。”苏梦枕悠然靠坐在软榻上看着仲彦秋换外袍,在某些方面仲彦秋有着让人喜闻乐见的迟钝和不解风情, 比如现在他就完全没有意识到在别人面前换外袍有什么问题, 理论上只要不是脱光了换衣服, 他都不怎么介意身边还站着个人之类的事情。   靛色的外袍宽大,里面雪青的长衫却是做得修身, 恰到好处地衬出柔韧有力的腰,修长笔直的腿,衣领后长发束起, 露出一段莹润的白。   “你换的那么随意, 襄阳王没发现也是难得。”仲彦秋俯身取了一件外袍穿上,柔软的布料垂感极好, 层层叠下衣角绣着的白鹤振翅欲飞,不打眼的金线在祥云纹之间穿行,走动间带着点点磷光。   穿着外袍, 却更显得他清瘦挺直, 如修竹一竿。   “只要料子一样, 用火一烧谁看得出来。”苏梦枕说道,“况且襄阳王早就盼着有人能毁掉那份证据了。”   自己毁掉的和被别人毁掉的意义截然不同,襄阳王向来惜命,即便熄了跟大辽西夏合作的念头也不敢轻易动那份签好的文书, 就怕惹恼了大辽西夏招来杀身之祸。   仲彦秋取走了冲霄楼里的真文书,苏梦枕准备了一份假文书,盒子是一模一样的,锁也是一模一样的,里面放着几张写了些不知所谓内容的纸,纸质也是跟文书一模一样的。   他不知道文书内容,但也不需要知道,只要一把火烧了冲霄楼,盒子上的玲珑锁被触动毁了里面的文书,盒子和锁也被大火烧得不成样子,最后襄阳王拿到的也就是一个破盒子和里头被烧成灰烬的纸屑。   他们还特意顶了个跟襄阳王有仇的人家的身份,无论他怎么查最后都是多年前被他迫害以至于家破人亡的幸存者回来给他找麻烦了,放火是为了调虎离山,最终目标是他的书房。   “估计襄阳王这次在劫难逃了。”仲彦秋眯了眯眼,似乎看到了什么。   “我记得大宋是不杀宗室的。”苏梦枕说道,“而且为了彰显仁德还得把人好好保护着别不小心被仇人给杀了。”   “但要是护卫里有人跟他有仇就不一定了。”仲彦秋说道,“有的人总能结些不该结的仇。”   “自作孽,不可活。”苏梦枕幽幽叹道,举起手中的酒杯,“要吗?”   “我不喝酒。”仲彦秋坐在软榻上,却没有伸手。   往日里软榻上的案几摆着的都是茶水和糕点,今日放着的却是几品小菜外加好几壶美酒。   仲彦秋不善喝酒,却善酿酒,只听酒水在酒壶之中晃荡时的清脆声响他就知道这定然是好酒,滋味甘冽醇厚,香气扑鼻。   “我请也不喝?”苏梦枕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仲彦秋面前,执着筷子挑着盘中的花生米。   “我喝了酒,会管不住嘴的。”仲彦秋把酒杯推远了些,他不善饮酒,却不代表他不喜欢喝酒,否则他那一手酿酒的技术又是怎么来的,只不过他很早以前就学会了克制,有时候喜欢的东西不一定适合自己。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苏梦枕靠在案几边,他原本坐姿是极端正的,但许是做鬼的时候轻飘飘的习惯了,现在坐着躺着的时候都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举着杯子晃了晃,仰头把酒灌进了肚子里,脸颊泛起淡淡的酡红,“我喝醉了自是不记事的,你说了什么,也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   他挑的酒很香,尤其是温过之后,香气随着案几上铜炉的青烟往外飘,香气并不浓郁,却很是绵长,悠远的带着初夏时节的青梅酸甜,泛着荼蘼了整个春日的桃花绯色。   酒色澄清,白瓷杯子里面绘着一抹写意的红,轻轻一晃,就仿佛一尾红鲤在酒水之中翻腾,灵巧轻盈。   只看着,就已然有些微醺。   “年份刚好的梨花白,我可是跑了好几趟人家才肯卖的。”苏梦枕仿佛当真有些醉了一般,半眯着眼轻轻地笑出声来,“你要是不喝,我可就全喝光了。”   仲彦秋看着杯中的酒好一会,才慢慢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他喝得非常谨慎,一小口,只一小口,醇厚绵软回味悠长的香气在舌尖一闪而逝,滚落到喉头,继而化作翻滚而下的热流,让人从内到外都热了起来。   并不像烧刀子那样激烈得让人一口下去一身大汗的滚烫,只是温温热热,徐徐喝下一碗热汤那样的感觉,暖洋洋的像是待在秋日里的阳光下,那些倦怠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冒,整个人舒服得想要喟叹出声。   仲彦秋已经很久没喝过酒了,但一口也不至于让他醉倒,醇厚的酒香勾引着他肚子里的酒虫,让他忍不住抿一口,再抿一口,浅粉的唇间探出艳红的舌尖,浅浅在澄明的酒上蘸了一下,仍旧是那副清心寡欲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表情,苏梦枕却能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满足的波动。   不知不觉仲彦秋就抿完了第一杯,他看着空荡荡的杯底眨眨眼睛,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下意识发出了一声失落的叹息。   “还要吗?”苏梦枕晃晃手中的酒壶,不等仲彦秋回答就又为他斟满酒杯,他不光准备了陈年的梨花白,还有漠北的烧刀子,西域的葡萄美酒,盛在琉璃酒器之中如同鲜血一般。   唔……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真的要醉了。仲彦秋脑子里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是身体却颇为迟钝地反应不过来,机械式地小口小口抿着杯子里的酒。   酒都是好酒,无论是梨花白,还是竹叶青,漠北的烧刀子,西域的葡萄酒,苏梦枕给他倒什么,他就喝什么。   酒混在一切喝,就更容易醉了,仲彦秋坐得很稳,端着杯子的手丝毫不动,就连杯子里的酒都没有半点晃荡,但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定然是喝醉了。   纯黑的眼眸是没有任何聚焦的暗色,寻常说是黑色眼睛,其实更加偏向于深赭色,但是仲彦秋此时却是实打实没有半点掺水的黑色,任何光投进那双眼睛里,顷刻间就会被吞噬,被那双眸子注视着,就会不由自主产生恐惧,仿佛再被盯着,就会陷进去出不来一样。   喝得太醉的时候,仲彦秋的“开关”就会完全失控,“意志”被“本能”所压制。   他看着苏梦枕,这屋子里除了他之外唯一的活物就是苏梦枕,苏梦枕也看着他,看着那双眼睛,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关进了一间暗室之中,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黑暗笼罩,像是永恒一样的黑暗。   黑暗会带来人类所本能的恐惧,这是无法被控制了,即便是苏梦枕也不例外,他现在寒毛直竖,身体的本能告诉他快逃,告诉他远离这里,告诉他危险。   但是苏梦枕之所以是苏梦枕,就在于他可以冷静地面对自己的恐惧,甚至让理性压制本能。   “为什么不跑?”仲彦秋“看”着苏梦枕,他的眼睛没有任何聚焦,此时他比世间的任何一个瞎子看起来还要像是瞎子。   因为仲彦秋不会随便伤害别人,苏梦枕想着。   “因为我不会随便伤害别人?”仲彦秋复述着他的想法,直勾勾地“看”着他,“你很奇怪。”   他伸出手拽住苏梦枕的衣襟,把他用力拉到自己面前。   仲彦秋的力气很大,苏梦枕感觉自己的肋骨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蔓延出细密的疼痛。   案几上的杯盘叮当响了几声,一个杯子从案几上滚下,落在了地上。   苏梦枕皱了皱眉,侧过头去看了一眼地上的杯子,脑袋刚刚偏过去就被仲彦秋捏住下巴拧了回来。   “看着我。”仲彦秋说道,他的嗓音飘忽而又柔软,被酒浸泡得带上几分沙哑,如同蛛丝细细垂下,风一吹就了无踪迹。   “看着我。”他的手很凉,明明喝了那么多酒,身体还是没有暖起来,钳制住下巴的手放松了力道,然后摸索着向下,划过脖颈,停留在胸口,掌心之下是苏梦枕的心脏,安静地沉寂着,没有半分动静。   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意识到这个人已经死了,从人类那短暂如焰火的生命之中超脱。   是好还是坏呢?   过度漫长的生命最终就会变成煎熬,身边的人会一个个离去,走在一条身后在不停塌陷的窄道上,没办法回头,也不敢回头,过于繁重的记忆,最后会变成足以将人吞噬的阴影。   但是现在,还是会庆幸于那多出来的生命吧。   仲彦秋手指和掌心摩擦着,然后摊开,悬空在苏梦枕的心口,人已经死了,心口处却还有温热的“气”鼓动翻涌。   他的眼睛似乎透过苏梦枕看向不可知的方向。   那薄薄的,没有什么血色的唇轻轻挑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呵。”   他笑了,声音嘶哑柔软,像是情人耳边的爱语。   “这里。”他点了点苏梦枕的心口,“有一个人。”   “你正在爱着啊……稍纵即逝的,但却也真挚的,爱着谁。” 第五十章   仲彦秋这么说着, 像是觉得这么说很有趣一样, 短促地笑了两声。   爱情是这世间最短暂也最不可停留的东西, 稍纵即逝,爱着的时候再如何的海誓山盟掏心掏肺,不爱了却也就是不爱了。   “这是你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他说着, 流畅得跟拿着份稿子照本宣科地读一样, 但是有时候又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他说话的时候, 苏梦枕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气味,酒的香气, 还有熏香,以及一点点闻不出味道,但是就是存在着的气息, 就像是山上的皑皑白雪, 没有味道,却能够在出现的刹那被分辨出来。   苏梦枕本来是没有醉的, 此刻却有些醺然混沌。   “是啊……第一次……”他喃喃道,抬起手搭在仲彦秋握住自己衣襟的手上。   很凉。   原来还有人喝酒,是会越喝越冷的。   “你很奇怪。”仲彦秋又重复了一遍,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他困扰的东西, 眉头皱起。   “怎么说?”苏梦枕问道。   “就是……很奇怪。”仲彦秋说道, 下颌收紧像是克制着自己不要说出什么一样。   “好吧,我很奇怪。”苏梦枕点点头,“然后呢?”   喝醉了的仲彦秋意外地乖顺,被他一带就老老实实跟着跑偏了, “然后……?”   “你身体不好,不过不是天生的,是很小的时候受了伤导致的体弱,又染了许多病症。”仲彦秋说道,“你本来早就应该死掉的。”   “但是你救了我。”苏梦枕说道,“我一直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救我。”   “为什么?”仲彦秋偏着脑袋想了想,“大概……因为你很有趣吧。”   “不因自己的处境而堕落怯懦,明明怀抱着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却愿意为此奋不顾身,无论在什么样的绝境,什么样的黑暗之中,都能够无所顾忌地燃烧。”他慢吞吞地说着,“如此高洁而又明亮的灵魂,你可能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宝。”   而仲彦秋,向来不喜欢暴殄天物。   他夸奖得一点也不脸红,苏梦枕却是被仲彦秋说得难得的有了那么点不好意思,苏梦枕是个很骄傲的人,那种傲是在骨子里的,轻慢疏狂的傲气,无论这天下之人如何评价他,他都坦然受之问心无愧,但是被这么脸对着脸认认真真地夸奖,却是让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与之同时,他又感受到了一丝喜悦在心头升腾。   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啊。   他哑然失笑,又听见仲彦秋自顾自地说道:“你是个很有决断力和行动力的人,如果你喜欢谁,一定不会就这么坐着,而是立刻开始采取行动,所以你能总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这次也能得到吗?”苏梦枕问道。   仲彦秋看了他许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看起来有点可怜的茫然,“我都不知道你为何会喜欢他。”   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喜欢上自己,即便他看过太多的悲欢离合,太多的痴情爱侣,但这并不代表他当真能从中学到些什么,他只动过一次心,还只有短短几秒,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长什么样子都忘了,匮乏的感情经历无法给他提供任何经验。   苏梦枕苦笑,难怪仲彦秋会说没人会喜欢知道太多的人,即便是他,此刻也颇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挫败感,计划里花前月下风光正好水到渠成就这么变成了酒后半推半就捅破了窗户纸,听起来可真有点糟糕。   仲彦秋扯扯嘴角,“我说过的,没有人会喜欢知道太多的人。”他这样懒洋洋地说着,好像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却又分明是十足在乎的模样。   就像是那口袋里没钱买不着糖葫芦的小孩,一边吞着口水一边说糖葫芦一点也不好吃,又站在街角眼巴巴地望着,久久不愿离去。   苏梦枕突然就特别想要摸摸仲彦秋的眼睛,那双黑沉无光的眸子,他却不知怎么的硬生生看出来几分委屈。   他这么想了,也这么干了,他伸手覆住了仲彦秋的眼睛,掌心能感受到仲彦秋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   “你这样我还是能‘看到’的。”仲彦秋说道。   “我知道。”苏梦枕温声道,“但是你看不到了不是吗?”   眼前只有一片黑暗,某些感官就奇异地敏锐了起来,特别是如同仲彦秋这种本就敏锐之人。   他能感觉到风从皮肤上掠过,很小的,微微的风,从窗户缝里,门缝里钻进来,夹携着桂花的香气,除了桂花,还有酒的香气,还有一点淡淡的,极为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熏香气。   是苏梦枕身上的气息。   因为靠得太近了,反倒陌生了起来。   然后他感觉额头碰到了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不对,应该说是额头被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碰到了,他甚至可以在脑海中描摹出来,两瓣柔软的,温暖的,沾了酒而显得格外艳红的唇。   苏梦枕的唇。   仲彦秋僵住了,窗外的风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对他而言却像是狂风巨浪,裹挟着秋日里寒彻骨髓的寒气,吹得他浑身发僵。   “本能”在这一刹那终于被“意志”压了下去,被酒冲的昏昏沉沉完全停止工作的大脑缓慢运转了起来,一点点处理先前发生的事情。   刚刚发生了什么,大脑里一片空白,只记得大抵是在和苏梦枕说话。   说了些什么,断断续续的片段前后颠倒交错完全意味不明。   所以说,现在是怎么回事?   额头上还残留在那种柔软濡湿的触感,烫得他整个人都要跳起来,苏梦枕的手捂着他的眼睛,眼前看不见东西,但是那种欢欣的情绪却通过对方掌心传递过来。   苏梦枕正趴在他的肩上,语调含混温软地说着话,吹出来的气息打在耳朵上,一股酥麻从脊椎骨往上蹿。   “仲先生……”他低低地笑,唇齿间仿佛含了满满的糖,听得人浑身发软,“救命之恩,可不就得以身相许……”   他的手缓缓揽住仲彦秋的肩膀,也不知道是自己倒在仲彦秋怀里,还是把仲彦秋拉近自己怀里。   “会……会‘看到’的。”仲彦秋喉咙动了动,艰难地挤出这么句话来,眼睛盯着墙上挂着的兰草图,好像上头长出了花儿来。   “那就看便是。”苏梦枕含混笑着,“我自俯仰无愧,又有什么不能给人看的。”他的手缓缓收紧,仲彦秋不得不顺着他的力道跟他靠近,他能感觉到苏梦枕是完全敞开的,对他没有半分设防,一切的一切从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每一寸皮肤侵入,他直愣愣地抬头,对上苏梦枕的眼睛。   他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呆滞的脸。   “你这么看着我,我可就要害羞了。”苏梦枕这么说着,眉眼间哪里有半点害羞的意思,但仲彦秋就是下意识移开了视线,却又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我这么喜欢你……你应当是知道才对。”苏梦枕笑道,轻轻吹了一下仲彦秋的耳朵。   仲彦秋一定不知道,自己的耳朵现在红得要命,而且烫得要命。   濡湿的热气吓得仲彦秋打了个激灵,他的大脑还没有从酒精的泥沼中挣脱出来,只能狼狈不堪地挣扎着推开苏梦枕,也不管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模样,嘴上说着“你喝醉了我待会再来找你”,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可以说是非常的丢脸了。   苏梦枕舔舔唇角,扶着案几大笑起来,虽然的确跟他计划的有几分出入,但是偶尔一点小小的意外,倒是当真让人惊喜。   另一边眼睁睁看着自家师傅衣衫不整脸色涨红狼狈地从屋子跑出来的无崖子表示,这真不是惊喜,是惊吓才对。   不小心撞破了师傅跟大师兄……就算大师兄放过他,师傅也肯定不会放过他。   脑子会回放了一遍小时候被仲彦秋盯着抄书一抄就是几百遍的经历,无崖子瑟瑟发抖,决定短时间内都要和小师妹一起行动,真被打击报复了小师妹还能帮他求求情。   当天夜里,无崖子做了一整夜被仲彦秋拎着戒尺罚抄书背文章的噩梦,醒过来的时候冷汗津津,后半夜都不敢闭眼睛。   第二天,无崖子胆战心惊地出门,却发现师傅和大师兄看起来跟平时一点区别都没有,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俨然一副好兄弟好师徒的模样,让他恍惚觉得自己昨天是不是吃错了东西产生了幻觉,才会看见师傅狼狈地从屋子里跑出来。   再看看青衫广袖清癯疏冷的师傅……   果然他是吃错东西了。 第五十一章   金风细雨楼的能工巧匠在几天后做出了九转玲珑锁的钥匙, 取出了盒子里襄阳王叛国通敌意图谋反的证据, 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解决了这个案子后, 恰好宰相王芑上书乞骸骨,包拯也就顺理成章地顶了上去,从包大人变成了包丞相, 他这个升迁速度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快了, 而许多朝中大佬们此时才注意到这位新鲜出炉的宰相大人至今还是单身, 每天住在开封府衙,连伺候的人都是男的。   虽说包拯家底薄了些, 但是看他平日的为人处世,结交的朋友亲故,不少家里有待嫁女儿或是孙女的都动了心思。   但是还没等这些动心思的人露出意思打探一二, 包拯就迅速回老家见了一趟母亲, 禀告了他和巫行云的婚事——宰相的工作是忙,不过仁宗皇帝又不是不讲情理的人, 包拯进宫去求了个情,也就要回来了足够他回乡一趟的假期。   包拯的父亲包肃之此时还远在福建任职,山高路远只得写了信交予驿站送去, 小包村里只有包拯的母亲曾氏以及包拯的爷爷奶奶还有两个哥哥嫂子。   包拯的两个哥哥都是考到举人, 会试试了几次没中也就歇了这份心思, 现在一个在小包村的私塾教书,一个经营着家里的田产做了乡绅老爷,在本地娶妻生子,包拯回去的时候他的大侄子都能上房揭瓦下河摸鱼了。   巫行云倒是想要跟着他去, 但到底还是于礼不和,只得留在开封等着,仲彦秋这个做师傅的带着无崖子和包拯去了一趟小包村,苏梦枕留在开封帮巫行云张罗嫁妆。   这可是他们逍遥派这么多年第一桩喜事,其余什么事情都得往后推,大家齐心协力就为了把巫行云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嗯,自家师妹嫁给了自家师弟,也可以说是嫁进来。   苏梦枕给巫行云请了好几个女教习来教导她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官太太,如何应付那些人情往来,如何执掌中馈,不求她学得多么好,苏梦枕也没指望她能学得多么好,仲彦秋辛辛苦苦教了她那么多年又不是为了让她困于内宅那一亩三分地的,不过是让她知道其中关窍,不至于一问三不知罢了。   除此之外巫行云还得抽空给自己绣嫁衣,做荷包,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压下来她还真没什么功夫想别的。   等到包拯从老家回来,两边便正式交换庚帖,皇帝凑趣下了圣旨赐婚,桩婚事就这么宣扬了出去,大家也就都知道,噢,包大人要迎娶金风细雨楼楼主的妹妹为妻了。   巫行云在苏梦枕的安排下出席了几个女眷们的聚会,也算正式在大宋的上流圈子中露了脸,没多久,她才华横溢貌若天仙的名头就传了出去。   绣着嫁衣数着日子,等到成亲前的那些个流程走完,巫行云的嫁衣也就绣完了,她的眼睛利,手又稳,绣工哪怕比不上专业的绣娘也是可圈可点的,大红的嫁衣用金线绣上凤凰展翅的图样,向来素面朝天的脸上画上娇艳的妆容,她的师弟无崖子背着她上了花轿,师兄苏梦枕为她备下了十里红妆,第一箱抬进包拯府邸大门时,最后一箱还没抬出金风细雨楼。   仲彦秋不出白锦堂所料准备了十几箱子千金难求的孤本秘籍,随便一本都是能拿来做传家宝级别的那种,压箱底的银票更是备下厚厚一沓,除此之外的家具物什一应器具都是白锦堂准备的,托这个的福开封府附近的名贵木料上等宝石良田庄园的价格翻了翻儿。   外头很热闹,鞭炮噼里啪啦响得震天,孩子追在迎亲的队伍边上说着吉祥话,有小厮提着篮子大把大把往外撒铜钱,巫行云坐在花轿里,觉得心里很安宁。   师傅做了她的长辈在门外送亲,临行前没说别的,只道她若是受了委屈就打回去,哪怕把天捅出个窟窿他都帮她兜着,无崖子把她背上花轿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念叨着要是包拯对不起她就死定了。   小师妹昨晚跑进来非要与她同榻而眠,却是睁着眼睛一夜无眠。   花轿晃晃悠悠走着,走了那么那么久,又走得那么那么快,轿子落地,她的心也跟着落了地。   包拯府上酒宴正酣,金风细雨楼也是高朋满座,仲彦秋也就开头的时候象征性地露了个面喝了两杯酒,苏梦枕多留了一会,但也很快就没了踪影,余下的时候都是无崖子和白锦堂在负责接待客人,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你师姐嫁给了你师兄,你哭什么。”庞统把手上的贺礼交给边上的礼官,挑眉看着无崖子肿的跟桃子似得眼睛。   “我就是难受。”无崖子抽抽鼻子,努力瞪大了眼睛让自己显得有气势一点,“你怎么来了?”   “我爹去了包大人那里,我只能来这里讨杯水酒了。”庞统说道,“怎么,不欢迎?”   “随便你。”无崖子很是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表示无法理解这个自己单手就能吊打的男人到底哪来的自信三番五次地挑衅他。   ————————————————————————————————   包拯和巫行云成亲之后,仲彦秋和苏梦枕也就离开了开封,准备南下往大理去。   苏梦枕前些日子收到了段氏的请帖,乃是皇帝老来得子终于后继有人,特特请了贵客来参加小太子的满月酒。   段氏因着皇帝多年无子在大理颇有地位不稳之势,下头以杨义贞为首的大臣虎视眈眈拥兵自重,此番有了太子也就少了最大的弱点,让大理皇帝大大松了口气。   这几年大理和金风细雨楼一直合作愉快,对方请了苏梦枕自然也是要去的。   等等,是不是感觉仲彦秋和苏梦枕有哪里怪怪的,明明那天酒后半推半就地捅破了最后那层窗户纸,现下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客客气气寻不到半点暧昧的气氛,好像那天真的就是吃错了东西导致的幻觉一般。   但如果仔细观察他们的日常相处,就会发现许许多多的端倪,视线不自觉的交错,莫名的同时开口又莫名的同时沉默,典型的欲盖弥彰外加此地无银三百两。   或者应该说,仲彦秋单方面的故作镇定强行无事,苏梦枕饶有兴致地配合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步调不疾不徐地温水煮青蛙,表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太子叫什么来着?”仲彦秋摸了块玉随手雕刻着准备做见面礼,正面刻了蝙蝠纹,背面打算刻大理小太子的名字。   “我记得是叫延庆。”苏梦枕说道,“段延庆。” 第五十二章   大理新出生的小太子段延庆无疑大大稳固了段氏摇摇欲坠的皇位, 段氏一族自然盼着他未来龙章凤姿才华出众, 却也一样有人希望他是头脑空空草包一个, 但无论别人究竟在他身上赋予了什么样的期待,他现在都只是个裹在襁褓里吐泡泡的婴孩,睁着双懵懂的眼睛看着那些各怀心思的大人。   不管怎么说, 这些大人表面功夫还都是做得很好的, 准备了种种奇珍异宝恭贺他的出世, 而他也很给面子地没哭没闹,待在襁褓里抓着一块玉自顾自玩得开心。   一面刻着蝙蝠纹, 一边则是“延庆”二字的变体隶书,触手温软冬暖夏凉,却是不可多得的上好美玉。   “倒是叫你们破费了。”段延庆的父亲, 大理现在的皇帝笑眯眯地说着, 他年纪已经不小了,须发皆白又有些富态, 看着和寺里面的弥勒佛颇有几分相像,似乎没什么脾气的样子。   “陛下言重了。”仲彦秋说道,他身后苏梦枕自然而然地开口接道:“太子出世本就是喜事, 又哪里谈得上破费。”   他们坐着的位置可以说离大理的皇帝很近了, 甚至于比不少段氏宗族的人都近, 不过这也正常,一把筷子还要分个长短,更何况是人员复杂的段氏,虽说做皇帝的这一支是嫡系, 但是这嫡系与旁系之分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可逾越,谁能保证不会有个那么万一的时候呢?   再加上先前皇帝无子,颇有从支脉过继的意思,更加助长了那不可言说的野心。   一边是人心浮动虎视眈眈的宗族,一边是关系良好互利互惠多年的合作伙伴,说实话,让那帮亲戚坐得太近他都担心会不会出事。   “如何?”苏梦枕身子微倾凑近仲彦秋,小声问道。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仲彦秋视线从热闹的宴会上扫过,此时杯正满酒正酣,厅堂之中舞姬身姿曼妙,段延庆年纪小只在宴会开场被抱出来露了个脸,然后就被抱回了内室。   “听起来可不太妙。”苏梦枕说道,“段氏宗亲野心是有那么几分,谋朝篡位却还是不敢的,想来是那几位将军之一动的手?”   仲彦秋眼神在不远处一武将打扮的中年人身上顿了几秒,说道:“我不怎么喜欢他。”   “杨义忠?”苏梦枕顺着仲彦秋的视线看过去,笑着摇了摇头,“有那么几分才能,但刚愎自用气量狭小,长久不了。”   “你要帮?”仲彦秋问道。   “做生意也是要看对象的。”苏梦枕笑道,“对方太贪得无厌可不是什么好事。”   虽说大理皇帝老想着怎么从他这里占些便宜颇为烦人,但跟杨义忠这种人做生意就得准备血本无归了。   苏梦枕一点也不喜欢做亏本买卖。   “我怎么记得你一向花的比赚的多?”仲彦秋挑眉,苏梦枕对手底下的人极好,金风细雨楼上上下下几千兄弟的月钱就是笔不小的开销,况且到了年节还有补贴,有人死在了任务里身后的一家老小金风细雨楼也都帮忙养着,零零碎碎的累积下来一个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更何况苏梦枕最开始在这个世界组建金风细雨楼的时候,砸进去的钱换成金子都足够填满一个湖。   “所以说我现在还得靠师傅养着啊。”苏梦枕侧头去看仲彦秋,“徒儿无能,还请师傅多担待着些。”   顿了顿,他又凑近了些,靠在仲彦秋耳边含笑道:“徒儿定会孝敬师傅的。”   仲彦秋叹气,抬手把苏梦枕推远了些,“真是怕了你了。”   苏梦枕永远擅长让仲彦秋服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   谁让仲彦秋已经被他说服过太多太多次了,次数多到都快形成条件反射了。   苏梦枕轻笑出声,心情很好地端坐回去,举起酒杯欣赏起了场中的歌舞。   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一直是个很有耐性的人,无论是在面对仲彦秋,还是在面对大理的时候。   所以说他很耐心地布局,很耐心地等待,耐心地等着杨义忠忍不住他那蓬勃的野心,耐心地等着大理皇帝扛不住岁月无情的侵蚀。   托仲彦秋的福,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他有太多太多的时间可以用来筹谋一个合适的计划,可以用来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但大部分人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大理皇帝终究是老了,他能战胜许多人,却最终战胜不了时间,唯一值得庆幸的只有他死的不是那么早,给太子留下了不少后手。   杨义忠本来应该更早起兵篡位的,比如在皇帝病入膏肓太子尚未即位的时候,那时候皇宫的警戒是最薄弱的时候,但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身边总有人在劝诫着他让他等一等,再等一等,一直等到段延庆登上皇位才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最佳时机。   然而以眼下的情势,即便他不反段延庆也容不下他了。   于是杨义忠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反了,在段延庆坐上皇位的第二个月,带着他手下全部的军队,又勾结了许多江湖上的好手扰乱秩序,哪怕段延庆早已对此有所预料也做好了准备,可是杨义忠拼死一搏的力量也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破釜沉舟叛军一路可以说是视死如归气势如虹,反观平叛军却是节节败退一个月连失几城。   连失几城其实还不算大事,只要段延庆守得住自己的正统地位,以段氏几百年的积累总会有把丢掉的夺回来的一天,真正让人忧心的是因着杨义忠反叛而愈发人心浮动的朝堂,大理又是个民族众多的国家,各个民族对段氏也说不上多么乖顺,有点机会就要搞出点事情来。   真要说起来,单是摆夷族在大理的地位可不比段氏低多少,手上有兵不说还占据着大理对外最重要的几条山道,从大理建国以来一直都是以安抚为主。   要不是这一代摆夷族酋长只刀白凤这一个女儿,摆明了是要为其招赘继承酋长之位,段延庆大概会直接考虑娶刀白凤为妃——皇后是不可能的,要是让摆夷族出一个太后,哪怕下一任皇帝不是她生的,摆夷族的地位就真的能与段氏平起平坐了。   摆夷族一开始搞小动作,段延庆的神经就开始紧张起来,为了应付杨义忠大理已经耗尽全力了,要是摆夷族闹起来,这大理还是不是他段氏的大理可就说不定了。   而金风细雨楼则在这个恰好的时机,向段延庆递出了橄榄枝。   金风细雨楼在这十几年里一直和大理,严格来说应该是段氏有着良好的合作关系,甚至于可以让大理皇帝在临死前说出苏楼主比任何人都可信这种话来,段延庆稍一犹豫,就松了口风。   当然,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种事情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只不过对上明面上主持金风细雨楼十几年还要兼顾着逍遥派,被打磨得愈发精明诡诈的白锦堂,段延庆那点子城府还不够看。   “你这还真是欺负人啊。”仲彦秋翻阅着白锦堂送来的文书摇头叹息,十几年的时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半点踪迹,“明明小时候还抱过他呢。”   “一码归一码。”苏梦枕说道,“金风细雨楼上下那么多兄弟也是要吃饭的。”   “说的就像我饿着你了似的。”仲彦秋的语气懒洋洋的,随手把文书往边上一放,“我记得库房都是放一块的才对。”   要是一个像仲彦秋这样能力几乎可以说百无禁忌级别的灵媒认认真真想要赚钱,累积财富的速度绝对超乎任何人的想象,苏梦枕可以说金风细雨楼的势力有多大,但真算起钱来,他还真不一定有仲彦秋有钱。   反正自从到了这个世界以后,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仲彦秋在养着他,他负责仲彦秋给的钱去发展势力。   嗯,没错,包括金风细雨楼的启动资金也是仲彦秋给的,要是没有那大手笔的砸钱攻势,他也很难发展得像现在这么迅疾,少不得要在不少地方被卡住。   “现在仗也打完了,总归想着要赚点钱了。”苏梦枕说道,“不然连娶媳妇的钱都没有,多丢人。”   没错,大宋这么多年跟大辽打完了跟西夏打,背后上到粮草被服,下到军马盔甲,该花钱的地方苏梦枕可是半点没有手软过,要不是仲彦秋顺手挖出来个不知哪一朝那一代留下的宝藏,估计还真不一定支撑得起这种级别的挥霍。   所以说,苏梦枕穷是真穷,仲彦秋富也是真富。   “你这娶媳妇的话从十年前讲到现在。”仲彦秋说道,“包拯都快抱上孙子了还没见你有点动静呢。”   苏梦枕叹气,“徒儿都不都一直在孝敬师傅呢么……”   说得好像他有多委屈了一样。   仲彦秋一点也不生气,他甚至还笑了起来。   “孽徒。”   他这样念叨着,下一秒苏梦枕就觉得天旋地转,被仲彦秋摁在了书桌上。   嗯,他们俩刚刚就站在书桌边上讨论事情来着。   没毛病。 第五十三章   书房里很是安静, 屋角矮柜上燃着一缕细香, 端雅绵厚的香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疏冷微凉, 书桌上摆着一个白瓷花瓶,大肚细颈描着粉彩的花纹,瓶中斜插着两支杏花, 花开得正好, 颜色是艳丽的红, 却并不显媚俗。   天生天养的东西有哪里来得媚俗之说,红就红得灿烂热烈, 如枝头燃着红霞似锦,单独一片花瓣落下,无论落在了哪里, 都是自成景致。   苏梦枕被仲彦秋摁在书桌上, 仲彦秋用的力道并不大,苏梦枕稍稍挣扎就能翻身脱开, 但是他并没有动作,只是顺着仲彦秋的动作倒下去,神情里不见半分惊讶。   不, 惊讶还是有那么几分的, 只不过瞬间就被他巧妙地遮掩了去。   衣袍带起微微的风, 枝头的杏花在风中颤了颤,忽地坠了几片花瓣落下。   苏梦枕看着那杏花坠下,条件反射地闭了闭眼,就感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落在了眼睑上。   淡淡的凉, 是花瓣的触感,但是却不仅仅是花瓣。   仲彦秋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看着那花瓣落在苏梦枕眼睛上,鬼使神差地俯下身,隔着花瓣落下了一个轻吻。   仅仅是那么轻轻地碰了一下,花瓣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沾上半点来自于他的体温,克制温存,却又偏偏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旖旎暧昧。   苏梦枕的脸藏在窗棂投下的阴影之中,睫毛轻轻颤动着,他没有笑,抿着唇极为严肃的样子。   就像是“苏梦枕”所应该有的样子,沉稳冷漠,老谋深算,静水深流叫人捉摸不透。   在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的时候,无论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都习惯用这副样子来遮掩自己的心绪起伏。   “爱情是这世上最短暂最善变的东西。”仲彦秋喃喃说道,他摁着苏梦枕,却又靠得不是那么的近,只维持在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正可以窥见那人苍白的面容。   鬼魂的肤色是不是都要比常人要白上一些,还是只有苏梦枕是这般模样,面色在阴影之中也是雪一样的苍白,那几片花瓣落下,红得心惊。   “也许你对……我,只是错觉也说不定呢。”他小心地拂去那几片花瓣,伸手却叫苏梦枕握住了指尖。   苏梦枕的手是没有温度的凉,仲彦秋弯了弯手指,却没有抽出来。   仲彦秋不知道是什么让苏梦枕产生了这般爱上了自己的错觉。   但是啊,他想着,这兴许便是年轻人的通病吧,总会把什么一刹那的动心当做是能够天长地久死生契阔的爱情,然后自顾自地坚持着,追逐着,带了几分叫人啼笑皆非的莽撞与稚嫩。   还是个年轻人啊。   他微微的笑了起来。   所以才会这么执着,这么炙热的爱着一个错觉。   如果真的在一起了,起初也许是如梦似幻的美好,但等到时过境迁,等到年岁渐长,那些许错觉就会如梦方醒,他就会意识到那些投注出去的精力,投注出去的爱意,也许只是给了某个并不真实的幻影,一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才会觉得美不胜收难以自拔。   等到雾散之后,才会发现那自以为的绝世奇珍,也终究是自以为而已。   “不是错……就算是错觉又如何……”苏梦枕闭着眼,握着仲彦秋的指尖,低下头唇瓣轻触他的指节,“即便是假的,尚有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的手从指尖握到了手腕,然后又握住了手肘,“况且,就不许我假戏真做么?”   他支起身,几乎和仲彦秋脸对着脸碰在一起,两人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看着仲彦秋,仲彦秋也看着他。   那还是双年轻人的眼睛。仲彦秋想着,明亮地燃烧着火焰,热烈而又不惜一切地燃烧着,他只是这么看着,都觉得自己仿佛也在被灼烧着一般,不由自主地心口一颤,而又微微刺痛了一下。   他的脑子似乎也被烧得混沌了起来,明明一开始是想要把一切说清楚的,明明一开始是想要——   罢了罢了……   仲彦秋轻叹,闭上眼睛默许了苏梦枕的凑近。   唇瓣碰在一起,些微的凉意,柔软得让人生出几分手足无措的惶然,甚至忍不住地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   辗转磨蹭,舌尖小心翼翼地试探,苏梦枕的技术生涩得并不是多么舒服,但是仲彦秋放纵了,放纵了苏梦枕的靠近,也放纵了自己一时的沉溺。   就……就当是陪着年轻人做一场梦吧,等到梦醒的那一天……   仲彦秋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却没有再想下去。   唇齿相依,仿佛永远不知餍足地缠绵。   等到梦醒了的那一天……   就等到梦真的醒了,再说吧……   窗外日头渐西,倦鸟归巢,仲彦秋能听见窗外鸟儿叽叽喳喳的声响,那是几只不知什么品种的雀儿,占了门前的茂密梧桐做巢,叫声不是多么好听,却满满的都是活力,仿佛不知疲倦一般。   还有从外头和鸟儿一样叽叽喳喳靠近的笑闹声,稚嫩的孩子声音还带着几分奶气,跳跃着从这边,到那边。   仲彦秋侧过头躲开了苏梦枕落下的亲吻,“綬儿他们要过来了。”   “繶儿会看好他的。”苏梦枕说是这么说,但也还是很有眼色地坐直了身子,保持住了逍遥派大师兄的风范。   “太师傅!大师伯!”小孩子这么叫着推开书房门,“我又来玩啦!”   跟在他身后的青年躬身,“太师傅,大师伯。”   “进来吧。”仲彦秋点点头,小孩子就立刻迈开小短腿费力地爬过书房高高的门槛,然后直直的扑了上来,“太师傅!”   青年则是走到苏梦枕身边,苏梦枕随手从桌上抽了本书翻开,考校了几句。   这两个是包拯和巫行云的儿子,大一些的是长子包繶,小一些的是次子包綬。   巫行云生长子的时候多少伤了身体,因此等了好些年才又有了包綬。   包拯颇为庆幸两个孩子都没遗传到自己的肤色和身材,一个个像足了巫行云的眉眼,小的时候是粉雕玉琢楚楚可爱穿女装也毫无违和感的白玉团子,长大了些也是玉树临风的君子谦谦。   单他的大儿子包繶,今年才二十出头,就已经是名满开封府的美男子,会试皇帝钦点的探花郎,走出去说是掷果盈车也不为过。   说实话,当时琼林宴的时候包拯跟他儿子站在一起,明晃晃的对比叫不知道多少大臣卒不忍视。   虽说包拯对自己的肤色和身材都没什么不满,但是他也知道,这年头他这一款阳刚肃穆的外貌不怎么吃香,想找个和自家夫人一样审美异于常人的还是很困难的。   特别是在李秋水当街打晕了狄青拖进宫去求赐婚之后。   巫行云这个审美,果然还是独一无二的。 第五十四章   说实话, 逍遥派众人对于李秋水会看上狄青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狄青生得俊俏, 面如好女, 即便面上刺了字也丝毫不损他的俊秀,偏又带着几分沙场下来的凛冽肃杀,半分不显柔弱女气, 可以说正正好好戳在了李秋水最喜欢的那个点上。   至于其余什么狄青身无长物家底贫薄, 什么常驻边疆少回京城之类让别的世家小姐望而却步的缺点李秋水可是半点都不在乎。   脸好看就行, 李秋水的小金库丰厚的很,养个男人绰绰有余。   大宋可不是千百年后成婚还要讲究个两情相悦的时代, 李秋水把人打晕了带进宫找皇帝一说,男未婚女未嫁,皇帝两边看看觉得不错, 狄青醒了问问也没什么意见——狄青对成亲本来就没什么看法, 只不过他人生中九成以上的时间都消耗在了战场上,他又没有女性长辈帮着张罗, 也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那前些年传得甚嚣尘上的他和西夏公主之说纯粹就是被西夏放出来扰乱军心的,那西夏公主他总共就远远见过一面,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成家立业, 既是皇帝赐下的婚事, 总不会害他的。   不久之后, 李秋水就带着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嫁给了狄青,婚后跟着对方去了北疆,倒不是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类的,而是开在北疆的榷场她准备参一股, 可不得亲自实地考察一番。   婚后第三年仲彦秋就把象征逍遥派掌门地位的令牌交给了李秋水,他本身是打算用当年天机子留下的那枚八宝指环,但是想了想还是自己又刻了一块令牌,将那枚指环戴在了手上。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枚指环还是在自己身边放着比较好,这种超脱世俗的宝物总会带着些棘手的小麻烦,他倒是无所谓,他这几个徒弟可脆弱得很。   逍遥派的掌门交接没有什么仪式,也没有什么预兆,就是去北疆看望李秋水新出生的小儿子的时候顺手就送了出去,就跟隔壁村子谁家生了孩子随手送两个红鸡蛋过去一样。   这时候巫行云还在开封抄着鸡毛掸子上蹿下跳地教训皮得上房揭瓦的长子包繶,次子还要有十几年才能揣进肚子里,有妻有子万事足的包拯在书房里嘲笑单身至今的公孙策,无崖子跟庞统较着劲在东南沿海改良战船,一个两个逍遥弟子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逍遥派就这么换了掌门。   幸好他们门派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声,不然可真是要闹笑话的。   好了好了,那些陈年往事暂且按下不提,先说现在的事——   苏梦枕调动金风细雨楼的势力帮助段延庆平定了大理的内乱,作为交换他获得了相当丰厚的利润,实际的如大量金银珍宝,良田土地,虚一些的还有段延庆在以后交易时让出的份例,虽说只有不起眼的几分利,但仔细算下来却也是一笔令人心惊的财富。   这一笔生意之后,金风细雨楼的发展迈向了巅峰,说是当今江湖上的第一大势力也不为过,往年因着金风细雨楼与朝廷的合作关系背地里还有人会诟病两句朝廷走狗之类的话,但是现在却无人再提。   苏梦枕种下了一颗种子,耐心地栽培,一点一点浇灌,看着这颗种子发芽,生长,从幼苗长成参天大树,开出繁花似锦,又结出硕果累累。   理论上,接下来应当是收获的时节了。   但是苏梦枕却在收拾行李。   他早就已经过了鲜衣怒马想着功成名就的年龄了,骨子里还有几分文人特有的莫名其妙的浪漫主义情节,自觉功成身退后就开始心心念念地想要遍游天下寻一处合心意的地方归隐山林。   当年若不是大局初定京城还需要他坐镇,等到局势稳固他的身体又不行了,只怕早八百年他就已经寻摸了个山清水秀的山沟沟隐居了。   索性现在也不算晚。   轻装简行,青布马车装着简单的衣物和碎银,拉车的马也是随处可见,仲彦秋懒洋洋打着呵欠说他自找麻烦,却还是陪着他在外头晃悠了许久,最终落脚在了北方群山中一处小山村里。   起了几间瓦房,买了几亩耕地,他们俩谁都是不会种田的,便佃了出去收租子,苏梦枕兴致勃勃地把一间屋子改作了私塾,教着附近村子里的孩子读书识字,仲彦秋则成了这周边十几个村子唯一的大夫。   北方男风少见,但对于苏梦枕和仲彦秋住在一起村民们并没有多说什么,也不敢多说什么。   在这个知识还无比宝贵的年代,两个来自京城识文断字的读书人远不是这些一辈子连山可能都没走出去过的村民敢于招惹的。   归隐山林的日子让苏梦枕觉得很舒服,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利益冲突,即便村子里偶尔有些纷争,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仲彦秋对他的态度也软化了许多,他们从各自睡一间房,到睡在一张床上,从一人一个铺盖,到盖着一床被子,寥寥的亲吻渐渐变得频繁,从开始放纵着任凭他亲吻到慢慢多出来几分强势的意味。   仲彦秋从来都不是很弱势的人,放纵往往也象征着漫不经心,因为并不是那么在意,所以也无所谓苏梦枕到底如何动作,就像是大人陪着小孩子玩过家家的游戏,他要如何都随他便是,等他玩腻了便可悠然抽身而去。   这可不是苏梦枕想要的。   但是他知道该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   即便是过家家,也有假戏真做这么一说……   对吧。   邻居家院子里的公鸡打鸣的声音嘹亮又准时,完美地踩着天际发白的那一丝光亮响起,时已至初秋,夏日的热气早已消散,清晨的空气蒙着一层淡淡的凉意,苏梦枕打着呵欠从被子里爬起来,他一动,仲彦秋也就醒了,半眯着眼在凑过来的人唇上轻吻。   男人早上总是比较容易冲动的,一开始温温吞吞单纯无比的浅吻慢慢就多了几分暧昧缠绵的意味,本来苏梦枕都已经半坐了起来,吻着吻着就又躺回了被子里。   仲彦秋一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给了苏梦枕错觉让他以为自己能够占据主导地位,毕竟苏楼主的技术真的生涩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他稍稍认真一点就会瞬间被打击到丢盔弃甲,软绵绵可怜巴巴地倒在床上任人宰割。   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也就只有那股子气势外加屡败屡战的毅力了。   但是某些东西,真的不是靠气势和毅力就能挽救得了的。   亲吻的最开始苏梦枕的意识还是很清醒的,他很认真地利用自己良好的学习能力不断进步试图占据主动权,拒绝承认自己的确存在着某些难以言说的短板,仲彦秋往往也在开始放任着他努力扑腾——刚刚睡醒总是免不了有些迷糊的,他得先醒醒盹。   等到苏梦枕认认真真地扑腾到黔驴技穷之后完全清醒过来的仲彦秋才开始慢悠悠地后续发力,把不甘挣扎的年轻人摁倒在地使其再无反抗之力。   今早的结局也不会有什么例外。   “比昨天有进步。”仲彦秋披着外袍走下床倒了杯茶,“早上想吃什么?”   苏梦枕手软脚软倒在被子里大脑迷迷糊糊反应了好一会才哑着嗓子道:“你看着弄就好。”   于是仲彦秋就披着外袍出了门,去灶下烧水煮了两碗面。   清汤寡水,连片菜叶子都没有。   神鬼莫测手腕通天的仲先生蹲在炉子边上煮面,老谋深算八面玲珑的苏楼主裹着被子赖在床上不肯起,任谁见到这幅场景,都会觉得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吧。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他们太过真实了,反倒显得这一切都不那么真实。 第五十五章   苏梦枕和仲彦秋在那个小村子里住了好几年, 有时候苏梦枕坐在院子里, 周围是他种的花花草草, 他在院子边开出来一个小小的菜园,种了些北边常见的萝卜白菜之类的蔬菜,他跟仲彦秋都不是擅长农事的人, 撑死了也就是纸上谈兵, 因此虽然侍弄得颇为尽心, 菜地里的蔬菜依旧一个个蔫巴巴的没什么精神。   隔壁传来书声琅琅,孩子的声音稚嫩柔软, 人并不多,他要的都是七八岁的孩子,在村子里这么大的孩子已经能当做半个劳力了, 只有不多的几家愿意把孩子送来读书。   村子里的人敬畏知识, 但是当他们有渠道获取知识的时候,却又怀抱着“我这么多年不识字不也一样过”的心思, 放弃了把孩子送过来。   苏梦枕并不强求,教着手底下仅有的几个孩子也自得其乐。   院子里还有一排木架子,上面的簸箩里晒着药材, 整个院子里都飘散着淡淡的药香, 阳光正是最好的时候, 暖洋洋地烘在身上,苏梦枕半眯起眼,忽地觉得那些江湖上的腥风血雨,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 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他仿佛生来就住在这个小小的村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教导着几个孩子读书识字,唯一的烦恼就是菜地里的菜为什么总是那么长不大。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只不过偶尔有那么一些时候,某一刹那,他会觉得有一些茫然与无所适从,加上那么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疲惫。   “你觉得厌倦了。”仲彦秋翻晒着药材随口道。   一语中的。   如果不曾见识过外面世界的宽广,视线所及只有这山里的几个小小的村子,那么即便是一辈子呆在这里也不会有半点怨言,因为对他们而言这个世界就只有这么几座山,山里的几个村子,撑死了再加上山下那个小的可怜的镇子。   但是苏梦枕的世界远远不止这么一两座山,一两个村子,他从来都是站在高处,看到的是比任何人都要壮丽广阔的风景。   厌倦是理所当然的,江湖少年江湖老,一入江湖,又怎么出得去呢。   “我们在这里呆的太久了。”仲彦秋说道,“我也有点厌了。”   然而他说的“这里”,并不是指这个村子,而是这个世界。   他很少会在一个世界停留太长时间。   “……该走了。”他沉默地省去了主语,只淡淡宣布了后边的决定。   “那我去收拾一下东西。”苏梦枕笑着点头,极为自然地起身开始盘算着该如何妥贴地安排他们离开之后的事宜,见仲彦秋不说话,他又道,“怎么,还打算把我丢下不成?”   仲彦秋摇了摇头,低头翻晒药材。   他的能力源于他不稳定的灵魂,这意味着即便他想要停留在某个世界,到了时间这个世界也会自行把他驱逐出去,而且他不得不承认,他的本性之中是享受这样的生活的。   不同的空间,不同的时间,他就像是一艘没有锚的船,即使是偶尔靠岸,依旧不由自主地追逐着风和远方。   他不知道苏梦枕是否会喜欢这种生活,也许最开始会是新鲜的,雀跃的,慢慢的就会变成疲惫不堪的折磨也说不定。   不过在那之前,苏梦枕那喜欢着他的错觉应该就会消失吧。   人类总是比较容易喜新厌旧的,尤其是在枕边的情人这一方面。   仲彦秋对自己的无趣程度很有自知之明。   心里这么想着,他闭眼接受了苏梦枕凑过来的亲吻,耳鬓厮磨,唇舌交缠。   这几年他们似乎除了最后的那一步之外,情人该做的一个不少都已经做过了,最初的新鲜感渐渐演变成了现在自然而然的亲昵。   可能热情褪去的会比他想象中还要快也说不定。   仲彦秋侧头看了看天色,拿开了苏梦枕搁在他衣带上蠢蠢欲动的手。   日头正高,隔壁还有孩子在读书,并不适合白日宣淫。   苏梦枕舔舔唇角,一点也不着急。   所谓来日方长,他一点也不缺乏等待的耐心。   现在的话,还是先去做好善后工作吧。   村子里的房子他没打算卖,只是寻人将其完全改成了私塾,又传了话让金风细雨楼的下属寻了两个有真才实学的秀才来坐馆,他看自己教的几个孩子里有两个天赋还是不错的,好好读书也能考出点名堂来。   半个月后,北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和自家相公关上房门玩“要是不把我伺候舒服了我就断你军粮”这类霸道掌门小游戏的李秋水收到了神隐好几年不知去向的师傅和师兄的包裹。   一个月后,开封府给自家大儿子相看儿媳妇的巫行云和包拯也收到了来自仲彦秋和苏梦枕的包裹。   又一个月后,蹲在东南沿海第不知道多少次把死皮赖脸的庞统从自己房间里踹出去的无崖子的包裹也到货了。   包裹里没什么好东西,多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什么草编木雕,还夹杂着些果干山货,充分证明了他们的师傅和师兄这些年在山里的日子过得相当舒服。   除了他们之外,坐镇金风细雨楼多年走出去人人都要恭迎一声白爷的白锦堂对着那封劝他早点找个媳妇生个孩子不然就真的不行了的信,脸色扭曲得让一只脚踩进门的白玉堂扭头又走了出去,   看来哥哥的心情不太好,他还是先去猫儿那住两天吧。   仲彦秋把红袖刀挂在腰间,轻轻摩挲着刀柄,“确定没什么疏漏了?走了可就再回不来了。”   红袖刀微微颤了颤,像是无声地回应。   “那就走吧。”仲彦秋抬头看着交错在时空之中的“线”,身形影影绰绰地晃动着,如同墨滴进水中,渐渐消散无形。   从仲彦秋的角度来说,时空跳跃并不是多么让人难受的事情,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已经很适应时空之中的“风”的侵蚀,甚至因为他的修为在这个世界有所精进的缘故,哪怕还要分神保护寄宿着苏梦枕的红袖刀,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还要比先前来的游刃有余了几分。   但是对于第一次清醒着经历时空跳跃的苏梦枕来说,这场旅行无疑漫长而又痛苦,缩在红袖刀里倒不是什么难受的事情,就像身上多披了一件厚厚的外套,在空间凛冽的“风”中,罩着这么一层厚厚的壳子反倒为他减轻了不少负担。   时空跳跃是什么感觉呢,如同从不知道多高的悬崖上跳下来,空气被抽干,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嗡鸣着不知所谓的声音,视线所及是让人头晕目眩的斑斓色彩,那色彩斑斓到仿佛化为了浓重的黑,翻涌着无尽的风浪择人欲噬。   然后就像是穿过了一层薄薄的膜,就像是从水中探出头来,空气又一次充盈,身体轻飘飘的不由自主地弹了出来,苏梦枕脱力的靠在仲彦秋身上大口喘息,耳朵里还在嗡鸣作响,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一切都闪烁着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的色彩。   他本能地环视了一圈想要确定自己的位置,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转头,身体的危机感就尖锐地响起警报,苏梦枕下意识反手握住仲彦秋腰间的红袖刀拔刀出鞘,明艳的水红溅起血色的花。   仲彦秋看着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如临大敌的人,无奈地苦笑起来。 第五十六章   对于眼下这种境况, 仲彦秋倒是半点都不惊讶。   他每次最多只能调整自己落点在一个固定的大范围内, 比如不要掉到海里或者什么更危险的地方, 但是距离的落点就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了,掉在哪里都是有可能的。   仲彦秋环视四周,这是一片不怎么大的林子, 却是密密麻麻站了不少的人, 只看他们身上或浓或淡的血气, 仲彦秋就知道这大概又是一场江湖纷争。   有时候真是搞不懂到底有什么好争的。   他的视线又转向地上,那里倒着一个老丐, 面色蜡黄身形枯瘦,因着习武的缘故倒并不十分显老,只须发带着几分霜白。   死倒是没有死, 苏梦枕那一刀还算有分寸, 只废了他的右手,而不是断了他的喉咙。   但那一刀却是太快了, 快到让人不由自主的后背发寒,暗自思忖若是自己,又能否躲得过这快如闪电的一刀。   “阁下擅闯我……擅闯丐帮禁地, 不知有何贵干?”   沉默许久, 终是有人开了口, 那是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的男人,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穿一身灰色旧布袍,上头沾了不少血迹, 好吧,准确的说是扎着好几把刀,面上颇有风霜之色,却又极富威势,即便是在这么多人之中,也很难忽略他的存在。   只不过他现在神色多有悲苦凄凉之感,隐隐被众人排斥在外,身边只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仲彦秋的眼神在他身上略停了停,却不是看这个男人,而是看着他身上纠缠着的“线”。   纷乱而又繁杂,宛如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他笑了笑,觉得颇为有趣。   “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那男人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隐隐透了几分怒意。   “乔……峰?”仲彦秋眯眼读出男人的名字,但是他的能力告诉他,这个名字之下还有另一个名字才对,“还是……萧峰?”   他萧峰二字一出口,男人还未有什么反应,他身边一个须发皆白老人已然变了脸色。   “黄口小儿——!”   他话未说完,就被仲彦秋的视线钉在原地,那是一双仿佛世事看透的眼眸,愈是心怀鬼胎,在那双眼睛之下就愈是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你不想我说出来?”仲彦秋看着那个老人,笑得愈发意味深长。   这还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或者说,这个目前还叫做乔峰的男人,非常的有趣。   “徐长老?”乔峰看向那个老人,眼神带着几分疑问。   徐长老脸涨得青紫,他伙同众人在这里揭穿了乔峰的身世的,本是理直气壮问心无愧的,但却又不知为何,在那双眼眸之下忽地生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心虚。   “也对,毕竟是做了亏心事,滥杀无辜之人。”仲彦秋点点头,他话音未落,就见人群中一人面色铁青,竟是猛地一跃而起沿着无人之处往外窜,身法迅捷叫人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乔峰一惊,徐长老更是开口叫人去拦。   “你们叫他跑便是。”仲彦秋笑着摇头,“识人不明误信谗言,一大群人拉帮结派喊打喊杀害得人家破人亡,他留在这里,还要不要脸面了。”   他很少会把话说得这么不好听,但此时他的确是动了几分怒气的,很奇怪不是吗,明明也不是第一次掉到人堆里遭到围攻,但此时就是怒火灼然。   那遁走的人踉跄几步,隐没在了林子里。   苏梦枕也察觉到了仲彦秋说不上良好的情绪,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口打圆场道,“我二人并无任何恶意,方才一时情急未能留手,还请见谅。”   他是对那被自己一刀砍去右手的老丐说的,话里话外却是把仲彦秋撇得一干二净,将矛盾点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仲彦秋扯扯嘴角,看在苏梦枕的份上没有继续开嘲讽,说实话这场中之人除了那乔峰还有他身边那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外没几个是手底下干净的,表面道貌岸然私底下男盗女娼,随便撕扯开几个都是大乐子。   “小女子见礼。”不远处一素服妇人敛袖福身,她生得极为艳丽,即便已经有些年岁了,也不过在眉梢眼角添了几分风流韵致,半分不显苍老,“今日乃我丐帮要事,不知二位少侠前来,有何贵干?”   不等有人回答,她又道:“我知帮主……乔峰在江湖之上结交甚广,然此事事关重大……”   她一边说,一边左右顾盼,眼神一对上乔峰又猛地收了回来,垂眸顿住了话头,俨然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她的演技可以说是相当不错了,单看周围的人的反应就知道,乔峰身边的书生已经忍不住在问乔峰是否认识那二人,而旁人那微妙的质疑眼神也在仲彦秋二人和乔峰之间游移。   若是再蠢一点的,哪怕知道仲彦秋二人和乔峰并不认识,也要忍不住心上多了几分警惕。   在挑拨离间这方面,这妇人深谙其道。   前提是她对面站着的不是仲彦秋和苏梦枕。   苏梦枕统领金风细雨楼多年,什么样的牛鬼蛇神没见过,这妇人垂眉敛眸之前的怨毒之色可半点没逃过他的演技。   仲彦秋就更不必说了,那妇人身边怨气重得冲天的鬼灵除非他瞎了才会看不见,不对,就算他瞎了也是能感应到那怨气的,何况那鬼灵吼叫得声音听得叫人烦心。   他心情不怎么好,虽然他自己也闹不太清楚究竟为什么心情不好,但是当他心情不怎么好的时候,通常喜欢拖着别人跟自己一起不舒服。   既然那妇人那么想把他们跟乔峰绑在一条船上,那就让她如愿好了。   仲彦秋笑道:“我此次来,乃是受人所托,为的是你丐帮的大事。”   苏梦枕下意识看了他一眼,抿抿唇笑着不再说话,只把玩着红袖刀在仲彦秋身边站着,薄薄的刀刃之上水红漾映,刀尖还有几分未流尽的血,提醒着众人这柄刀方才是如何一刀削断了丐帮长老的手腕。   “不知阁下受何人所托?”乔峰沉声问道。   真的要说,其实他现在也懵逼着,他知道今天这是一场针对他而设的局,借着丐帮副帮主马大元之死向他发难,目的就是把他从丐帮帮主的位置上赶下来,说不得还要叫他身败名裂命丧于此。   场中之人,除了他身边这个今日刚刚结交的小兄弟段誉外同马大元的案子也都是有些瓜葛的,如另一边隐隐自成一派的年轻公子并几个女子和侍卫随从,就是本案最大的嫌疑人,姑苏慕容家的公子慕容复,又比如那素衣夫人,便是马大元的遗孀马夫人康敏。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不光是被扣了一盆子杀了马大元的污水,还揭开了他的身世。   他不是汉人,而是契丹人。   一心一意带领丐帮抗击外敌的他居然不是汉人。   多可笑。   他一时心乱如麻,一时又肝胆俱裂,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也不知该作何辩解。   然而这忽然出现不知来历的二人,如果不是执法长老白世镜——也就是那被砍断了腕子的老丐叫破,只怕谁都没有发现他们是何时无声无息出现在了这里的。   乔峰并不认识他们,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信心,况且是如此风姿卓绝的二人,要是他见过定会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才对。   是来落井下石的,还是来……还是来相助与他?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在心里思忖着,眼神里却透着几分凄惶无措。   哪怕是铁打的汉子,撞上了这般境况,只怕是也难以维持冷静威严。   仲彦秋笑着说道:“虽说我是受人所托而来,但事情复杂三言两语我也说不清楚。”   马夫人开口道:“不知是否与先夫的死有关?”她说着眼圈就红了,一副心酸悲苦的模样,眼睛满满都是怨恨地瞪着乔峰,又有几分快意。   旁人只当她是夫仇得以昭雪,同仇敌忾地瞪着乔峰——这很正常,只契丹人的身份就足够抹消乔峰所有的贡献,他的一切努力都会被认为是狼子野心,甚至于被泼上更多居心叵测的恶意揣测。   “如果你的相公是容长脸,圆眼,约七尺高,四五十岁,嘴角有一颗黑痣,脖子又有一道刀疤的话,那的确是他。”仲彦秋点头道。   边上见过马大元的人都点点头,这确实是马大元的长相。   “那不知先夫……”马夫人攥紧手帕,心里头转悠着万般心思,她不知这突然蹿出来的二人究竟是敌是友,明明已经大功告成叫那乔峰身败名裂无处容身,这突然杀出来计划外的二人着实叫她心里头发虚。   “我说了,事情复杂三言两语我也转达不清楚。”仲彦秋眨眨眼,忽地扬声道,“不如让他亲自来同你说如何?”   一石惊起千层浪,马夫人强笑道:“先夫已然入土为安,亡者为大,阁下……”   “亡者为大?入土为安?”仲彦秋伸手对着她的方向轻轻一勾,“你自己问问他,究竟安不安?”   附在马夫人身上的鬼灵飘忽着落在他身边,仲彦秋握住鬼灵的手,嘴角挑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众目睽睽之下,他手上突然出现了一只手,而后是手腕,手臂,肩膀,一个人影飘忽着立在半空,双眸如血冲着马夫人的方向咆哮。   “你这贱妇!!贱妇!!!”   没有人会认错,那是已经作古多时的丐帮副帮主,马大元。 第五十七章   阴魂厉鬼, 死而复生, 怪力乱神之事, 本是小说话本中的常客,便是胆子再小的人多少也听过一二,还有人沉迷于此难以自拔, 但这故事归故事, 听个乐子也就罢了, 一旦从虚幻变作了眼前的现实,就算是再怎么沉迷, 也不过是叶公好龙罢了。   偌大的林子静得可怕,只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响动,刷拉刷拉的树叶交缠声, 却更显出了当下场景的诡谲。   林子愈是静, 亡灵的嘶吼就愈是刺耳,马大元是被拧断了喉咙的, 因而他的声音极为嘶哑,像是破了的锣鼓还非要敲,他的面目青紫肿胀, 眼睛如同泡在了血里拿出来一般, 毫无神智可言, 只反复吼叫怒骂着马夫人甚至想要冲上去厮打。   马大元是个老实人,但他也是个从底层爬上来的老实人,这就注定了他骂起人来有多么粗鄙。   “马……马大哥?”乔峰的身子晃了晃,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飘在半空的男人。   “乔兄弟……”马大元似乎被他唤回了一点神智, 眼眸扭头呆滞地看着他,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哭号着想要往地上跪,“乔兄弟我对不起你啊!!”   “马大哥你……”乔峰一见马大元要跪,条件反射地前行两步想要把他扶住,然后众人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从马大元身上穿了过去。   穿了过去!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再不敢开口多说些什么,就连原本准备怒骂两句的徐长老都讪讪闭上了嘴,极力克制从心口泛上来的凉意。   仲彦秋叹了口气,倒不是因为眼前的场景有多么感人,而是作为众人视线的焦点,让他本就不怎么好的心情更加恶劣了几分,唯一有可能劝得住他的苏梦枕站在他身边把玩着红袖刀,俨然一副懒得管的悠然模样,仲彦秋看了看他,苏梦枕回了一个弧度毫无瑕疵的微笑。   心情不好……   仲彦秋又叹了口气,把跪在地上嘟嘟囔囔号着“我娶了那贱妇对不起你啊”之类前言不搭后语的马大元硬是拽了起来,一脚踢在了他的小腿上,“好好说话。”   “你!”乔峰瞪着眼睛看着仲彦秋,他是那种典型的江湖侠客,最见不得兄弟受辱,更何况是他惨死多时的兄弟。   “没事……”马大元晃晃头,眼里的癫狂褪去了几分,露出了众人熟悉的那种憨厚温和的神色,他伸手想要拍拍乔峰的肩膀,但是手却是就那么直直的穿了过去。   人鬼殊途。   他忽的就明白了这句话,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悲切之色。   另一边鹌鹑似得站了许久的丐帮众人见他好像是冷静下来了,窸窸窣窣几秒后终于有胆大的吞吞口水,问道:“你……你真是马副帮主?”   马大元看了过去,他的眼睛还是血红的,但是那神色大家却都很熟悉,他看着那个开口的小乞丐,神色温和地问道:“你弟弟的病可好了,我与你的银钱可还够花?”   “好了!好了!”小乞丐激动道,竟是跪在地上叩了两个响头,再无任何怀疑。   马大元是老实,不是傻,他也知道想要给他乔兄弟翻案,洗清泼在乔峰身上的污水,当务之急就是要让众人相信他真的是马大元,而非别人在装神弄鬼。   他的视线又看向了其他人,一一喊出他们的名字,又讲出一些他们之间的往事。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丐帮副帮主,乐善好施宅心仁厚,帮过多少人又救过多少人,草草一算在场的丐帮弟子少有没受过他的恩惠的,只不过他为人低调又不爱宣扬,很多事情真的是只有他和当事人才知道,两厢一对,地上竟是跪下了大半。   等到确定大部分人都确认了自己的身份,马大元才缓缓把视线转向已经瘫软在地上的康敏,康敏眨眨眼,抖着嗓子唤了一声“相公”,祈祷对方能念几分夫妻情谊。   她看起来还是那么的漂亮,那么的温柔,就像是当年初见,一个眼波就叫他神魂颠倒,也不管她以前是不是嫁过人,就厚礼把她娶回了家,即便她性喜奢华,即便她多年无所出背地里议论之人众多,他也都一心一意地对她好,想着两人白头偕老,互相扶持。   却是从未想过,枕边的软玉温香,竟会是蛇蝎心肠。   “康敏……”马大元开口道,“我娶你这么多年,可有半分亏待于你?”   “我可曾寻花问柳,可曾贪杯好赌,可曾对不起你半分?”   他一叠声的问着,那些从他死的时候就开始纠缠着他的问题。   当年是他求娶,她应了,没有半分不甘不愿。   “还有你……”他又看向一边脸色惨白摇摇晃晃的白世镜,“这么多年……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我有哪里对不起你的?你说啊?!”   这是他丐帮的执法长老,德高望重为人端方。   德高望重,为人端方。   马大元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满都是咬牙切齿的意味。   “好一个德高望重的白长老……”他直勾勾地看着白世镜,眼睛里的血红得像是要滴下来一般,“你的礼义廉耻,便是教你和兄弟的妻子苟合,又做那猪狗不如的奸夫淫妇,要我性命不成?!”   “你将我丐帮声威置于何地,你将我这个兄弟置于何地?!”   一个是枕边人,一个是好兄弟。   众叛亲离英雄末路,岂不最是悲凉。   “我和你,兄弟快三十年,三十年!江宁府,谁连命都不要去救的你?东南福建,谁散尽家财把你赎出来的?你捅了篓子谁给你求的情?你这么多年孑然一身谁记挂着你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给你到处打听?”马大元眼里的血当真滴了下来,两行血泪看得人心里发酸,“白世镜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讲讲!我有哪里对不起你!哪里?!”   白世镜看着那双眼睛,终是扛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膝盖一软直挺挺跪了下去。   “你们知不知道,那些天你们颠鸾倒凤,商量着怎么害我乔兄弟,我都在上头看着呢!”马大元阴冷地笑起来,“我乔兄弟为人磊落俯仰无愧,就算他是契丹人,也比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来得好,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他很聪明。”苏梦枕低声笑道。   “的确很聪明。”仲彦秋点头应道,冷眼看着场中的局面。   乔峰所遭遇的一切的源头是什么,是马大元的死,为什么徐长老会选择把乔峰的身份爆出来并且把他逐出丐帮,争权夺利是其一,但说实话徐长老这么大的年纪了,谁做帮主他的地位都稳如磐石,最重要的是乔峰在追查慕容复的事情上多次为慕容复说话,康敏又让他相信了是乔峰杀死了马大元。   对于契丹人的不信任,足够让他做出不利于乔峰的决定。   马大元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将矛头对准了白世镜,诚然他最恨的是康敏,但是他很清楚,单是通奸又伙同奸夫杀夫这两条,就足够让她再无翻身之地,但白世镜不同,马大元质问康敏,那是家务事,他去质问白世镜,那就是整个丐帮的事。   丐帮的执法长老和副帮主的夫人通奸暗害副帮主,又把事情栽到帮主身上,哪怕帮主身份上有些瑕疵呢,若是不能妥善处理干净这件事还人以清白,丐帮弟子以后又有什么颜面在江湖上行走。   天下第一大帮的名声,稍有行错踏错,就真的变成贻笑大方了。   马大元是个好人,比起虚无缥缈的他更相信自己看到的,他乔兄弟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这么多年没做过半件对不起汉人的事情,那些个针对辽国的漂亮胜利,哪个背后没有他乔兄弟的影子。   他相信乔峰,比世界上的绝大部分人都要相信。   马大元骂着白世镜,暗暗捧着乔峰,把乔峰洗脱了出来,谁还口他就骂对方是白世镜的同伙,无情无义不是东西,反正他一个死人,再怎么无理取闹也不为过。   徐长老看着场中心焦如焚,知道这是要处理不以后好整个丐帮都抬不起头来,他又看向另一边仿佛置身事外的仲彦秋二人,方才仲彦秋那一句“误听人言害及无辜”言犹在耳,当年乱石谷外的事情首尾他很清楚,一旦乔峰一家乃是无辜被伤及的消息被捅出来,那今天就真的变成一个笑话了。   他当机立断开口,眼泪说来就来,“真的是年老昏聩!不顶用了!”他认错认得干脆利落,当下这般境况,就算他想不认也不行,而后他又叫人绑了白世镜和康敏给马大元磕头认罪,自己又去跟乔峰赔罪。   丐帮弟子这时候又想起乔峰的好来,一个两个哭着挽留他。   马大元对着跪在脚边的二人冷笑,旋身就躲了过去,“要跪就去跪我乔兄弟,叩百八十个响头要杀要剐都听他的,那般害他我可定要在阎王爷面前多说两句,让你们奸夫淫妇在地狱里好生享受才行。”   他已经是个死透了怎么样都无所谓,骨头都烂了谁还在意名声,乔峰可还得在江湖上过日子的,今日不把事情掰扯清楚,乔峰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乔峰疲惫地叹了口气,侧身避过被压到面前的白世镜和康敏,拱手朗声道:“我乔峰承蒙众位兄弟关照,这么多年小有薄名,奈何造化弄人,在下才疏学浅难当重任,山高水长终有一别,日后相见,若还认我乔峰这个兄弟的只管招呼一声,刀山火海义不容辞!”   “好!”他身边的年轻书生笑着抚掌,雀跃地拉着乔峰的衣袖,抬起下巴道,“我和大哥都不是你们丐帮的人,这地方我们也就不久留了,你们好自为之。”   他说着偷眼看了看不远处一位姑娘,见那姑娘并未看他,忍不住有些丧气地撇撇嘴,又晃晃脑袋叫自己别再去想这件事。   乔峰笑了笑,又看向仲彦秋二人,“乔某有些事相询……不知可否……”   “城东松鹤楼的酒不错。”苏梦枕淡淡点头,率先转身向外走去。   仲彦秋瞥了一眼仍有些异动的人群,送了股劲气给马大元,又脱下外袍披在他头上——说是披,实际上却是半悬空在他头上,遮出一小片阴影。   “阴阳异路,人鬼殊途,你还有一个时辰,有什么想交代的,莫留遗憾。”   他转身跟上了苏梦枕的脚步,叫苏梦枕低声调笑了两句。   乔峰被身边那书生拉着离开,众人不由自主地分开一条让他们离开的道路,他左右看看,那些熟悉的面孔上有着复杂的情绪。   喜悦的,惊讶的,敬仰的,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但惟独没有仇视。   他忽然有些恍惚,心口有什么热热的,让他的眼睛快要落下泪来。 第五十八章   无锡城东松鹤楼, 也是家经年的老字号了, 隔着老远就能闻见那焦糖, 酱油混着热肉的香气,勾得人满肚子馋虫咕咕作响,循着香味转过几道弯, 就能看见一座老大的酒楼当街而立, 招牌被熏得一团漆黑, 不过上头“松鹤楼”三个金字仍是闪闪发光。   现在已经过了饭点,松鹤楼里却还是很热闹, 老板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个极好的说书先生,凡是手里有二两闲钱的都乐意来这里点上壶清茶,配一二点心, 听上一段精彩纷呈的奇闻异事。   苏梦枕几人来时, 先生正在歇场,三三两两的客人零散坐着, 还没到最热闹的时候。   松鹤楼的跑堂伙计记性很好,一眼就认出了乔峰和他身边那书生乃是方才在店里拼酒的客人,眼珠一转便笑着迎了上去。   苏梦枕要了一间二楼的雅间, 又叫伙计拣着清淡可口的菜上几个, 酒点了两坛, 却是给神思不属的乔峰的。   有人喝酒,是越喝越糊涂,有人喝酒,是越喝越清醒。   乔峰闷头灌酒, 他身边的书生小口抿着茶,嬉笑着凑上来同苏梦枕搭话——其实他更想问问仲彦秋那神鬼莫测的神异能力是怎么回事,但是仲彦秋那冷冷淡淡的模样看起来着实太有距离感,远不如偶尔还会笑笑的苏梦枕亲切。   “在下段誉。”那书生笑道,“不知二位尊姓大名?”   苏梦枕点头同他通了姓名,段誉自来熟的很,不需招呼便“苏兄”“仲兄”叫得亲热。   不光自来熟,还单纯的要命。   仲彦秋看了看被苏梦枕三言两语就掏出老底的段誉,转了转茶杯,却是什么都没多说。   这是一个和上个世界相似却又不同的世界,包拯是作古多年的名臣良相,身边没有公孙策,也没有展昭,官路起伏坎坷,那乌盆断案狸猫换太子之流皆是无稽之谈。   段延庆晚出生了十几年,也没坐上大理皇帝的位置,段氏甚至一度被杨义忠赶下皇位四处流亡,花了好些年才又复辟。   “四大恶人?”苏梦枕讶异地重复着段誉愤愤念着的名头,有些难以想象他记忆里那个称得上是雄才大略的明君的段延庆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还有段誉的武功,仲彦秋和苏梦枕算得上是逍遥派的老祖宗,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段誉学的是逍遥派的内功心法,步伐之中暗合着凌波微步的规律,但是旁敲侧击的一问,他对逍遥派却是一问三不知。   甚至就连边上主掌丐帮多年消息灵通的乔峰,也不曾听过什么逍遥派在江湖上行走过。   不过既然学了他逍遥派的功法,就算是他逍遥派的人了,即使段誉是大理段氏的子弟,未来还很有可能继承大理的皇位,也一点都不妨碍苏梦枕把段誉拐到逍遥派的碗里来。   当年他就很看好段延庆的资质来着,可惜那小子非得跟着天龙寺的和尚念经,又比较聪明不肯上套,偏偏当了大理皇帝之后没时间练武,白白瞎了自己的好天赋。   像段誉这种傻白甜就非常的好骗了,苏梦枕三言两语就哄着对方先上车后补票。   另一边乔峰灌了两坛子酒,总算是稍稍冷静了些,放下酒杯看着仲彦秋踟蹰一下,开口问道:“方才先生说我应该叫……萧峰……不知可知我生身父母之事?”   为人子女,总要奉那孝义之事,他既然已经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死于乱石谷前,虽然自己仍被那辽汉之争搅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也打算先去为父母收敛尸骨送还故里,再做别的打算。   仲彦秋知道,他不光知道,还知道的一清二楚——他这次的落点可实在是选的绝妙,乱石谷一役的参与者,无论是加害者还是受害者,甚至幕后黑手都全部在场,刚刚落地“开关”完全开着的情况下,他几乎是从各个角度看完了这个故事。   用更加容易理解更加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大概就像是他一落地就看完了大半本《天龙八部》一样吧。   他看着眼前满面风霜的乔峰,这男人的命可当真不怎么好。   “你父母的事情,我也谈不上有多么了解,不过是恰逢其会知道了一二皮毛。”仲彦秋转过头去看窗外,窗户半开着,正可看见无锡城的繁华热闹之景,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繁华热闹得半分看不出边关有多么危急,这个国家又是多么内忧外患千疮百孔。   “那……”乔峰深深的叹了口气,“是在下唐突了。”   “你倒也不必多么在意。”仲彦秋把玩着手里的茶杯,视线自窗外的行人一一扫过,“该相见,便自有相见之时。”   乔峰点点头,只当他是在宽慰自己,心里念头一转,打定主意先回一趟嵩山寻他的父……养父母乔三槐夫妇,看能否探听一二自己的身世,等到他送了亲生父母的尸骨回乡后,便回来奉养二老,至于再之后……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决定好了接下来的行程,乔峰也就利落地起身向仲彦秋和苏梦枕辞行,又道若是以后有什么用得上他的只管开口。   不论怎么说,今日要是没有仲彦秋二人出现,他在这江湖之上大抵再难有容身之处,说不得还要牵连无辜之人。   只不过他那新结交的小兄弟段誉却是不能跟他一块走了,苏梦枕说段誉的内功修行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错漏甚多,为了他老来不要伤痛满身,得留下来好生调养一段时间。   段誉见自己不能跟他走,便眼巴巴地把身上的银钱都掏了出来塞给了乔峰,“我跟乔大哥虽然相识甚短,心里头却是觉得像上辈子就认得似得,都说穷家富路,大哥在路上也莫要亏待了自己。”   他一番心意,乔峰推拒不得,只得收了下来。   段誉是真心仰慕这个英雄盖世的大哥,塞了钱仍觉不够,喋喋不休道:“若是大哥觉得这中原地界住得不舒坦,也可到大理一行,大理虽是小国,断然是不会亏待了大哥这般英雄的。”   杏子林走上一遭,他只觉得乔峰这日子过得怎么看怎么憋屈,倒还不如去大理住下,四季如春风景如画,姑娘多情又温柔,不比在这里被一群不讲道理的老头老太指着鼻子骂来的舒坦的多。   “这才认识多久就想着拐人了。”苏梦枕摇摇头,把恨不得黏在乔峰身上的段誉撕下来,“天长日久总有再见的时候,再这么缠下去你乔大哥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段誉这才摸摸鼻子偃旗息鼓,被苏梦枕拎到面前教导北冥神功的正确练法,乔峰怀里鼓鼓囊囊地塞着段誉的一番心意,见段誉鼓着脸背诵着什么北冥之类的句子,一时满心悲郁都消减了不少。   出了雅间的门,下了二楼转出门去,他才走了两步忽地听见身后有破空之声传来,下意识一侧身,就看见一个青瓷茶盏从二楼雅间的窗户飞出,电光火石之势狠狠砸在了一棵树的树冠里,一个穿黑色夜行衣的男人闷哼一声,直直从树上栽了下来,正正好好砸在乔峰面前。   乔峰低头看看脚边动弹不得只有偶尔呻吟两声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可疑人士,又抬头看看飞出茶盏的窗口,仲彦秋正靠在窗边举杯,嘴唇翕动声音凝成一线送入耳中。   “我说过的,该相见,自有相见之时,你这父亲闹腾的很,还是放在眼前好好看着为好。”   讲道理,这么会坑儿子的爹,实乃他生平仅见。   不过坑不坑儿子乔峰现下是全然不在意的,虽然心里头仍抱有几分怀疑,但他还是极为激动的把这个可能他亲生父亲的人拎起来往肩上一扛,运起轻功快速地离开了这里。   不管到底是不是,他都得先找个僻静地方才好问话不是。   段誉也扒拉着凑到窗口看着他的乔大哥头也不回的就那么走了,一时又想起自己那有缘无分连个好脸色都不肯给的王姑娘,忍不住郁郁叹气。   对他这小儿女之思,仲彦秋抖抖眉梢不置可否,苏梦枕更是会错了意——这真不怪他,他自己已经是断袖了,认识的一个两个不是一生未婚孑然一身把有限的时间奉献给了无限的事业,比如白愁飞比如杨无邪,再不然就是不是断袖胜似断袖,比如无崖子,比如展昭,仅有的几个正常娶妻生子的反倒成了个例,在大比例的数据下完全不够看。   幸好逍遥派是不包办婚姻的,苏梦枕也还没无聊到教着新入门的小弟子怎么追男人,他自己还有个要攻克的难关在面前摆着呢,仲彦秋那模棱两可不拒绝但也不主动的态度可不是他想要的。   仲彦秋看看苏梦枕,默默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茶。   如此阴差阳错,却是叫丐帮众人身陷西夏一品堂的重围之中,难以脱身。   作者有话要说:  小幸运出货了,求让我幸运一点吧【趴   新坑说是刀剑梗,但相对来说应该更加偏向于综漫吧,刀剑是比较重要的一部分但不会是全部,单纯写刀剑我还是比较苦手的来着   人设大致已经想好了,估计下周会开预收,不会写太长,正好拿来做个缓冲,开学会比较忙身体也不太好,估计会写得比较放飞自我   写完刀剑坑我一定开刀匠啊啊啊啊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止我开刀匠,刀匠的设定我真的好喜欢喜欢到让男主提前在房东里打酱油甚至灵媒也想让他出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甚至认真思考过双开的可能性你们能信【趴   flag真的不是好东西,小天使们听我的,不要乱立flag【趴 第五十九章   丐帮那边如何脱困暂且不提, 这边仲彦秋和苏梦枕带上段誉, 悠悠然雇了一辆马车离开了无锡。   他们俩都是老江湖了, 自然不会像是段誉初出茅庐那般狼狈,路上一应物事打理得清清楚楚,叫风餐露宿了好些日子的段誉好生歇了歇, 寻了驿站送信回家去报了平安, 他本是被鸠摩智从大理抓来江南的, 久未有自己的消息,家里只怕是急坏了。   段誉不怎么喜欢习武, 他连家传的一阳指都不肯学,一身功夫都是稀里糊涂学来的野路子,错漏之处甚多, 虽说现在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但是等他年纪大了,这些隐患都会一一暴露出来, 成了他的催命符。   因此段誉就算是再怎么不喜欢练武,也得老老实实地被苏梦枕压着泡在装满药汁子的浴桶里打坐。   他不曾隐瞒过自己的凌波微步和北冥神功是何处习得,还画了一幅那传功于他的“神仙姐姐”的小像, 段誉武功学得不怎么样, 于琴棋书画上却是极为精通的, 加之他对那“神仙姐姐”颇有几分痴迷,情注于笔端,画出来的人物更是传神。   仙姿曼妙,冰肌玉骨, 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一对不画而黛远山眉,他还不忘添上仙云漫笼的背景,恍惚当真如神仙中人。   这画中人,苏梦枕一时间没认出来,只觉得和李秋水有几分相似,却又全然不是一人。   他那当街绑了男人进宫逼婚的师妹,装也装不出这般温婉柔美的模样来。   倒是仲彦秋对着画看了半晌,又提笔在纸上描摹一会,道:“是秋水那丫头的妹妹。”   李秋水的妹妹李沧海身子不好,仲彦秋和苏梦枕都是不怎么熟悉的,当年李秋水在山上时李沧海回来看看姐姐,偶然在哪里遇见了也就那么一面之缘,只依稀记得她比李秋水小个两岁,是个温柔和软的小姑娘,低着头不怎么喜欢说话,李秋水离山之后就再没见过,后来听说嫁给了狄青手下的将军,丈夫疼爱又有李秋水撑腰,日子过得颇为和乐。   段誉眼睛一亮,问道:“先生莫不是认识神仙姐姐?”   仲彦秋说道:“倒也不说不上认识,她小的时候曾见过几面而已。”   小的时候,段誉听了脸忍不住皱起来,纠结地计算着仲彦秋的年纪。   他见到神仙姐姐的玉像时,看周围摆设的模样便知那里已经几十年未曾有人来往过,也就是说那玉像起码是几十年前雕刻而成的,仲彦秋又说他见过小时候的神仙姐姐,再怎么算,仲彦秋也不可能如他外表一般二十余岁的模样才是。   段誉又发散联想到了仲彦秋那让鬼灵显形的本事,不禁想着自己莫不是真的碰到了仙人不成。   他这么想了,也就这么问了出来。   看他的神情,就算仲彦秋当真告诉他自己是从天上下来的神仙,他估摸着也会深信不疑。   仲彦秋摇头笑了笑,道:“不过是修炼的功法特殊了些罢了,哪有你说的那般神神叨叨,你要是肯好好练,七老八十了也不显老。”   他这么笑起来的时候,无形中就淡化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段誉嘿嘿笑着抓抓头发,凑过去同仲彦秋搭起了话。   跟着仲彦秋二人这么几天,他慢慢也摸索到了该如何跟这位冷冷淡淡不好接近的仲兄搭话的技巧,仲彦秋看着少言寡语,但只要认认真真跟他去搭话,他也很少有不应的时候,而且博闻广记学识渊博,即使跟他意见相左也不会发脾气,每每同他聊上几句,段誉就觉得泡在能熏死人的药汁子里打坐几个时辰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然而苏梦枕却是不怎么高兴的。   任谁在外头辛辛苦苦安排行程奔波劳碌忙得半死,回来想抱着人亲热亲热,结果一进门就看见应该泡在药汁子里努力练功的臭小子正缠着自己心尖尖上的人聊着些不着四六的话题,仲彦秋还温温和和地应了,可不是满肚子怨气。   仲彦秋无奈地看着苏梦枕把段誉赶去隔壁练功,又扭头抱着自己念叨着要给段誉的药里添上个几斤黄连,忍不住哑然失笑,“你这怎么越活越回去了,要是叫白愁飞他们见着了,指不定怎么笑你呢。”   苏梦枕眯眼蹭了蹭仲彦秋的脖颈,懒洋洋道:“反正也见不着。”   反正他那些亲朋旧故一个个的都不在身边,况且就算是见着了,白愁飞那把子年纪还孑然一身连半点苗头都没有的单身汉,又有什么资格嘲笑他。   要知道就连皇帝都放弃给白愁飞赐婚的念头了。   “见不着你就——”仲彦秋扭头,话还没说完就被苏梦枕封进了喉咙里,年轻人总是有着让他无法理解的无尽活力,刚刚还一副从外头回来累得要断气的模样,现在就生龙活虎跃跃欲试地想要把他往身后的软榻上带。   仲彦秋惯来是纵着他的,顺着苏梦枕的力道退了两步便倒在了软榻上,后背抵着软榻边上的雕花装饰,说不上多么舒服,苏梦枕的技术倒是进步了不少,纠缠厮磨时也不至于像刚开始那般一不小心就咬破他的嘴角。   苏梦枕吻得热烈,仲彦秋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的争胜心算不上太强,过了最开始那段欺负年轻人的兴味后也就随便苏梦枕去了,一边应付着苏梦枕一边还能分神想点别的事情,注意一下隔壁段誉有没有出什么岔子。   段誉同他们就只有一墙之隔,苏梦枕就算想干什么不规矩的事情仲彦秋也不会让他如愿,因而他很有眼色地见好就收,在仲彦秋皱眉之前他及时的抽身而退,又在仲彦秋脖子上留下一二不甚显眼但短时间也很难消退的痕迹。   “别闹了。”仲彦秋懒懒地推着他的肩膀,伸手把柜上看了一半的话本勾过来翻了两页接着往下看,引得苏梦枕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仲彦秋笑了两声,摸了摸苏梦枕的头发,   “说起来,也不知道乔峰现在如何了。”沉默一会,仲彦秋随意引了个话题。   “好像是往边关去了。”苏梦枕回忆了一下最近听到的消息,说道。   乔峰的爹还活着,但是娘可是货真价实死得透透的了。   乔峰的确是在往边关走,带着他爹。   现在他应该是叫做萧峰了才对,那天被仲彦秋打下来的人他带回去,一把人脸上的布扯下来他就知道对方即便不是他爹也绝对跟他沾亲带故,他们两个长得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任谁看了都得说是一家人。   萧峰也不知道仲彦秋用了什么手段,总之他爹的一身功力被封得死死的半点也用不出来,在旁敲侧击了他爹这些年不跟他相认究竟干了点啥以及未来打算干点啥之后,萧峰觉得仲彦秋当真是帮了他的大忙。   要是他爹真的按照原本的计划行事,萧峰估计自己就真的只有远走关外隐姓埋名这一条路了。   于是他也不管他爹怎么说了,反正他爹现在也打不过他,干脆点上穴道直接雇了马车去关外乱石谷,先给他娘收敛尸骨送归故里,然后看看他爹还有没有什么亲人能托付的。   安排好他爹之后,萧峰准备亲自去少林请罪。   有个在少林藏经阁偷学人家功夫十几年的爹,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萧峰抹了把脸,深深的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乔帮主:这个爹我能不认吗,心好累 第六十章   从江南一路往北远赴边关, 路程自是漫长, 要不是萧峰怀里还揣着段誉塞给他的盘缠, 只怕就得一路靠两条腿走过去了。   他自己走过去倒是无所谓,但是他还得带着被仲彦秋封了功力手软脚软连骂人都没什么力气的爹。   萧峰的爹萧远山看起来远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苍老,按理说他这般高手, 不至于生了如此多的白发, 又有如此多的皱纹才对, 但是他的头发已然花白了大半,眼神也有些浑浊, 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脾气不好的糟老头子。   世间最磨人的,除了情爱,就只有仇恨了。   大部分时间他都是骂骂咧咧极为暴躁的样子, 不过并不抗拒萧峰的接近, 有时候神志清明了些,也会和萧峰讲讲那些过去的往事, 不光是他如何从乱石谷一役活下来,又如何处心积虑的藏在少林寺偷师,如何探听消息伺机复仇。   这些反倒是他讲得最少的, 如果萧峰不曾主动挑起话头, 他甚至不会提起半句这人不人鬼不鬼被仇恨折磨着的过往。   他最常提起的, 是他年轻时的那些故事,萧远山乃是契丹贵族出身,现今契丹的皇太后可算是他的族姐,他自幼天资不凡, 同那时的辽国太子,作古多年的辽国先帝情同手足,不过二十多岁就当上了三军总教头,而后又迎娶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萧峰母亲的家族是久居辽国的汉人,教养出的女儿蕙质兰心温婉端庄,因着自己娇妻的缘故萧远山一直致力于宋辽睦邻修好少起兵戈,曾经多次顶着压力劝阻当时的辽帝对大宋用兵。   他也曾是鲜衣怒马少年郎,意气风发,年少轻狂。   那大概是萧远山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了,他总是重复跟萧峰说着他母亲有多么温柔多么漂亮,说着那些在萧峰未出生时母亲亲手缝制小衣服小鞋子,萧峰出生那天他听了消息急得没穿鞋就往外跑,在外头等了好几个时辰哭得像个傻子。   萧远山这么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他就像是一个弄丢了自己最喜欢玩具的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出来,似乎又觉得在儿子面前哭起来实在有些丢人,他恶声恶气地把萧峰从马车里赶了出去。   他总是记得的,那些几十年前的往事至今回忆起来仍然历历在目彷如昨日,在每一个他觉得自己仿佛要被仇恨吞噬的漫漫长夜,他都会一点一点地把那些回忆拿出来,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上面的灰尘,一遍又一遍的复习,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还是个人,克制着自己不要彻底癫狂大开杀戒。   萧峰驾着马车走了好几个月,走到雁门关外已经是夏末了,到了这个时节北方的天气早就褪去了暑热刮起阵阵秋风,呼号着从天际呼啸而过,卷起片片落叶如雪,别添了几分凄凉。   离雁门关越近,萧远山就越是安静,他更深地沉浸在了那些回忆里,但是当仇恨压倒了理智的时候,他又会愤懑地怒骂诅咒,拉着萧峰要他一起为母复仇。   即便他不说,这事情萧峰也定是要讨个说法的,总不能叫他的亲生母亲,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出关前的最后一个镇子上,萧峰花钱置办了一口棺材,又买了香烛纸钱等物。   他们没有去乱石谷,而是绕路沿着乱石谷边的小河走到了乱石谷的悬崖之下,马车走到一半就再无法前行了,萧远山和萧峰就把马车停下栓好,两人抬着棺材抱着香烛纸钱接着往前走。   萧远山抱着妻子的尸体从悬崖上跳下来,本是存了死志的,跳下来后虽说侥幸未死却也伤得极重,只好就地挖了一处浅坟埋葬妻子。   幸好这附近没什么野兽,不然萧峰看到的就不是一处长满荒草的坟茔,而是被扒拉的到处都是的枯骨了。   那厢萧峰父子如何带着尸骨往辽国去暂且不提,他们走到辽国再怎么快也要等到入冬,而这夏末的时候,另一边苏梦枕和仲彦秋已经带着段誉踩进了大理的境内。   他们来这里是为了亲眼看看段誉提到的琅嬛福地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虽说段誉一口咬定那传了自己武艺的人是神仙姐姐,但仲彦秋和苏梦枕都知道李沧海是胎里带出的不足,身子半点都不适合学武,别说练北冥神功,就算是在太阳底下稍稍多站个一时半刻,都会头晕眼花昏厥过去。   以仲彦秋的经验,即便每个有着相似人物的世界会因为历史发展而产生不同的变化,也不至于让一个柔弱女子摇身一变成了武学奇才。   琅嬛福地在大理无量山,段誉当初也是机缘巧合才发现了这么一处世外桃源,而他所提到的那位神仙姐姐的玉像就在最显眼的地方立着,仲彦秋靠近看了看,又搓热掌心隔着一段距离轻轻碰触了一下,道:“是无崖子刻的。”   只不过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无崖子。   这尊玉像定然投注了雕刻者的无尽心血和感情,仲彦秋轻而易举地透过玉像窥探到了雕刻者的信息。   “没事吧?”苏梦枕看着仲彦秋一贯波澜不惊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黑,不禁开口问道。   仲彦秋面无表情地收回手,道:“回去就把无崖子逐出宗门吧。”   这种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还念着没下锅的人渣才不会是他教出来的弟子,他不认识这个人,不认识。   “不是一个世界不要混为一谈,不是你跟我说的吗。”苏梦枕说道,“无崖子要是听到你这般说可是要哭的。”   仲彦秋揉揉额角,道:“那就把这个世界的无崖子逐出师门好了。”   逍遥派才没有这种弟子。   要知道无崖子刻这个玉像的时候李沧海可是已经嫁人了的。   再之后仲彦秋又在整个琅嬛福地转了一圈,更加深刻地了解了无崖子李秋水外加巫行云三人剪不清理还乱的爱恨纠葛。   什么李秋水和巫行云争风吃醋害得巫行云走火入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变成小孩子的模样,无崖子因为这个放弃了巫行云娶了李秋水。   什么无崖子喜欢李秋水的妹妹李沧海让李秋水妒火中烧找了一堆美男寻欢作乐无崖子也装聋作哑视若无睹。   这一个个的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满脑子情情爱爱半点不想着干点什么利国利民的事情,真是白瞎了这么多年学来的满肚子才华。   仲彦秋现在不光想要把无崖子逐出师门,更想直接清理门户。   跟他自己教出来的三个弟子比,这三个实在是,实在是……   丢人现眼!   “帮我找一个人。”仲彦秋缓缓开口道。   “谁?”苏梦枕问道。   仲彦秋眯起眼,“应该是叫……丁春秋。” 第六十一章   这个世界逍遥派的弟子, 如果真要说起来仲彦秋是一个都看不上的。   不过最开始那段生气劲过去之后, 仲彦秋倒是冷静了下来, 再不提什么无崖子什么李秋水什么巫行云,只全心全意地教导段誉,大有拿对方当成他逍遥派的首徒对待的架势。   苏梦枕不算, 当时他跟苏梦枕与其说是一个教一个学倒还不如说是共同学习互相印证, 这么多年仲彦秋也没见他有哪里算得上尊师重道的。   这个好徒弟昨天还兴致勃勃地试图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师傅的衣服脱光行那不轨之事, 当然,计划刚刚开始就被仲彦秋完全识破, 最后被摁在床上亲得软趴趴的人总归不是仲先生就是了。   仲彦秋是打算直接把那三个丢人现眼的徒弟当做不存在的,左右不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就算是全死了他也半点不心疼, 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他抽时间去找一趟丁春秋, 把这个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老家伙一剑挑了个干净。   一想到逍遥派居然还有过这么一个不忠不孝的东西,仲彦秋就觉得如鲠在喉气得夜里睡不着觉。   特别是亲眼一看发现不知是因为功法缘故还是因为什么, 丁春秋那张脸早早的就已经残得不能看了,连俊美的边都沾不上,包拯跟他一比都是潘安再世, 仲彦秋那一剑上去可以说是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手软的, 丁春秋连他是谁都没看着就没了性命。   至于丁春秋搞出来的那个乌烟瘴气的星宿派, 一群乌合之众成不了什么气候,要是连这么点人都解决不了,那中原武林那帮子人完全可以洗洗回家睡了。   习惯了有金风细雨楼主持无论起了什么风浪都能快速风平浪静的仲彦秋完全没有想到,星宿派留下来的那些虾兵蟹将搅出来的乱子居然一直折腾到了萧峰从契丹绕了一圈回来都没解决, 反而还颇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萧峰这一年多近两年过得也可以说是跌宕起伏了,他和萧远山回去葬了母亲,萧远山在辽国还有亲眷,他本人虽说年纪也有一些了,一身功夫却是货真价实的无人可敌,安顿下来自然不成问题,萧峰自知身份尴尬,又有母仇要回中原追查,在辽国也不久留,萧远山给他打包了一大袋子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金银做盘缠,又把自己这些年查到的消息全部告诉了萧峰。   萧远山不知道那组织了乱石谷一役的所谓带头大哥是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提供的消息说是辽人要大举南下为自己引来了这般灾祸,当年参与了那桩事情的人一个个都把这桩事情烂在了肚子里,他这些年多方探查,也只寻到了赵钱孙,谭婆等几人。   萧峰把萧远山提供的消息一一记下,骑上萧远山给他准备的千里良驹,一骑绝尘回了中原。   辽帝本是想要拦他一拦,萧峰和萧远山这般高手可不是地里的大白菜一抓一大把,况且契丹虽然尚武之气浓厚,论起高手却还是比不过门派众多源远流长的中原武林,即便萧峰曾经跟着汉人坏了不少次辽国南下的大事,但跟他本人的价值比起来,完全可以既往不咎。   辽帝想要拦,却也不是想拦就能拦得住的,他又不好满天下的发文书追捕,不然他新上任的三军总教头还不得夜闯皇宫找他好好谈谈,因此也就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眼睁睁看着萧峰一路顺顺当当地回了中原。   此时的中原早就没人关心萧峰那档子破事了,他作为前任丐帮帮主这么多年行的端做得正,除了身世之外没甚好为人诟病的,知道了身世后也不贪恋权势,利利索索交了打狗棒退位去边关为父母收敛尸骨送归故里,路遇旁人向他求助也不吝于伸出援手,这些年可以说无趣得说书先生都懒得讲,哪里比得上没了星宿老仙丁春秋群龙无首又猖狂无忌的星宿派来得热闹。   萧峰这几年蓄了短须,穿得也比当年气派不少,打马当街而过,竟是连当年的熟人都没认出他来,只觉得他略有几分眼熟,颇像当年故人。   没了他这北乔峰,这几年南慕容大放异彩,几乎可以说是年青一代的领军人物,无人可掠其锋芒。   不过萧峰倒也不如何在意这些虚名,他先是去了一趟嵩山少林,一来探望一下久未相见的养父养母,二来也是想询问他的恩师玄苦大师是否知道什么关于“带头大哥”的线索。   萧峰的养父母乔三槐夫妇都是心地仁善的好人,从未计较过萧峰是汉人还是契丹人,只一心一意将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孩子抚养,见了他也是满心欢喜,张罗着杀鸡宰羊包饺子,半分芥蒂都没有。   那边萧峰家里一家团聚其乐融融,这边大理镇南王府却是因着那找到家门口的小丫头阿紫闹得天翻地覆。   谁也不知道阿紫是怎么找过来的,就像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自己的身世的,而她那一身用毒的下作功夫外加胡搅蛮缠的本事更是叫人头疼,偏又擅长撒娇卖痴得寸进尺,抓着人的痛脚死命踩。   镇南王段正淳对这个吃了不少苦头自己找来的女儿自然难免心软上几分,几次三番说着要管教阿紫,到最后阿紫流两滴眼泪哭喊几句他也就偃旗息鼓没了脾气。   就结果来说阿紫是非常成功的,她不仅把段正淳好不容易哄回来的王妃刀白凤气走了,短时间内绝对不肯见段正淳的面的,还把脾气甚好的世子段誉折腾得叫苦不迭忍无可忍躲去了几条街外仲彦秋那里小住,总之在长辈们决定好怎么处理阿紫之前他是死也不要回去。   自家父亲有多风流段誉多少也是心里有数,木婉清也好钟灵也好,一个两个他稍有动心的姑娘最后都成了他的妹妹,说不得还会有更多的妹妹,但是那一个个都应当是可亲可爱的女子才对,他是万万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这般粗鄙无礼而又歹毒阴狠的妹妹,即便他本着对方是个姑娘,还是个功夫三流自小孤苦无依的姑娘的份上多番退让,最后也是忍无可忍地动手将其教训了一顿,又跟父亲大吵一架离家出走。   走的也不远,就三条街外他师伯苏梦枕那里,远是不怎么远,不过自从阿紫第一次在门口闹事被师祖狠狠整治过一番后,断是不敢轻易踏足此处的。   段誉风风火火闯进来的时候,仲彦秋正在会客,这是很少见的,仲彦秋向来称不上交际广泛,尤其是跟苏梦枕搭伴之后,以前的世界里只他一人,人情来往少不了要他亲力亲为,现在有了苏梦枕打理这些事宜,他也就心安理得地放纵自己拒绝了绝大部分的人情往来。   段誉认识仲彦秋这么久,见仲彦秋会客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孩子不懂事,我出去看看。”苏梦枕笑着说道,转身离开。   仲彦秋对面的男人发出一声淡淡的冷哼,握着茶杯的手扣紧,几乎要把茶杯生生捏碎。   “冷静些。”仲彦秋敲敲桌子,“你找我有何事,延庆太子?”   “不过是孤魂野鬼,哪里称得上什么太子。”男人说道,不过不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而是从肚腹之中,声音也古怪得很,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   他长得也是古怪,不像是活人模样,那张脸僵硬无比的木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却是一眨也不眨,呼吸时有时无,心跳时断时续,长须垂胸,根根漆黑,头发又分明花白了大半。   桌边斜放着一根细铁杖,既是他走路的依仗,也是他的兵器。   江湖之中,看到他的这根细铁杖,大抵也就能够认出他的身份——四大恶人之首,江湖人称恶贯满盈,可止小儿夜啼的可怖人物。   仲彦秋倒了茶,又备了点心,正经招待客人一样招待他,像是全然不知他做下的那些恶事一样,段延庆面无表情地扳开嘴,把茶点放进去,又合上嘴,看着仲彦秋在他面前摆好棋盘,又取了棋子。   对于仲彦秋一眼就看出他的身份,他不是不惊讶的,只不过惊讶之余却也有几分笃定,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么他今日也可算是白来了。   “我所求为何,先生不知道吗?”段延庆落下第一枚棋子,也不知屋里燃着的是什么香,无端让他放松下来,心平气和地同人说话。   “你所求甚多,不说我又怎么知道你求得是什么。”仲彦秋说道,不疾不徐地落子。   段延庆沉默了一下,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来的,准确的说,也不过是听了江湖上的流言习惯性的来探查一番而已,若是浪得虚名之辈,杀了也就杀了,若是真有本事……   “女人。”段延庆开口道,“一个女人。”   仲彦秋于是就笑了起来,慢吞吞道:“天龙寺外,露水姻缘,可对?”   “花子邋遢,观音长发。”段延庆徐徐吐出一口气来,“本就是来救济我这凡夫俗子的。”   可他心头却是有恨的,佛法消不掉的恨意让他不得解脱。   仲彦秋扭头看向窗户,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可以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段誉拖着苏梦枕大吐苦水,年轻人的嗓音清清亮亮地传进来。   “你合该好好看看他的。”仲彦秋说道,“好好地,好好地,看看他。” 第六十二章   你合该好好看看他的。   仲彦秋这么告诉段延庆。   我合该好好看看他的。   段延庆这么想着。   合该早早的, 早早的就好好看看这孩子的。   段誉几乎可以说是惊悚地看着段延庆从仲彦秋的书房里出来, 下意识就探头往里看了看, 见仲彦秋安然无恙地坐在书房里收拾棋盘才松了口气,警惕地盯着段延庆。   段延庆也正看着段誉。   段誉的眉眼他是熟悉的,那种典型的段氏一族的长相, 清俊儒雅, 温和端方的君子模样, 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让他更加熟悉, 更加悸动的东西,存在于深深的血脉本能之中,提醒着他某些难以置信而又确实存在的事情。   那是一种无需言明就已然心下明了的联系, 他扭头看向仲彦秋的房间, 那个神秘到让他有些不寒而栗的男人悠然自得地微笑着,把玩着手中的茶杯, 微微举起一些,嘴唇开合翕动,声音几不可闻。   “恭喜。”   段延庆想起了镇南王妃刀白凤的模样, 那是个美艳而又高贵的女人,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 但那清冷孤高的身影渐渐与深藏在记忆里的某个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花子邋遢,观音长发。   他徐徐吐出一口气, 天龙寺本就是大理的皇家寺庙,虽然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甚多,但是除了段家人之外几乎从不留人夜宿,那天已经是深夜,能从天龙寺出来的女子,也就只有嫁入段家的女子了。   他知道的,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本能的想要忽略这件事。   段延庆看着段誉,年轻人的眼睛澄澈清明,警惕却并没有什么恶意,就那么直直的倒映着他的身影。   一双没经历过什么挫折苦痛,如赤子一般的眼睛。   就像是山间清泉,携着漫山遍野的清风明月鸟鸣花香,一时心下澄明,如入桃源。   他忽然就笑了起来,“不错。”古怪的声音里显不出半分他的心情,激动也好,喜悦也好,种种心情都被掩藏在了他僵硬的面容之下,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拍拍段誉的肩膀,但是伸到一半顿了顿,还是放了下来,只是点了点头,以细铁杖点地,一瘸一拐离开。   “慢走。”苏梦枕走了两步略送了送,而后又转身看着段誉,“今日的功课可完成了?”   他这么一提,段誉顿觉后背发麻,也没什么心思去想什么劳什子的四大恶人到底是想干什么了,火烧屁股一样跳起来冲进书房,光看模样就知道定然是没有完成的。   倒不是他有多么排斥学习,比起学武逍遥派那些星象医卜之类的杂学他还是相当有学习积极性的,段誉本来就喜欢这些东西,也有些天分,只不过阿紫一来闹腾得他头大如斗,别说腾出时间来看那些苏梦枕布置下来的功课,就连他那完成了的功课都时不时会遭那池鱼之殃。   苏梦枕也知道他这段时间过得不怎么快活,便没怎么说他,只让他把落下的功课一一补上便是。   “我这些日子实在艰难……”段誉皱着脸,语调里隐隐带了些撒娇的意味,“不知能否收留我在此小住几日。”   许是因着从小被娇养着长大,他天然地便有那么几分不讨人厌的骄矜,就像是在家里被好生养着未曾吃过半分苦头的娇贵猫儿,只要舔舔爪子撒撒娇,想要的自会有人送到面前。   仲彦秋看了一眼苏梦枕,苏梦枕点头道:“隔壁还有客房空置,你自去收拾了便是。”   虽然仲彦秋和苏梦枕的院子和镇南王府只几条街之隔,却并非什么高门大院,只是一间简单的两进院落,院前种了枇杷树之类的高大树木,树下则是各色低矮的花花草草,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仲彦秋从卖花的人家随手拎回来的,不过一直养得还算精心,因而一年四季庭院都有花开得热闹,红的白的蓝的紫的,挨挨挤挤凑在一块,倒也不怎么难看。   客房是没人住过的,自然难免灰尘遍布疏于打理,段誉又是个没干过粗活的小少爷,拎着抹布扫把折腾半响也没把屋子收拾清爽,而仲彦秋和苏梦枕都不是他家里那种对他千依百顺的长辈,他收拾得上蹿下跳他们也不说话只看他热闹,见他可怜巴巴地抱着被子笨手笨脚地铺床也半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仲彦秋看着他还调笑了两句苏梦枕——当初苏楼主的自理能力也说不上好,折腾出不少笑话。   他笑,苏梦枕也不恼,只跟着笑笑,又摇头叹息段誉可实在是个呆瓜脑袋,要说笨也不算笨,却偏偏在很多事情上都不怎么开窍。   “这样不也好。”仲彦秋说道,“想的少的人总是过得快活些。”   “但想的太少,可是做不成大事的。”苏梦枕说道,大理的国情复杂,段誉想要坐稳位置可不怎么容易,稍有不慎就会像段延庆那一支一样,权臣当道养大了心,最后险些连命都没能保住。   “你且放心。”仲彦秋拍拍自己总是想的太多的恋…恋人,“吉人自有天相。”   段誉可以说是相当受这个世界的法则的庇佑的了,仲彦秋“看”来,段誉安安稳稳活到七老八十,儿孙满堂富贵荣华完全不成问题,逢凶化吉紫云高照,命格之好可以说是极为少见的了。   与其担心段誉那还没有影子的未来,到还不如考虑一下该怎么处理段誉那位肯定会跑过来闹腾的妹妹,这么个胡搅蛮缠软硬不吃还没脸没皮的小丫头,摊到谁头上谁都得头疼。   见多识广的仲先生叹气,尚且没有亲身体验过阿紫威力的苏楼主不明就里,不过还是包揽下来了打发阿紫的任务,权作生活之中的调剂了。   在这个世界他没发展什么势力,也没想要干什么大事,安安分分地和仲彦秋住在大理,颇为享受现在平静祥和的生活。   也许再过个几年,或者几十年,他还是会渴望惊涛骇浪步步为营的生活,但是现在的他很喜欢和仲彦秋安安静静偏居一隅的日子。   段誉在他们这里的第三天,不出仲彦秋所料果然有人跑来敲门。   严格来说,应当是砸门才对,简单的木门挡不住撞击,几下就宣告了寿命终结轰然倒地,砸断了好几株仲彦秋的花。   门后头的小丫头昂着头走进来,穿金戴银颇为富贵,身后跟了好几个膀大腰圆的护卫,并着个愁眉苦脸的男人。   那男人苏梦枕和仲彦秋也是认识的,是镇南王府的一位家将,平日里跟着段誉跑前跑后,这次怕是被段正淳指派来照顾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女儿。   阿紫生得漂亮,年龄不太大但也可看出是十成十的美人胚子,她是那种极张扬的漂亮,又伶俐精怪,十分的惹人怜爱。   她看着地上的门板格格笑了两声,道:“我不过轻轻敲了敲,不曾想这么不结实哩。”   她说话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清,就像那外邦人初学官话一般。   “喂,你可见着我那便宜哥哥了?”她又指着仲彦秋问道,不等仲彦秋回答就自顾自说道,“定然是见过的,对不对?”   仲彦秋知晓她胡搅蛮缠的功夫厉害,也懒得同小丫头撕扯,只拍拍苏梦枕道了句“好生打发了。”后便转身离开,连话都不想同阿紫多说。   他转身就走,阿紫自是恼怒不已,这段时间她住在镇南王府,段正淳待她好,下人也多阿谀奉承,让她本就善恶不分的性子愈发左了,见仲彦秋不搭理她,阿紫跺跺脚,竟是抬手就掷出去了两枚钢针,正冲着仲彦秋毫无防备的后心而去。   钢针上蓝光幽幽,分明是淬了毒的。 第六十三章   阿紫是横着被送回镇南王府的, 死是没有死, 苏梦枕和仲彦秋都不是喜欢和小姑娘计较的人, 只不过是被废了一身武功,又断了右手,即便好医好药的养着都再难恢复现在的程度, 复杂的动作也是做不得的, 就连提笔写字都极为困难, 写出的字歪歪扭扭,使不上力。   段正淳派给阿紫的护卫大多看不上这位新来的“小姐”的, 认真算起来,阿紫也就是段正淳的外室生下来的女儿,段正淳虽说是好吃好喝地把她养起来, 然而却丝毫没有给她还有她的母亲一个名分的意思, 上不得族谱的外室之女,连寻常人家的庶女都比不上。   何况阿紫寻来之后张扬跋扈仗着段正淳偏袒颐指气使, 俨然将自己当做了镇南王府的正经大小姐,折腾得就连段誉都不得不往外跑,可想而知镇南王府的侍卫婢女吃了多少苦头, 而王府的亲信又多是家生子, 婢女配小厮侍卫延绵出一张无比复杂的关系网, 得罪了一个,可就是得罪了一群。   是以侍卫们也就那么扛着灰头土脸哀叫着怒骂不停的阿紫径直从城中最热闹的几条街招摇而过,跟在后面的家将摇头叹气,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在心里盘算了下该如何应付王爷的问话,这些日子天天给阿紫收拾烂摊子,踢到了铁板想来王爷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段正淳也的确没有多说什么或者多做什么,在他想要动手给阿紫找回场子之前,他的哥哥大理皇帝段正明派人把他叫去教训了足足好几个时辰,段正明潜心修佛身边只一个皇后相伴多年,即便至今无子也没考虑过广纳后宫,对于自己这个见一个爱一个天下皆真爱的弟弟也是颇有微词的,不过看在段誉的份上不好落他面子,老大不小的人了还三天两头被皇帝教训,说出去段誉也面上无光。   但是他能忍段正淳拈花惹草内宅不宁,折腾到段誉都离家出走他却是不能忍了,段誉是他属意的继承人,叫一个小丫头踩在头顶上算是个什么事,段正淳这个当爹的不管就他来管好了。   阿紫被段正明派人关在院子里好生管教了起来,他也没有亏待自己这个便宜侄女,一应待遇比照着郡主供应,身边足足十几个负责教导的女官,失了武功又被看得死死的,短时间内阿紫都没法出来做妖了。   至于之后……   要是教养的好就正经封了郡主嫁出去,用来联姻的姑娘从来都是多多益善,要是教育不好,大理多佛寺,自然也不缺尼姑庵。   阿紫的问题解决了,段誉却还是赖在苏梦枕这边不愿意回去,回去做什么,还不是夹在自家爹娘之间左右受气,他不愿意走,仲彦秋也不赶他,就随便他在院里赖着,只不过那上门的客人都得段誉自行解决。   苏梦枕从外头回来的时候,远远就看见正厅里段誉正和人说着什么,脚步一顿,而后就转了个方向绕去了后门,权当没看见段誉可怜巴巴的求救眼神。   后门正对着书房的窗户,窗前栽了一丛的月季,也不知道仲彦秋到底是怎么养的,生得极为茂盛,竟是能攀到窗沿上,探一株生着将开未开花苞的花枝进去,花色是浓艳的红,探进去正能够着书房里的软榻,仲彦秋靠在榻上执着本书,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案几,懒洋洋隔窗看了一眼苏梦枕,“如何?”   苏梦枕笑道:“今日大抵是不必准备他的饭食了。”   以段誉的本事,定然是敌不过段正明派来的说客的。   “先是叫他眼巴巴的来了,又要叫他不甘不愿地走。”仲彦秋摇头,“有你这么个师伯,倒也当真命苦。”   苏梦枕往前走了两步,趴在窗户边伸手去撩仲彦秋的头发,口中漫不经心道:“那位段王爷着实是太闲了些,我好心送他父女团圆,不也是好事一桩。”   他是不怎么乐意应付段正淳的,偏段正淳又上赶着同他套近乎,他也就只好给对方找点事情做做。   仲彦秋侧头躲开苏梦枕伸过来的手,面上含着几分笑意,“他那么多女儿,缘何偏偏选了这么一位,我看你分明是挟私报复才对。”   苏梦枕倒是满脸无辜,“我若想对付他,又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不过是凑巧了而已。”   他说得事不关己,轻轻巧巧地便随口换了个话题道:“我大抵是寻到无崖子的踪迹了。”   仲彦秋说道:“提他作甚,莫不是还想我再去清理一次门户?”   这个世界逍遥派那几个丢人的便宜徒弟他是不想管的,随他们自己造作去也就是了,左右不是自己从小教养到大的也不心疼,想来他们也是不会愿意认自己这么个突然冒出来的便宜师傅。   “清闲的久了难免想看个热闹。”苏梦枕说道,“我还顺便给巫行云和李秋水传了个信,你要是真想清理门户,一网捞了可不最是方便。”   仲彦秋挑着眼角看了看他,道:“我是不愿见他们的,要去你自己去便是。”   光是想想那几个老大不小还跟个孩子一样的便宜徒弟干出来的事情就足够让他生一肚子气,更别提见面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等到了二月初八那天,仲彦秋还是跟着苏梦枕一道去了擂鼓山的天聋地哑谷,聪辩先生苏星河于此设下棋局,广邀天下好棋之人。   当年无崖子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苏星河,一个是丁春秋,苏星河从来醉心琴棋书画,武功学得自不如丁春秋,因此丁春秋暗算无崖子后他也无力报复,为了保住逍遥派的秘籍装聋作哑,又将弟子逐出师门保其免遭丁春秋毒手,自己则在擂鼓山的山谷中结庐而居,因他一直做聋哑模样,这山谷也就被称之为天聋地哑谷。   仲彦秋和苏梦枕来得并不是多么早,到的时候段誉已经在和苏星河对弈了,巨大的青石之上雕着棋盘,其上落着黑子白子莹然有光,黑白已然各下了百余子。   除了他之外,边上还有一年轻公子带着三位姑娘,一位生得与段誉那位“神仙姐姐”颇有几分相似,站在那年轻公子身边痴痴看着他,俨然情根深种的模样,余下两位则是做婢女大打扮,站在落后一些的位置,又有几个护卫模样的精壮汉子跟着。   另一边站着的是一老一少两个僧人,萧峰也在他们身旁抱臂站着,同那年老的僧人很是熟悉的样子。   “是少林的僧人。”仲彦秋说道,萧峰的师傅玄苦大师乃是少林高僧,也能算是少林的俗家弟子,天然便跟少林的僧人亲厚几分。   仲彦秋和苏梦枕到了,但也没有露面,挑了个能纵观全局的高处看着。   就像他们真的就是来看看热闹的一样。   棋盘之上黑白交错,苏梦枕看着挑了挑眉,道:“要输了。”   果不其然,段誉对着已经无力回天的棋局叹了口气,摇头道:“先生的珍珑精妙无比,晚生破解不来。”   他将自己落下的十余枚白子捡起放回棋盒之中,苏星河也捡起十余枚黑子,棋盘上留下的便是最开始的半盘残局。   破不了这棋局,段誉倒也不怎么失落,只顾着一个劲地盯着那位同“神仙姐姐”相似的姑娘看,仲彦秋记得她似乎是叫做王语嫣,同她身边身边那个叫做慕容复的青年是表兄妹。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她跟身后那个做婢女打扮生得温婉秀丽的姑娘也是姐妹,不过不是同父同母的姐妹,而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他又看了看满眼情意盯着王语嫣的段誉,想到对方提起的木姑娘,钟姑娘,也不知道该说段誉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段誉败退之后,慕容复也上去试着破解那珍珑棋局,他自恃棋艺高超,谁料非但没有破解棋局反倒深陷心魔之中,悲于人生无常雄心壮志终成空谈摇晃着想要拔剑自刎,倘若不是段誉出手阻了一阻,怕是现在已经命丧黄泉了。   苏星河看出段誉出手时使得是六脉神剑,忍不住开口询问了几句,这一问一答间忽地狂风大作,吹得山谷里的松树左摇右摆几乎要弯折在地,飞沙走石间有女子的笑声由远及近,那笑声极为悦耳,如同银铃清脆,又如同钟鼓齐鸣,苏星河一听这声音却是脸色大变,后退了几步险些栽倒在地上。   “师兄,好师兄,知道我来了也不出来见上一面吗?”   伴着这娇笑声一道倩影飘然落地,那来人穿着一身白衫,面上蒙着一层白绸,看不清模样,但是那风姿却是极美的,衣带当风,恍如神仙妃子模样。   她才刚刚站定,就听见有人大笑道:“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师弟见了怕是要做噩梦的。”   那声音像是八九岁小女孩发出来的,极为青涩稚嫩,而那出现的人也当真就是八九岁孩童的模样,生得玉雪可爱,可怜可亲。   这两人的关系似乎极差,一落地就开始互相怒骂,从面貌攻击到德行,言辞辛辣恶毒,听得人后背发寒。   仲彦秋面无表情地捏断了手上扶着的树枝。   冷静,冷静。   “谁?”那两人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波动,同时出手袭向听到声音的方向,苏梦枕身形一闪轻飘飘落在地上,仲彦秋执着那半根折下来的树枝做剑,干脆地抬手反手攻了上去。   冷静不下来:) 第六十四章   仲彦秋也好, 苏梦枕也好, 都是有自己本身修习的内功心法的, 苏梦枕是人身已死不得不转为鬼修,仲彦秋却是一直练着原本的心法,即便后来得了逍遥派的传承, 北冥神功也好小无相功也罢, 种种精妙的心法也基本都是做以参考, 不断精进自己修行的功法。   是以出手之际,仍是不可避免地带了几分逍遥派的影子。   “你这小子, 从哪里学来的我逍遥派功法?”巫行云问道,掌中蕴着刚猛内力,一掌拍出便断了仲彦秋方才立足的那棵树。   仲彦秋不答, 以手中树枝做剑, 闪过巫行云拍来一掌的同时抬手挡住李秋水的劲气,李秋水只觉一股隐隐吸力传来, 当即足尖轻点旋身退了几步,“北冥神功!你莫不是师兄的徒弟不成?”   仲彦秋根本不想跟她们说话,他现在只想好好的把这两个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的便宜徒弟狠狠抽上一顿,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明明可以一招把她们放倒, 却还是耐心地跟她们折腾了数百招。   尤其是在他发现巫行云和李秋水一边跟他打着一边还不忘互下绊子的时候, 本来的三分火气也要涨成十分,手上攻势愈发的轻缓起来。   李秋水和巫行云都是当世屈指可数的高手,不可能看不出仲彦秋的游刃有余,被他如此轻慢地猫戏老鼠一般怠慢, 哪怕最开始只是想稍作警告,后面为了不输得太惨也不得不认真起来,甚至通力合作才不至于被仲彦秋用一根树枝直接戳倒。   她们做了大半辈子彼此的眼中钉肉中刺,要说了解无崖子都没有她们了解彼此,联合在一起倒也勉强在仲彦秋的攻势之下支撑住了。   当然,在眼力不太高又没什么打斗经验的人眼中,仲彦秋可以说是命悬一线,在巫行云和李秋水的围攻之中摇摇欲坠宛如风中落叶,惊险得让人提心吊胆。   代表人物就是段誉。   单看段誉那瞪大了眼紧握双手额头上冷汗直冒的样子就知道他现在有多么紧张了,甚至于他都没有分出神去看那因为躲避三人不断扩大的战场而靠近自己身边的王语嫣,只顾着屏气凝神盯着飞沙走石中身影闪烁几乎要掠出残影的三人。   但是谁又没有看着那缠斗在一起的三人呢?   巫行云和李秋水虽然名声不显,武功之高在江湖上却是屈指可数,仲彦秋的境界又在她们之上,挥洒之间俨然已然将要超脱出武功的范畴而更上一层楼,能看到如此水准的三人比试,不光是让萧峰慕容复他们更深刻的认识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江湖之上卧虎藏龙,同时对他们自身的武学体悟也是极有益处的。   当然,前提是自身的武功能够到达一定水准,像是萧峰身边那个满脸迷茫担心明显什么都没看出来的年轻少林僧人那般,也就只有看个热闹的份了。   “真的没事吗?”段誉还是忍不住,小心地挪过去扯了扯苏梦枕的袖子,心惊胆战地问道。   “无事。”苏梦枕答道,“让他发泄一下也是好事。”   段誉抬眼瞄着苏梦枕,见他神色淡淡没有半分忧心的模样,心下稍安,极为自然地忽略掉了为什么仲彦秋和苏梦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来了却不现身之类的事情,看了看一直盯着战局却皱紧眉心的王语嫣,又拉拉苏梦枕的衣袖道:“我观先生他们招式精妙,却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可否稍稍……讲解一二?”   他这几分不成熟的小心思苏梦枕一眼就看得透彻,眼神自边上偷偷望过来的几人身上扫过,苏梦枕倒也不至于直接拂了段誉的面子,就着场中局势随意点了几句。   虽然说不同的世界武功的体系大体都是相似的,但是细细研究起来其发展方向却是不怎么相同的,苏梦枕出身的那个世界比起绝世功法或者武功招式神兵利器之流相对更加注重个人的感悟,练了秘籍用了神兵的不一定是高手,而拎着破剑一把的也不一定是小喽啰。   据他所知,白愁飞练的就不是什么很高明的内功心法,招式也基本都是靠自己自创,最后也一样能跟他打得势均力敌。   而这个世界则截然不同,秘籍功法神兵利器和实力息息相关,对于靠个人体悟提升实力这一方面几乎是空白,甚至可以说学习了什么秘籍基本也就决定了将来的江湖地位。   因此对萧峰他们而言,苏梦枕的观点虽然奇怪但莫名又很有道理,下意识记住了些。   段誉看着王语嫣时而蹙眉时而展颜的容颜,舍不得移开眼睛。   对于苏星河来说,这大概是跟做梦一样一点真实性也没有的一天,心里头七上八下简直要当场停摆,被巫行云和李秋水找上门时他以为自己铁定是要命丧当场的,不曾想峰回路转不知从哪里来的高手出手相助,把事端平息了下去。   “不是要下棋吗?”仲彦秋拍拍掌心的树枝粉末,对苏星河道,“继续吧。”   苏星河看着倒在仲彦秋脚边咬牙切齿眼神怨毒但就是爬不起来的巫行云和李秋水,只觉得嘴巴里发苦,背后冷飕飕的仿佛又回到了在她们俩夹缝间艰难生存的少年时期,两条腿软得打颤,五六十岁的干瘦老头捂着自己脆弱的心脏,干巴巴地邀请方才同他下到一半的慕容复继续,慕容复看看已经陷入死局的棋局摇摇头,干脆利落地认了输。   比起这个赢了也没什么太大好处的棋局,他更在意那边那两个一看便知绝非常人的高手,就算是不能拉拢,也要尽力交好。   不过还没等他迈开步子,段誉就已经开开心心地拉着仲彦秋和苏梦枕跑去跟萧峰叙旧,扭头看了一眼慕容复,还有些孩子气地鼓了鼓脸颊。   有了巫行云和李秋水横插一杠子,谁也都没半分集中在棋局之上,仲彦秋很有罪魁祸首自觉的左右看了看,对垂着脑袋站在年老僧人身边的年轻僧人道:“你叫什么?”   那年轻僧人一抖,抬起头看了看仲彦秋,又低头小声道:“贫僧虚竹。”   虚竹生得不甚好看,却是难得的眼神清正毫无杂念之人,仲彦秋抬手自他身前拂过,又道:“你去。”   虚竹满脸惊慌地连连摆手:“我……我不会下棋啊……”   “你去就是。”仲彦秋说道,“想怎么下就怎么下。”   他脚边趴伏着的巫行云喘息两声开口想讽刺两句,嘴刚张开就被仲彦秋一指封了哑穴。   “话还是少说些的好。”仲彦秋微笑着道,李秋水果断闭上眼睛开始装死,还没忘脸朝下遮住脸上的伤疤。   “这位施主既然叫你去,那你便去吧。”虚竹身边的年老僧人念了声佛号,说道。   虚竹别的不说,还是很听长辈话的,只担心自己一窍不通给寺里丢人,一步三回头走到了棋盘边。   “这位小友,请。”苏星河涵养极好地对他笑了笑,大大缓解了虚竹的紧张情绪。   “请……请……”虚竹扯了扯嘴角干巴巴点点头,拿着棋子也不知该往哪里放,满脸茫然无措。 第六十五章   棋盘之上纵横交错, 黑子白子落得半满, 懂的人自然能看出其中步步凶险狠辣, 定然是两个棋力超群之人的生死厮杀,然而在虚竹眼里,这黑子白子的门道却是一点也不明白, 只看得出黑子白子乱七八糟让他头晕目眩, 拿着棋子也不知该往何处落。   何况边上还有那么多人看着他, 他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冷汗一滴滴往外冒, 扭过头去眼巴巴看着那把他推到场中的先生,指望着他能给自己一点提示。   然而仲彦秋只是笑,站在那边似乎置身事外一般毫不关心的样子, 偶尔侧头同身边那位看着让他有些怕的年轻男人讲话, 也不知是讲的什么,虚竹手心里的汗滑得要捏不住棋子, 游移不定在那里站了大半晌。   苏星河涵养颇好,即便是知道虚竹什么也不会也不恼,只站在那里等他选定地方落子, 不过眼神时常不由自主地往仲彦秋的方向瞟, 看看仲彦秋, 又看看他脚边丢了个大人装死不动弹的巫行云和李秋水。   他们不说话,却不代表别人不会说话,见虚竹干站在那里发愣,跟在慕容复身后的中年汉子开口道:“小和尚, 你要是想下,就快些下,不想下就快些认输,在那里站着,可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吗?”   他话说得不好听,嗓门又大,听得虚竹脸色通红,呐呐就想把棋子放回去认输,偏一回头又看到仲彦秋正盯着他,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最后只好闭着眼随便往棋盘上一放,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一步怎么样的棋。   他不知道,别人确实知道的,就算只是粗通棋术的人都能看出,他这可是走了一步彻头彻尾的臭棋,珍珑棋局之所以难破,便是在于其黑白相争已成僵持之势,只要任何一方露了一点退意,就会顷刻间失了大半地盘,但若是执意相争,就只会让局势愈发胶着,难以收场。   虚竹这一步一下,可以说是自寻死路,生生让了半壁江山出去,眨眼功夫棋盘上的白子就少了大半。   方才那开口的中年汉子见状毫不留情地嘲笑了起来,他前面的慕容复脸上也显出几分骄矜自得的笑来,方才见仲彦秋执意让虚竹出来应战,他还当那小和尚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现在看来,大抵也就是被随意推出来转移注意力的罢了。   虽说虚竹的确下得不好,段誉却是个护短的,梗着脖子张嘴就同那中年汉子争执了几句,那中年汉子说话不甚好听,又是个胡搅蛮缠的性子,段誉虽然没被说倒,但也一样没占着什么便宜。   苏梦枕看了看棋盘,道:“的确是一步烂棋。”   不过在这里,却也可称得上是一手妙棋了。   仲彦秋听出他未尽的意思,两人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露出个笑来。   虚竹擦擦额头上的汗,自知自己做了错事,可怜巴巴摸着棋子看着苏星河慢悠悠吃掉了棋盘上的大半白子,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好胡乱跟着苏星河把棋子乱放一气,听到苏星河说“阁下已是输了”时,竟是颇有几分如蒙大赦的解脱感。   虚竹退了下来,仲彦秋又走了上去,见他离开巫行云眼睛一亮,下意识挣扎了两下,却还没等接着动弹,就被替补上来的苏梦枕一脚踩得安分了下来。   她没看见这个男人动手,但是本能就告诉她最好不要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   巫行云年岁不小,但只看外貌的话也不过是八九岁的女童模样,玉雪可爱面上又沾着尘土血渍,趴在那里颇为可怜的样子,就算方才亲眼看着她是如何大发神威,现在见她如此恹恹的模样也要忍不住心软几分。   虚竹退下来擦擦汗,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苏梦枕,才又凑近一些,蹲下来给巫行云擦擦脸上的尘土。   “你这小和尚倒是怜香惜玉。”李秋水和巫行云争了大半辈子,哪怕只是个小和尚,她也要张口讽刺上两句,巫行云被点了哑穴无法反驳,只能用眼神表达自己的讥讽与轻视。   “二……二位施主……”无辜被卷入的虚竹捏着帕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被李秋水三言两语调笑得耳根都红了个透,只能低头念着佛号装作没听见,但手上还是很轻柔地帮巫行云擦去了脸上伤痕沾着的尘土。   “小和尚,为何不也来帮我擦擦?”李秋水说道,“莫不是嫌我貌丑无盐不成?”起先她的语气还柔美平和,说到后面却平添了三分歇斯底里与杀意。   “不……不是……”虚竹结结巴巴道,“男女,男女授受不亲……这位,这位施主……”   “行了。”苏梦枕在李秋水开口前截住了话头,眼神冷厉地看着她们,“还嫌不够丢人吗?”   李秋水恨恨闭上嘴后,他又对虚竹温声道:“她们二人言行无状,让你见笑了。”   虚竹连连摇头,把帕子塞回袖子里,退了几步跟在那年老僧人身边,宛如惊弓之鸟。   棋盘边,苏星河恢复了棋盘,同仲彦秋分别取了棋子。   “请。”苏星河拱手。   “请。”仲彦秋微微颔首,看着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心下推演着接下来的路数。   局势僵持不下难以为继是真,但却也不是无法可破,几十子后,局势已然到了最为胶着的阶段,苏星河额上渗出滴滴汗水,凝神盯着棋盘,咬唇思考着该如何往下走。   王语嫣细声细气地同慕容复的家将讲解着棋盘上的局势,在她看来,仲彦秋的棋力绝对在大部分人之上,即使是表哥也是多有不及,许多棋路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后面细细想来却又精妙至极叫人拍案叫绝。   不过就算是这样,他也仅仅是比慕容复和段誉拖延了更长的一段时间,最后依旧不可避免地陷入了那种共同的境地,进退维谷,动弹不得。   仲彦秋不慌不忙地又取了棋子,径直落在了黑子布下的包围圈中。   自投罗网,转瞬间大好形势毁于一旦,棋盘上白子就此少了大半。   “可惜……”   “可惜……”   段誉摇着头唉声叹气,竟是和王语嫣异口同声地感慨道,说完看了对方一眼,王语嫣仍是那副不为所动的冰冷模样,段誉却涨红了脸,笑的像是个傻子。   “要输了吗?”虚竹忐忑不安地问道。   “不一定。”苏梦枕看着仲彦秋的侧脸,微微扬起唇角,“你且看着便是。”   的确是不一定,虽然仲彦秋那自毁城墙的一子丢了半壁江山,但是也清出了大片棋盘,摆脱了进退维谷的尴尬处境,腾出手脚来重新筹谋,一点点蚕食吞并。   又百步后,段誉展颜道:“要赢了!”   果不其然,苏星河举棋游移半晌,最终放下手叹道:“我不如先生多矣。”   而后他退开几步,走到身后的木屋前,道:“先生请。”   他身后那木屋建造得颇为奇怪,无窗无门无处可入,仲彦秋整整袖子,劈开木板而入。   屋内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因为无门无窗黑漆漆地只有他破门进来的洞隐约透出了些光亮,仲彦秋环视一周,听得隔着墙壁有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既是破了我的棋局,便是有缘之人,快快进来吧。”   那声音极为和蔼慈祥,没有半分恶意,仲彦秋挑了挑眉梢,在那板壁上敲了敲,板壁早已腐朽,被他一动当即破了个洞。   板壁的后面仍是一间黑漆漆空荡荡的房间,却又一个人影在半空中悬着,乍一看见颇有几分鬼魅的惊悚感。   “快快过来,让我好生看看你。”那人影道,走近一看,才发现他并非漂浮在半空中,而是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房梁上。   仲彦秋站定,也不见礼,只打量着那个人,虽然声音苍老,但从外貌看那人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须发不见半根半白,脸上洁白光滑没有一点皱纹,顾盼之间神采飞扬,气度闲雅,可以说是这世间一等一的美男子了。   如果上个世界的无崖子再高大些,脾气再软和些,年龄再大一些,就和眼前之人一模一样了。   这便是这个世界的无崖子了。   “好孩子。”无崖子看着仲彦秋,对他的面容也是极为满意,又挑了几个问题考校,仲彦秋也是对答如流,无崖子自然是不能更加满意。   “你再过来些。”无崖子伸出手搭在仲彦秋手臂上,仲彦秋能感觉的一股内力缓缓探进来,隐约试探着他的底细,仲彦秋也不刻意控制,自然而然地运起内力抵抗。   仲彦秋的内力运行方式参考着逍遥派的典籍进行过多次修改,糅杂了北冥神功,小无相功等等逍遥派的秘籍,取长补短融合进他本身的修行之中,因此既像是逍遥派的功夫,又跟逍遥派的任何一门秘籍不同。   这种特征落到了无崖子眼里……   无崖子吞了吞唾沫不死心地又探查了一遍,仲彦秋也放开了任他探查。   一刻钟后,无崖子脸色煞白地跪倒在地,“徒儿参见师傅。”   能够真正将逍遥派诸多典籍融会贯通的,天下间除了他师傅逍遥子外,再无第二人。 第六十六章   逍遥派的开派祖师逍遥子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因为年代太过久远, 无崖子自己都记不太清楚那人的模样, 只依稀记得是个极为潇洒俊朗的男人, 风流闲雅如魏晋名士,青袍广袖似乎随时会凌风而去。   逍遥子也许真的是仙人也说不定,那些他传授给他们的功法, 无崖子自认天资称得上这世间第一流的人物了, 也只能做到专修其中的一小部分, 穷尽了毕生的时间与努力才算得上是小有成就,距离逍遥子的境界仍不知有多远。   这还只是武学, 除此之外逍遥子还精通星象医卜,琴棋书画,农耕经济等等, 书山无尽学海浩淼, 一个人究竟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做到如逍遥子这般。   天底下只会有一个逍遥子,也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走到这般境界。   对于仲彦秋过分年轻的容貌, 无崖子也没有半点异议,当年逍遥子教导了他们数十载,面目仍然一如初见, 现在不过改换了一张面皮, 又有什么好让人吃惊的。   哪怕他是亲眼看着逍遥子把掌门指环传给他后溘然长逝, 轮回转世借尸还魂之类的故事他多少也是听过几个的。   既然是仙人,又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   作为被逍遥子捡回来养大的徒弟,无崖子对自己的师傅总是有着本能的恐惧与近乎无条件的盲目信心。   他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眼睛看着仲彦秋的衣摆, 似乎能把那里看出朵花来一样。   “丁春秋那厮,我已经处理干净了。”仲彦秋沉默一下,挑了个让自己火气不那么大的话题开口。   “徒儿不孝,劳烦师傅费心了。”无崖子低眉顺眼地答道,他的两个徒弟都是在逍遥子离开之后收的,按逍遥子的收徒标准,丁春秋和苏星河大抵都是不怎么合格的。   “你倒也知道自己叫人费心。”仲彦秋淡淡道,注意到无崖子戴在手上的八宝指环,那上面散发着他无比熟悉的波动,他在很多地方都感应到过类似的波动,在那些流传着种种可怕传说的物件之上。   仲彦秋俯下身,指尖轻轻在无崖子的八宝指环上点了一下,烟气如雾般从指环上飘散开来,无崖子看不到,只觉得屋里不知为何骤然冷了起来,甚至让他有点想要打哆嗦,仲彦秋却是无比清楚地看到指环之上飘荡起的烟气逐渐凝聚成了一个人形,起初还是模糊不清的,后来却是越来越凝实,直到最后显出一个男子的模样来。   白衣玉冠,端方儒雅,一双眼眸是极为明亮的,他笑着拱手,清清淡淡道了声谢,嗓音轻飘飘的仿佛蛛丝垂悬。   这个世界的逍遥子。   他温温和和地笑着,像是没什么脾气的样子,口音了带了几分江南地界的吴侬软语的味道,“无崖子他们几个,你就随便教训吧。”   他很是无所谓地说道,侧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无崖子,“明明小时候还是个好孩子呢,长大了可真是让人头疼。”   “养不教,父之过。”仲彦秋说道。   无崖子是逍遥子一手养出来的,有了什么问题也是逍遥子的责任。   “教不严,师之惰,对吧。”逍遥子歪歪头,满脸无奈,“被人莫名其妙堵在门口硬是塞了一堆东西,也是很让人讨厌的。”   “我可是受够啦。”他的语气就像是个发脾气的小孩子一样,“活了太久太久,知道的太多太多,可是这世上最无聊的事情了。”   “那你可以……”仲彦秋还没说完,逍遥子就先开口道:“我可以不教他们,对吗?”   仲彦秋不说话,他自己也能很开心地说下去,“但是很有趣啊,你不觉得吗,我的后辈?”   仲彦秋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淡淡道:“无聊。”   逍遥子跟他是“同类”,仲彦秋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也许他们所拥有的能力不太一样,但是他们都同样享有着漫长到让人绝望的生命与流离于不同世界的宿命。   “的确是挺无聊的。”逍遥子愉快地耸耸肩,“但你也会有这么一天的,哪怕是最无聊的事,也能津津有味地看上几十年。”   “那你看够了吗?”仲彦秋问道。   “看够啦看够啦,我也就是一道残影,你在我身上发脾气也没用。”逍遥子笑嘻嘻地说道,“要是真的生气,且随意教训无崖子他们便是,左右我看不到,也不心疼。”   仲彦秋面前的,只是一道残影,被留下来看看有没有同类会来到这个世界,很快就会消散无踪的残影。   这是比仲彦秋还要年长的“同类”,拥有着更加强大也更加熟练的能力,仲彦秋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果不出意外,也会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无尽的时间与空间之中,能有这么一次相遇,概率差不多相当于陆小凤的朋友不坑他,楚留香不近女色,白愁飞突然心灰意冷回老家种田,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说实话,仲彦秋也不是很想再碰到他,这个“同类”给他的感觉并不是很好,不过托他的福,仲彦秋现在教训起无崖子可以说是理直气壮了。   但他的火气也没有那么开始那么大了。   无崖子方才被仲彦秋忽然开始自言自语吓了一跳,只觉得浑身发冷不敢动弹,连手指尖都有点打哆嗦,模模糊糊听着感觉连意识也要渐渐远去,身子一点力气都没有打着摆子,现在见仲彦秋看向他,一个机灵清醒过来,想起刚刚的状况更觉得心有余悸。   简直就跟中邪了一样。   “你跟你师妹……师姐的那笔烂帐,我本是不愿意管的。”仲彦秋思考了一下,慢慢道,“本想着你们年少时胡闹,大了多少也该懂事了,却不曾想你们反倒是越老越糊涂,一个两个的不着调,我就是死了也得被你们给生生气活回来。”   “师傅……”无崖子呐呐,长叹一声拜道,“是我对不起她们。”   把自己在这屋子里一关这么多年,他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回忆过去,从小的时候到现在,一桩桩一件件,仔仔细细地拿出来回忆,他不是不知礼义廉耻之辈,从小也是饱读诗书,但不知为何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做下诸多错事,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辜负了师傅对自己的栽培,老大不小了还是醉生梦死一事无成,沦落到这般境地。   他心里愈是这么想,愈是想得明白,他就愈是难受,愈是胆怯。   他知道师姐和师妹的争端皆因自己而起,他合该出去担起责任来,但越这么想,他就越不敢往外走,把自己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屋子里,像是如此就能稍稍减轻那些愧疚悔恨一样。   “徒儿有错。”无崖子道。   “你若是当真知错,就不要在这里同我说。”仲彦秋说道,“外面自有人等着听你说。”   无崖子脸上的表情显得极为痛苦,一缕微光从方才仲彦秋进来的洞里透入,无崖子许久没见过光了,他竟觉得那光亮刺眼德让他不敢往前,只跪在地上,仿佛在岸上挣扎着的鱼。   仲彦秋叹了口气,无崖子已是被这个世界的逍遥子给养废了,若是他教出来的那个无崖子,虽然外表上比不过这个器宇轩昂男子气概,唇红齿白得像个姑娘,却是个极有担当的男人,当年睡了庞统说负责就负责,就算一开始没爱上但也从不看别的男男女女一眼,哪怕是主动扑上来的也果断拒绝不留半点情面,规规矩矩的哪来这么多见一个爱一个的破事。   “你不愿意出去,我也不强求你。”仲彦秋转身走了出去,无崖子下意识起身想追,却又裹足不前。   外头苏梦枕正等着,见仲彦秋出来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怎么让人高兴,也就不再询问,只指指地上的巫行云和李秋水,温声问道:“带回去吗?”   仲彦秋还没回答,段誉就已经一脸惊恐地叫道:“不行!”   要是把这两个女煞星带回去,他还怎么敢在爹娘闹矛盾的时候去仲彦秋那边避难啊。   段誉眼巴巴看着仲彦秋,仲彦秋也很给面子的摇了摇头,走过去一手拎着巫行云,一手拖着李秋水,把木屋的洞踢开一些,干脆利落地把人丢了进去。   “既然你不愿出来,那就让她们进去。”仲彦秋就像没看到无崖子带着惊恐的眼神,转身守在了门口,“什么时候把话说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他还没忘记顺手解了巫行云的哑穴,让他们三人好好谈谈。   “师傅!”无崖子是真的要哭出来了,面对那两个自己亏欠甚多又几十年没见面的老情人,后背冷汗一阵阵往外冒。   “你喊他什么?!”李秋水尖叫道。   “师傅已经仙去了!”巫行云也叫道,“哪来的臭小子敢冒充师傅!”   仲彦秋悠然走到木屋外头,对着苏星河招招手,神态安详,“无崖子的徒弟是吧,你且过来让我看看。”   苏星河听着屋子里头的动静,心惊胆战哆哆嗦嗦地走到了仲彦秋面前,觉得自己一颗心脏几乎要停止工作。   苏梦枕从袖中取出银票给段誉,让他去城里买些吃喝被褥之类的送来,又抬起手中的红袖刀一拦,对其余众人道:“天色已晚,诸位请回吧。”   看屋里那鸡同鸭讲没三句就吵翻天的进度,他们少不得要在这里住上几天。 第六十七章   夜凉如水。   天气早已不是暖和的时候了, 凉风阵阵带起松涛声响, 天聋地哑谷中种满了松树, 风一起,就像是身在一片汪洋之上,耳边刷拉刷拉, 不多么响, 也不多么明显, 听着听着,都注意不到耳边还有松涛之声的存在。   苏星河久居天聋地哑谷, 除了那几间为无崖子所建的木屋之外,自然也是有他自己的住处的,同样也是几件木屋, 门前栽了竹子, 薄薄的窗纸映着竹影婆娑,收拾得颇具雅趣。   这屋子他清理干净让给了仲彦秋和苏梦枕, 在无崖子屋前支了一床铺盖,战战兢兢听着里面的动静——最开始里面还是很热闹的,无论在哪里, 只要巫行云同李秋水凑在一起, 都定然安静不下来, 吵吵闹闹要不是被仲彦秋封了穴道,怕是这屋子也早就保不住了。   唯一还能动手的只有无崖子,但是巫行云也好,李秋水也好, 哪个他舍不得,也不敢动手,只能在一边听着她们两个争吵。   女人吵起架来总是很可怕的,也许最开始就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吵着吵着,时间越长,矛盾就越多,甚至猴年马月的事情都会被翻出来当做攻讦对方的把柄,何况巫行云和李秋水这般做了大半辈子冤家的。   巫行云骂李秋水没脸没皮不知廉耻,勾搭的男人能组个军队,李秋水就骂巫行云行事恶毒争权夺势,灵鹫宫的恶名她在西夏都多有耳闻。   再然后巫行云就开始翻李秋水偷袭她害她走火入魔变成这般模样的旧账,李秋水摸着脸说毁容之仇不共戴天。   “那个……”无崖子叹了口气,开口想要调停两句。   师傅说的没错,事情闹到这般地步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不是他优柔寡断爱了师姐又放不下师妹,如果不是他懦弱龟缩于此几十年不敢多说半句,以巫行云大气豪爽,李秋水心思玲珑,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个人不人鬼不鬼,哪里还有半分逍遥派门人该有的样子。   “闭嘴,没让你说话!”   “你闭嘴!”   巫行云和李秋水异口同声地冲着无崖子叫道,而后一扭头继续互相扯着对方的短处怒骂。   无崖子的多情固然是她们矛盾的导火索,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点子争风吃醋的心思早就演变成了不能输给对面那女人的执念,无崖子在其中所占的比例少之又少,有时候她们都想不起来无崖子长什么样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应当是个极为俊美温柔的男子吧,才能让年轻时候的她们神魂颠倒不可自拔。   要是没见过无崖子就死了,无崖子的形象自然会在她们心里无限美化,变成不可触碰的白月光朱砂痣,疼得让她们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但是现在真的被丢进来亲眼一看……   虽说的确是位气度闲雅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到了这般年纪也丝毫不显老迈,但是比起她们俩记忆里那个玉树临风风姿皎皎的影子,还是很有差距的。   既然如此,那争这个男人也就没什么太大意思了,但是对面的风头还是一定要压过去的,无论如何不能叫对面的冤家占了上风,各种不知藏了多少年的往事全都被一一挖出来,夹枪带棒冷嘲暗讽,听得人后背一阵又一阵的冷汗。   吵得火气上来了,少不得就得要动手,她们两个都被仲彦秋封了内力,打起来也如市井泼妇一般,揪头发挠面皮在地上滚来滚去,仗着没别人看到完全不顾及形象了。   无崖子无奈地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躲开她们扭打时扬起的灰尘,准备等她们尽兴了之后再尝试着开口调解。   巫行云和李秋水都是功力深厚之人,不过功力再怎么深厚也敌不过吃喝拉撒的基本需求,纵苏星河给他们准备了吃喝之物,各种生活必需品也不少,除了出不去之外生活还算是舒适,但是和自己最看不顺眼的人在一起待上不知道多少天,只是想想未来的日子就觉得如同被种了生死符一样难受。   巫行云难受,李秋水难受,无崖子更是难受,这才刚刚过去半天,无崖子就已经是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蔫蔫地坐在地上捧着苏星河送来的馒头啃,一边啃一边听着巫行云和李秋水斗嘴,争抢着一份糕点。   糕点不是多么好的东西,但只要是对方看中的东西,她们就不想让其如愿,最后不出无崖子所料,那盘子糕点粉身碎骨谁也没吃到。   在过去的半天里他已经尝试了无数次和巫行云李秋水搭话,作为她们恶劣关系的源头,曾经二人的挚爱,巫行云和李秋水总不至于完全忽视他的存在,但是无论他怎么说,只要二人之中的一人一开口,最后必定会演变成一场把他排除在外激烈的没完没了的争吵。   木屋的隔音好不到哪里去,巫行云和李秋水也丝毫没有放轻声音的意思,因此整个谷中的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互相揭短,怒骂,争吵,俗的雅的拐弯抹角的直截了当的,各种冷嘲热讽的话简直让人大开眼界,段誉在巫行云绘声绘色描述李秋水是如何跟男宠恩爱时就面红耳赤捂住了耳朵窝进被子里装睡,苏星河更是从一开始就把他那装聋作哑几十年的本事发挥到极致,坐在门口只专心关注无崖子的动静。   苏梦枕亲自“送”萧峰慕容复等客人离开擂鼓山又回返的时候,夜幕早已沉沉落下,木屋虽然时不时仍有说话的动静,也可算是安静下来了。   他本不必走这么一趟的,这擂鼓山天聋地哑谷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进进出出也没甚限制,奈何慕容复一行之中几个家将着实是不怎么识趣,尤其是那个叫做包不同的,歪理一大堆还要死缠烂打,好声好气的送客不领情不说还想动手,叫他不得不稍稍动用了些武力,亲自将那刺头的送出去。   萧峰和虚竹等人一道离开了此处,预备着往少林寺走一趟,他这几年来种种事务缠身,许久没有去拜见过他的恩师玄苦大师,此次既然有机会,肯定是要走上一趟的。   屋里段誉睡得正香,苏梦枕一抬头,就看见仲彦秋坐在树上,指尖缠绵着几点荧光,到了树上才发现那是几只萤火虫,一闪一闪的荧光正应和着天上一闪一闪的星光。   今天没有月亮,天上草草扯了一片黑做幕,又撒了漫天星子点缀。   苏梦枕落在树上的动作极轻巧,仲彦秋指尖的萤火虫甚至没有察觉到又有人靠近,自顾自的飞着。   “辛苦了。”仲彦秋说道。   “你也是。”苏梦枕说道,“那几个便宜徒弟可不是乖顺的。”   “不过就是吵了些。”夜色太暗,一时间看不太清仲彦秋面上的神情。   “的确也不能指望他们跟以前一样。”苏梦枕说道,“左右也不是同一个人,实在扳不回来,也不必多么挂心。”   仲彦秋听他这么说,忍不住侧过头去看了他一眼,道:“我还当你多少会在此事上纠结几分呢。”   比起仲彦秋,比较爱操心的应当是苏梦枕才对。   假使就只仲彦秋自己,就算无崖子几个荒唐得再怎么不成样子,他大抵也是懒得管的。   仲彦秋这话的意思,苏梦枕心里略一转也就明白了,因而笑道:“前次你那般急着走,也是因为如此吧。”   不想让他看到那些熟悉的人渐渐变老,渐渐逝去,而自己却没有任何变化,仍旧是年轻时的面容,仿佛时间在身上凝固。   “总会有这么一遭的。”苏梦枕轻叹,眉眼却是一片柔软。   “我知道。”仲彦秋说道。   “我也没那么脆弱。”苏梦枕又道。   “我知道。”仲彦秋重复道。   但是总是忍不住想要让那必然会到来的一刻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因为亲身经历过,他无比清楚亲眼目送着身边的人老去,身边的人离开,只有自己一个被留下会有多么的惶然无措,那种痛苦就像是软刀子割肉,一阵一阵的疼痛缓慢而又磨人。   他有过那么一段时间,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不愿意和任何人产生一丝瓜葛。   仲彦秋不记得最后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了,但是他记得那是一段无比漫长的时间,一点一点结痂,一点点磨平伤痕。   哪怕苏梦枕再怎么通透,再怎么冷静,再怎么坚不可摧,这个过程总是不那么让人舒服的。   晚一点吧,再晚一点,在他可控范围内,让那一天来得越晚越好。   仲彦秋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怀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做出了这样的反应,但是意外的,他并不如何排斥。   “我很高兴。”苏梦枕笑了起来,眼里的情意几乎要满满的溢出来,“放心,这是必须的不是吗。”   他总有一天要面对的,如果他想着和身边这个人更加长久的话,逃不过去的。   他轻轻握住仲彦秋的手,而后俯身吻住那人微凉的唇,流连在仲彦秋指尖的萤火虫四散飞舞,闪烁的荧光照出仲先生难得一见的温软顺从。   “说起来,你以前也曾见过我吗?”缠绵过后,苏梦枕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就像无崖子他们那样。”   在别的世界,遇见相同的人。   “也许吧。”仲彦秋说道,“我不怎么记这种事情的。”   太过清晰的记住某些事情对漫长的生命来说是很痛苦的,比起记住仲彦秋更擅长忘记。   这是一桩好事情。   苏梦枕侧过身,更深地吻住他。 第六十八章   桃花初绽的时候, 巫行云和李秋水离开了天聋地哑谷, 一个向北, 一个往西,相隔千里,再不复相见。   无崖子多少是有些颓丧的, “师姐和师妹, 以前也是关系很好的。”   他总是记得的, 在他们都还很年轻的时候,巫行云和李秋水是最要好的, 天山上只有她们两个年纪相仿的姑娘,也曾挤在一个被窝说着姑娘家的悄悄话,也曾你为我画眉, 我为你点鹅黄。   苏星河手足无措地在他身边站着, 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虽是无崖子的徒弟,然而一生醉心杂学, 功夫只学了逍遥派的皮毛,看起来比无崖子还要老上不少,仿佛无崖子的父辈一般的外貌。   送走了巫行云和李秋水后, 仲彦秋和苏梦枕也告辞离去, 无崖子留在天聋地哑谷中, 他已经习惯了这里,也不想再出去了。   仲彦秋离开的时候,正好与一行八人擦肩而过,那是苏星河的徒弟函谷八友, 收到了苏星河的信千里迢迢赶了过来——当年为了避免丁春秋的迫害,苏星河把他们八个逐出师门,但他们心里依旧记挂着这位师傅。   能做逍遥派的弟子,他们八个的外貌也都是过得去的,八人结伴而过极为惹眼,仲彦秋扭头看了两眼,微微摇了摇头。   “都是忠直之人。”苏梦枕道,“可惜天资愚钝了些……总归比无崖子的眼光要好。”   论天资苏星河比不过无崖子,函谷八友更是连苏星河都远远比不上,但都是品行不坏的忠直之人。   要是前个世界的无崖子知道这个世界的自己收了个丁春秋那样的徒弟,估计会气到吐血吧。   “那个……”段誉期期艾艾道,“我想去嵩山看看萧大哥。”   在天聋地哑谷住了那么多天,他也终于搞清楚了那琅環福地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神仙姐姐的玉像又是出自何人之手,一颗纯纯的少男心碎成了八瓣,很是郁闷了几天。   当时看着王语嫣跟着慕容复离开时,他还满心记挂着,现在离开天聋地哑谷,他又不想去找她了,想着往嵩山走一趟,一来见见萧峰,二来同少林寺的高僧谈论佛法,想来也可排解忧愁。   “寺庙啊……”仲彦秋不怎么喜欢去庙里,人类的信仰会形成无形的力,那种力会让他感受到压迫感。   所以最后段誉一个人去了嵩山,仲彦秋则和苏梦枕南下。   虽然带着个段誉也不是多么碍事,但是能二人独处又为何非得带上个拖油瓶呢。   烟花三月下扬州,桃花初绽的时节南下,一路上尽是桃红柳绿满目青翠,初春还带些凉意的风吹开绿水,层层涟漪之下几尾红鲤往来翕乎,远远的有船娘唱着江南小调悠然而过。   河上有一叶小舟,真的就是一艘小小的船,没有人撑船,小舟顺着水流飘荡着,小小的乌蓬撑起一个小小的不为外人所知的空间,窗上挂着珠帘,外面又有轻纱曼舞随风飘荡,风稍大时吹起珠帘,露出里面的些许光景。   矮几上摆着茶具,茶水却是已经空了,一人敲着几案信口拈了几句词清唱,仲彦秋不善诗词,但从记得的那么多里寻出句应景的总是做得到的。   小小的乌蓬里坐上两个人已是紧巴巴再没有更多的空间,苏梦枕坐着,仲彦秋侧靠着,他的头发披散了下来,发带被苏梦枕拿在手上把玩,仲彦秋也无所谓,懒洋洋地打着呵欠任他玩着玩着就俯身亲了上来,仗着这船中无人看见,做些亲密的事情。   苏梦枕的亲吻技术越发的好了。   仲彦秋觉得自己现在应付起来也有些吃力,但是要说他有多么明显的进步吗,仲彦秋又说不出。   本来就只当做是最简单的皮肤碰触的,可因为赋予这皮肤碰触的特殊意义,竟然莫名有种从尾椎窜上来的酥麻战栗。   有些奇怪,他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甚至隐隐的有种失控的预感,下意识侧头躲开了苏梦枕的乘胜追击。   “别闹了,也不看看这是哪里。”他笑道,手腕一翻从苏梦枕手中拿回了自己的发带草草把散乱的头发束起,小船微微一颤,却是被水流推着靠了岸。   下船恰好在姑苏城郊,这个世界江湖的气息算不上太重,还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占据了绝大多数,只偶尔能看见几个穿短打的精壮汉子,多数也只学了些粗浅的外家功夫。   但是姑苏城里燕子坞却还是谁都不敢轻惹的,慕容家这个鲜卑贵族出身的大家族有着极大的财力人力,姑苏城里谁不给几分面子。   仲彦秋和苏梦枕对燕子坞没兴趣,纯粹是放着小船随便漂,漂到了哪里停下就在哪里上岸,春日里的江南总是文人墨客笔下写不尽的风流。   不过他们对燕子坞没兴趣,不代表燕子坞对他们也没兴趣,慕容复一直都在为了复国在江湖上招揽高手,他可以说不缺钱,也可以说缺钱缺的发疯,慕容家的产业众多,复国却是一条无比烧钱还前途未卜的路。   他想要招揽这二人,更想要他们修习的内功心法,慕容家一直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闻名于世,而一切的基础就是记载着天下武功的书房。   “我家公子请二位先生赏光,过府一叙。”慕容家的婢女袅袅婷婷而又落落大方,言行举止丝毫不输那些娇养出来的小姐,即便是不请自来也不显半分怯场。   “阿碧,对吧?”仲彦秋看着那个婢女问道。   “奴婢阿碧,见过先生。”阿碧福身,又重复了一遍邀请。   “那就去一趟吧。”苏梦枕说道。   “前面带路。”仲彦秋站起身,走了两步扭头看了一眼苏梦枕,倒也不知这人心里头打得什么主意,居然这般积极。   苏梦枕不动声色,回忆着自己把慕容复一行“送”出天聋地哑谷的经过,虽说不过是很短的一刹那,但他的确是感受到了杀气,在他挥刀斩断慕容复的剑时。   然而等他仔细探查,那个气息又像是确定他不会真的对慕容复下杀手,转瞬便消隐无踪了。 第六十九章   慕容复的宴席设在水上, 朱红的九曲回廊连着湖心小亭, 轻纱帐幔凉风习习, 湖上小船载了琴娘歌女,不远不近恰能听见丝竹之声。   宴上都是些姑苏本地的特色菜,慕容复言笑晏晏颇为殷勤, 他虽是存了招揽的心, 但也没蠢到第二次见面就推心置腹露了老底, 只旁敲侧击问着仲彦秋和苏梦枕的行程,适当的释放一定善意。   仲彦秋和苏梦枕无缘无故也不会挑起事端, 说实话,他们的年纪大慕容复太多,年轻人的小心思一眼就能看得分明, 只不过不说不点破, 维持着面上的和善,一时席间觥筹交错, 宾主尽欢。   苏梦枕一边应付着慕容复,一边分神关注周围的环境,他刚刚又感觉到了那个气息的存在, 但是这次并不存在杀意, 只是单纯的监视一样的存在着。   并不是监视他, 而是监视着燕子坞,或者说,监视着慕容复。   那个人的敛息之术颇为高明,要是不刻意探查的话, 就连他都要被蒙蔽过去,普通人轻易根本发现不了其存在,苏梦枕不着痕迹地偏头看了看那个方向,看到的是沿着湖边栽种着的成排杨柳,这个季节柳叶还没完全长出来,只有零落青嫩的叶子依附在柳条上缓缓摆动,无论是有什么藏在树上,定然是要被一眼看见的。   不在树上,那就是在树下了,树下站着的是慕容家的下人,青衣小帽一个个仿佛都是一般模样,垂手立着等待主人家的吩咐。   担心慕容复起疑,苏梦枕也没有细看,只匆匆瞟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慕容复对此毫无察觉,笑着敬了苏梦枕一杯酒。   倒是仲彦秋隐隐感觉到了什么,面上不动声色,放在桌下的手五指张开轻轻一勾,无形的“风”四散吹拂,从帐幔的缝隙间流淌而出,别人只觉得一阵微风拂面,甚至还颇有几分惬意舒爽,没有任何人怀疑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风里有什么名堂。   风吹过,又吹回来,帐幔晃晃荡荡,连着帐幔下缀着的翡翠铃铛也叮叮当当响了起来,应和着船上歌女清越动人的嗓音,轻飘飘的风转了一圈,飘回仲彦秋的掌心,灵巧彷如生物一样打了个旋,骤然散了开来。   风里所夹带着的信息,一丝不落地落在了仲彦秋手中。   该知道的他都已经知晓,但是不露半点端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边看着苏梦枕和慕容复推杯换盏间的言语交锋,那一日杏子林中,慕容复是亲眼看着马大元是如何“死而复生”,而后又是亲眼看着他是如何化为青烟一缕,再无踪迹。   心里头在意,言谈间就难免会露出些来,慕容复拐弯抹角转着圈的试图套出些消息来,奈何苏梦枕惯来是滴水不漏水泼不进,说得再多也没半句有用的,仲彦秋更是连话都不多说,无论如何搭话也只是嗯嗯啊啊应付两声,眼神一转话头就递到了苏梦枕手上。   不过慕容复的最终目的也不是套话,能知道些关于这二人的消息自然最好,问不出也无伤大雅,只要能与他们保持相对良好的关系,总是有办法把人拉进自己的阵营里来的。   他的野心很大,也不是什么好人,心里头转悠着的手段更加谈不上光明正大,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他做不到真小人,因为慕容家一代代先祖复国的梦想还在他身上压着,他必须要是个君子,要是个品行端方足以服众的君子。   哪怕他连芯子都已经黑透了。   宴席正酣时,王语嫣方才姗姗来迟,大抵是因为来得匆忙,她的发鬓有些凌乱,双颊微红额头略有些汗,在岸边略站了站整理了一下仪容,才慢步走了过来。   第一次见面时,仲彦秋就觉得她颇有些面熟,但却又一时联系不起来记忆里的几张脸,直到见了李秋水又见了王语嫣,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假使王语嫣穿的衣裙不是鹅黄而是玉白,不是这般笑不露齿大家闺秀做派,梳着男子发髻昂着下巴打马过市仿佛天不怕地不怕,那活脱脱就是上个世界十六七岁的李秋水的模样。   也对,无崖子和李秋水的确是有过一个女儿的,算算年纪,王语嫣大抵是他们的外孙女吧。   “表哥。”王语嫣先是唤了一声慕容复,又对着仲彦秋和苏梦枕微微福身,“见过二位先生,因家中诸事未能远迎,实是失礼,还请先生见谅。”   她生得貌美,嗓音清甜,垂下头的角度来看那模样跟李秋水着实是极为相似的,苏梦枕笑道:“无妨,王姑娘请坐罢。”   王语嫣妙目一扫,笑着应了,坐在了慕容复旁边,苏梦枕和仲彦秋对面,他们之间还隔着两个慕容复找来的陪客,“迟了就是迟了,小女子自罚三杯。”   她倒了杯酒饮了下去,霎时脸就红了起来,第二杯还未倒苏梦枕就制止道:“姑娘这般倒是叫我们难做了,下次再来姑苏,可就不敢登这燕子坞的大门了。”   苏梦枕开了口,仲彦秋也跟着说了一句,王语嫣放下酒杯,笑道:“若是叫二位先生不敢登门,表哥可是要恼的。”   她说着眼睛看向慕容复,眼神是显而易见的钦慕,她是极喜欢慕容复的,但无论是谁跟她一样,从小被关在家里教养,身边能接触到的男子除了仆人之外就只有慕容复这个表哥,偏他又玉树临风才华出众,对她颇有几分与其余女子不同的关怀,想来总是会忍不住动上几分心思的吧。   慕容复说道:“今日匆忙准备的简陋,二位先生以后若是再来姑苏,复定然要一尽地主之谊。”   不管究竟是真小人还是伪君子,慕容复放下身段来讨好人时无疑是很会说话的,王语嫣也会跟着应和两句,席间两位慕容复寻来的陪客,一个姓王,一个姓张,都是姑苏本地人,最是机敏灵巧不过,一张嘴舌灿莲花从江湖讲到朝堂,种种轶事奇闻信手拈来,正适合调节气氛。   仲彦秋二人是午前来得燕子坞,走时却已经是好几个时辰后的事情了,除了吃酒外,燕子坞还有桃林开得正好,晚梅也尚未凋尽,正适合赏景。   慕容复亲自把他们二人送到门口,苏梦枕可以确定那个气息一直跟着慕容复,不过途中他几次支开慕容复时那气息并未跟着离开,而是在暗地里盯着他们。   仲彦秋也知道苏梦枕察觉到的那个暗地窥探之人的事情,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临别的时候看着慕容复说道:“自西域三十六国往西,仍有大片丰饶之地,不知武功为何物。”   慕容复脸色不变,道:“先生这是何意?”   “鲜卑慕容氏,百年前也是皇族。”仲彦秋顿了顿,又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乃是下下之道。”   慕容复笑容僵了一瞬,转而掩饰了过去,道:“复就不再远送了,先生多多包保重。”   他知道仲彦秋强调的不是那所谓的皇族,而是百年前,现在的慕容家也只是江南的一个普通世家罢了,早就没有了过去皇族的荣耀,那代代相传复国称帝的梦,说实话,又有几人不知道那只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梦呢。   只是一切都太沉重了,那些先辈们为了复国,为了恢复慕容家容光所付出的鲜血太沉重了,当他冠上慕容这个姓氏时,那些鲜血,那些黑暗,那些不甘,全部都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身上,哪怕明知不可为,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不择手段地往前冲。   总有人要成功,才能让那些鲜血,那些不甘,宗祠里那一排排黑漆漆让人后背发寒的牌位,不至于变成一场笑话。   慕容复是没有回头路的。   他笑着拱手送仲彦秋和苏梦枕离开,转身时脸色阴沉了下去,也不去管想跟他说话的王语嫣,一甩袖袍转身进了书房。   王语嫣抿抿唇,也不知为何表哥突然就变了脸色,抬起手想敲敲门,但最后还是放了下来,去寻阿朱阿碧了。   此时的苏梦枕也在说王语嫣,“她同秋水的确生得像,也难怪你那么提点慕容复。”   哪怕不是一个世界,多少也有些移情。   “慕容复并非良配。”仲彦秋说道   “大概也不是多么真心想娶她。”苏梦枕说道,“她的短处太明显了。”   王语嫣从小是按照大家闺秀教养到大的,但也仅限于琴棋书画,没有人教她主持中馈,没有人教她人际交往,她所会的一切,除了那些武学之外,并不能在实际上带给慕容复任何帮助,甚至可能在他谋求大业的路途上拖后腿。   慕容复想要的可不是这些。   只不过目前还没有更好的选择,才钓着她罢了。   “……不过她喜欢。”仲彦秋说道。   自己喜欢的话,无论结局如何,也都是自己选的。   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第七十章   今天少林寺来了两位客人。   这没什么好稀奇的, 作为名刹少林寺从来都不缺来客, 甚至可以说是宾客盈门也不为过。   那几位客人是不请自来的, 想见的是少林寺的方丈玄慈大师。   青布马车说不上奢华,拉车的马也是平平。   马车上的人名声不显,听都未曾听说过的名字。   玄慈大师在江湖上德高望重, 又岂是想见就能见得到的, 不过少林寺这般古刹也不至于做出无礼地把客人赶出去的事情, 小沙弥把他们引到偏房,又奉上清茶点心, 只道师兄已去通禀,还请稍候片刻。   客人中的一位先生道:“若是如此,便请将这封信也一并交给玄慈大师吧。”   他递上来的是一个没有任何徽记的信封, 小沙弥双手接过, 俯身道:“二位施主稍后。”   小沙弥的发顶因为生了发碴的缘故显出一点青色,叫人很是想要上手摸一摸。   不过这些人里并不包括这几位客人, 同他说话的那位先生道:“我与贵宝刹的虚竹曾是遇到过的,不知他现在可平安回来了?”   小沙弥答道:“虚竹师兄已经回来好些日子了,施主若是想见, 我这就去通传。”   “有劳了。”   于是小沙弥把信揣好走了出去, 先是托着熟悉的师兄去叫一声虚竹师兄过来, 然后匆匆往着玄慈方丈的住处走去。   青石板的小路他是走熟了的,经过藏经阁时被正在扫地的同门前辈叫住,问他是否来了客人,这位前辈在寺里辈分甚高, 小沙弥合掌行礼,一一回答了他的问话。   问题并不多,只问了一下来了几位客人之类的事情,不过还是费了些时间,过了藏经阁再走一小段,就到了玄慈大师的居所。   那位大理来的段誉施主也在那里,一听他描述那几位客人的形貌便惊喜道:“那穿青衣的定然是仲先生了,我这就去告诉萧大哥。”   不过刚抬脚,他又注意到小沙弥手上拿着的信,因而问道:“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小沙弥道:“这是那位施主让我转交给方丈的信。”   段誉闻言对玄慈大师奇道:“他同您当是不认识的才对。”   “我与那位施主,确实是素昧平生。”玄慈大师念了声佛号,伸手接过小沙弥手上的信。   没人规定只有认识的人才能互相写信,不认识的写封信也很正常,段誉不疑有他,也没打算看信上写了什么,起身道:“我就先告辞了。”   他匆匆跟玄慈大师告辞,临走前却也没忘为那几位客人说几句好话,玄慈方丈为人是极慈和的,被这般歪缠也不恼,笑道:“听你这么说,就是他们不来我也都想要见一见了。”   段誉抓抓头发嘿嘿一笑,脚步轻快地跑了出去,萧峰正在玄苦大师那里,离这里没有多远。   年轻人总是跳脱些,玄慈大师笑了笑,低头看着手上的信,这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信封,任意一家书坊或者纸坊都能买得到,微黄的纸上是朱红的边框,边框里头写着“玄慈方丈亲启”等字样,笔迹遒劲有力,布局端方,可见写字之人定不会是什么心思诡狡之辈。   信封的封口并未封起,他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一样是随处可以买到的信纸,没有花纹没有熏香,只白纸黑字干干净净利落清爽,几行墨迹将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一眼就能扫完。   玄慈大师的脸色变了,他本是拿了杯茶准备喝的,此时却手一抖茶杯扎扎实实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哐当一声吓了小沙弥一跳,“方丈!您没事吧?”   “无事。”玄慈大师摆摆手,“你去请那两位施主过来罢。”   他的脸色可以说是很难看了,小沙弥不放心地看了好几眼,心里头猜测着信上究竟写着什么,竟然让方丈这般失态。   不过玄慈大师也没再说什么,只伸手重新倒了杯茶,顿了顿,喊住走到门口的小沙弥,“你不必请了,我自己过去好了。”   他说着站起身往外走去,步履匆匆是小沙弥从未见过的焦急,还没等说话就只看到方丈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小沙弥挠挠自己青瓜皮一样的脑袋,一头雾水。   玄慈大师也知道自己这样子跟平时比有多么奇怪,但是他依旧控制不住地快步往着待客的偏房走,他的速度甚至已经比得上小跑了,要不是脑子里还记着自己在寺里,一众小辈都看着,怕是他现在已经运起轻功了。   从他的住处到待客的偏房并不远,但是走起来又觉得无比漫长,直到瞧见了偏房的门他才松了口气,整整衣衫准备推门——   他又顿住了,心里头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蔓延,那情绪太过复杂,让他久违的产生了几分迟疑畏惧。   不等他收拾好心情,就听见里面有人道:“方丈请进。”   玄慈方丈握了握拳头,推开了门。   屋里坐着三个人,左边是一个神色浅淡的青年,腰间配着一柄刀,刀刃被布条缠起,刀柄也很简单,泛着被长期摩挲使用才会有的光泽。   他边上是寺里的弟子,玄慈大师记得应该是叫做虚竹的,是个勤恳踏实的好孩子。   玄慈大师又看向右边,那里坐着的则是一个披着厚厚黑袍的人,那黑袍如同一个袋子把他整个人都装了进去,不辨男女也看不见容貌,垂着头一言不发,当玄慈大师走进门时整个人都绷了起来,如临大敌。   玄慈大师反身关上门,眼睛死死盯着那黑袍人,看不见容貌,但是那身形他却是熟悉的,习武之人对于人体都极为了解,一看那身形,就和记忆中的某个人对上了号。   某个应当已经作古多年的人。   “……慕容……慕容兄?”他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荒诞无稽的梦,这个梦荒诞到让他伸出的手都在发抖,抖得就像他这个年纪普通老人的模样一样,掀了好几次才把那个人的袍子掀开,袍子下面,是一张虽然因为岁月而变老了不少,但也决不至于让他认不出的面容。   “为什么……”玄慈大师摇摇晃晃,眼前发黑。   眼前的,分明就是慕容家过世几十年的家主慕容博,也是当年告诉他辽人即将大举进犯,促使他联络各方高手在乱石谷外截击的人。   玄慈大师一辈子只做过两件亏心事,一件是同叶二娘私通,还有一件便是那乱石谷一战,因为他没有查探清楚就轻举妄动,害得那辽人家破人亡,好几位朋友惨死关外。   那些朋友都是相信了他的话才去的,他又是那般相信慕容博,相信到接到消息也未曾多加探查便信以为真,酿成大错。   只是这事情说出去终究难听,即便他豁出去担了这罪责,同他一起去幸存的几位好友却是无辜的,再加上之后慕容博忧思成疾,最后重病而亡,这桩事情也就成了谁也不愿再说出去的秘密。   他和当时的丐帮帮主汪剑通收留了辽人留下来的那个孩子,将其送到了嵩山下一户普通人家抚养,明里暗里照顾着,他让师弟玄苦教导那孩子习文练武,稍大一些后汪剑通收了那孩子做弟子,甚至于最后将丐帮帮主的位置也传给了他。   这之中他不可否认有着愧疚的成分,时至今日他想起时还会夜不能寐,脑子里转悠着那辽人汉子抱着妻子的尸体悲愤绝望的眼神,被自己的良心一遍遍拷问。   这都是他的错,玄慈大师一直都是这么想着的,但是现在,他那忧思成疾病重而亡的“老朋友”就这么活生生在他面前坐着,他不是傻子,看着慕容博的眼睛,他艰难开口问道:“当年之事,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慕容博也看着他,片刻之后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你们这些和尚,可不都是念佛念傻了的。”   闻言玄慈大师眼前一黑,喉咙腥甜,竟是生生吐了口血出来。   “方丈……”虚竹手足无措地扶住玄慈大师,“我去叫大夫来。”   “不……”玄慈大师拉住虚竹的袖子,哑着嗓子道,“你去叫萧施主来,快去。”   冤有头债有主,他在得知萧峰回到中原,不,应该说他从知道萧峰的生父未死之时,就已经预见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慕容博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也不想说什么,只冷笑一声,闭上眼睛。   虚竹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玄慈扶着桌子坐下,对着另一边的青年歉意道:“让仲施主见笑了。”   仲彦秋摇了摇头,没提慕容博,却道:“你们父子长得一点也不像。”似乎是怕人误会,他还特意添了一句,“你和虚竹。” 第七十一章   萧峰正在陪着他的师傅玄苦大师说话, 玄苦大师年纪不小了, 真要说起来武功也算不得太好, 比起练武,他更多的时间都是在研习佛经,坐禅冥想, 因此他虽然比玄慈大师要年轻些, 外表看起来却更加苍老, 脸上满是皱纹,雪白的胡须垂到胸口, 看着萧峰的时候甚至还得要稍稍眯起眼来才能看得清楚。   听说萧峰的生父未死,他是真心实意地为自己这命途多舛的弟子感到开心,高高兴兴地问了他许多问题, 问了萧远山的身体如何, 问了他们在契丹可还有亲人,还不忘关照关照萧峰可有心上人。   这些话萧峰刚刚回来的时候也曾听乔三槐夫妇问过, 那对夫妻都是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庄稼人,旁的也问不出什么,只翻来覆去地问着他在外头可有受苦, 手忙脚乱地拿出精白面要给他包饺子。   真正关心着他的人从不会因为他是契丹人或是汉人就改变对他的态度, 本来萧峰回到中原时心情是沉重的, 被母仇父恨压得喘不上气来,但是现在他却是放松了下来,能够冷静地思考如何才能寻找到事情的真相。   那雁门关乱石谷外一战,是由一个被参与者称之为“带头大哥”的人领导发起的, 因为那个带头大哥说辽人即将大举南下,那些高手才会响应他一起在雁门关外埋伏。   他猜想也许自己的生父萧远山是知道些什么的,但是萧远山却不愿意告诉他,只让他自己去寻找真相。   萧峰已去找过当年的参与者之一的赵钱孙,谭婆等人,然而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说出那个带头大哥的身份,萧峰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他们不说也不至于杀了他们,只继续埋头寻找线索。   他知道自己的恩师汪剑通就是昔年雁门关一战的参与者之一,那么自己的另一位师傅玄苦大师呢,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不是也是那一战的参与者呢?   萧峰说不准。   不过根据目前他的观察,玄苦大师是真的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一直都当他是被乔三槐夫妇捡回来的弃婴,乔三槐夫妇则表示萧峰是某个大雨天被放在家门口的孩子,当时正是荒年,多得是人养不起孩子趁夜偷偷扔在家境殷实的人家门口,乔三槐夫妇成婚多年无子,可不当成是老天送来的孩子赶紧抱回去好好养着,哪里还在意是谁丢的。   乔三槐夫妇那里探听不到什么消息,萧峰还是只能指望着玄苦大师能说出点什么来——当年他一个无权无势出身农家的孩子能被玄苦大师亲自教导,若说背后没有人操纵,打死他也不信。   也许是在玄苦大师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被人暗示着做出了教导他的决定。   萧峰一边思考着一边引导着玄苦大师说起他还年幼时教导他的事情,这不是多么困难,年纪大了的人都是很喜欢回忆过去的,哪怕萧峰不提,他自己说着说着也会拐到那个方向去。   他先是回忆了一番萧峰五六岁时蹲马步腿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故事,又翻起来萧峰八九岁时爬树偷摘果子摔下来断了腿的趣闻。   他还没来得及说到萧峰十一二岁在后山捅了个马蜂窝被叮了十几个肿包的往事,门就被虚竹敲响了。   “方丈让我请萧大哥过去。”虚竹恭恭敬敬道。   “师兄吗,那你就去一趟吧。”玄苦大师抚着胡子笑道,“莫要让师兄等急了。”   此时的偏房之中的气氛僵硬得让人窒息。   也许只是玄慈大师的错觉也说不定。   肺里面的空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挤了出来,眼前昏黑一片耳朵嗡鸣作响,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着,那种跳动激烈到让他心惊胆战,仿佛全身都被带动着不停震颤,好像有什么迫不及待地要从他的喉咙口里挤出来。   慕容博发出了一声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讥讽的意味,但是却又远远不止于此。   仲彦秋空口白牙,玄慈大师本是将信将疑,但加上慕容博的反应,让他不得不信。   “这么多年看得开心吗?”仲彦秋问慕容博。   “父子相见不相识的戏码,我可是看得开心得很。”撕开了最外头那层君子外皮,慕容博也是豁出去了,索性大势已去,玄慈越是难受,他就越是开心,“你杀了人家的爱妻,人家就夺了你的爱子,有趣有趣!”   这么说他似乎觉得还是不够,又道:“你那老朋友可是把那藏经阁的秘籍翻了个遍,说不定明天少林寺的不传之秘就要变成烂大街的货色了!”   玄慈大师一生没什么在意的事情,唯独念着的就是少林寺,慕容博的话让他几近走火入魔,目眦欲裂生生掰下一块桌角。   “你这畜生!混蛋!”他修养甚好,也不会什么骂人的话,只翻来覆去说着不痛不痒的怒骂,他越是骂,慕容博就说的越是高兴,从当年萧远山是如何趴在屋顶看他和叶二娘翻云覆雨讲到藏经阁里的秘籍是怎么一本本被翻了个遍。   慕容博是亲眼看着萧远山把那年幼的孩子偷了出去,对仇人的儿子萧远山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短短几天原本白胖可爱的孩子就被养得面黄肌瘦奄奄一息,连哭都没力气,之后萧远山才把孩子丢到少林寺门下的慈幼院,让他做孤儿一样长大。   玄慈大师已经没有力气骂了,他想到了这些年叶二娘做下的孽事,一切都是他的错,他这辈子只做过这两件亏心事,报应,都是报应。   就像一夜之间老了几十岁一样,玄慈大师脸上浮现出浓浓的灰败之气,他也不去管慕容博又说了些什么,只对着仲彦秋拱手道:“此事……还请莫要让那孩子知道。”   他和叶二娘都不是什么让人觉得光彩的爹娘,与其有他们这种身份的爹娘让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倒还不如做个孤儿来得舒坦。   况且他此番已是准备以命相抵,又何必让那孩子徒增伤心。   慕容博还欲说什么,嘴都没张开就被仲彦秋封了穴道。   “虚竹……是个好孩子。”仲彦秋说道。   “我知道。”玄慈方丈点点头,也许他还得感谢萧远山,没有把那孩子送去什么见不得人的龌龊地方,而是让其在少林寺平平安安地长大,没有养出什么糟糕的脾性,正直老实,心性质朴。   “你不准备活了?”仲彦秋问道。   “贫僧铸下大错,已然无颜苟活于世。”玄慈方丈念了声佛号,垂下眉眼。   “那么,叶二娘怎么办?”仲彦秋又问道,他也是因着段延庆才知道还有叶二娘这么一号人物,虽说对方遇人不淑又没了孩子颇为可怜,但她肆意抢夺杀害别人家的孩子岂非更为可恨。   “二娘她……”玄慈一阵恍惚,他记着的叶二娘,总是那个羞怯腼腆的贫家女子,连只鸡都不敢杀。   所以当他知道叶二娘做下了怎样的恶事之后,几乎不敢相信那是同一个人,不敢相信那是那个红着脸为他端上一杯热茶的姑娘。   “你不如再想想,”仲彦秋说道,“到底该怎么做。”   这是一个永远无解的死循环,线头是慕容博的谎言,但是随着仇恨的叠加,沾上了太多太多无辜之人的鲜血,变成了无法解开的死结。   一两条人命填进去,又怎么能偿得清。   虚竹敲响了门,萧峰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见到玄慈方丈时,萧峰难免还是有那么一点尴尬。   自家父亲藏在人家寺里偷偷学了几十年人家的不传之秘,偏偏他又因为要调查当年之事不能第一时间前来谢罪,加上玄慈方丈其实也是在他的怀疑名单上的人,几番叠加下来,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位待他向来极为慈和的高僧了。   “方丈,您没事吧?”虚竹担心地看着玄慈灰白的脸色,玄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乍一看这孩子长得跟他真的一点也不像,跟叶二娘也毫无相似之处,但是再仔细看看,那眉眼间分明又有几分熟悉的影子。   “好孩子。”玄慈轻轻拍了拍虚竹的手,这是他的儿子啊,他心头突然颤了颤,觉得眼睛发酸,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好孩子……”   哪怕没有父母在身边照看着,他的儿子也依旧长成了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让他这个做父亲的都要自惭形秽。   “你且出去罢,我有些事要同你萧大哥讲。”他哑着嗓子道。   虚竹很听话,玄慈让他出去他就乖乖走了出去,站得远远的没有半点要偷听的意思。   “你们好好谈谈。”仲彦秋说道,也出了门——他对这种充满恩怨情仇的戏码毫无兴趣。   “方才之事,就拜托了。”玄慈说道。   仲彦秋点点头,关上房门。   屋里只剩了玄慈方丈,萧峰,以及慕容博三人。   “方丈您找我不知所为何事?”萧峰问道。   玄慈方丈沉默了几秒,一撩衣袍直挺挺地对着他跪了下去。 第七十二章   天色尚不是很晚, 不过已开始有些渐渐冷了下来, 仲彦秋走出房门, 庭前栽着枫树艳红如火,不知是否因着在佛寺之中,也不会显得过分热闹, 红色的枫叶映着一碧如洗的天, 又有几点孤鸿掠过, 别有一番孤寂闲静之美。   “先生。”虚竹双掌合十躬身行礼,独自面对仲彦秋时, 他总是会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眼睛又该往哪里看, 只觉得自己在仲彦秋面前仿佛被看透了一样, 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可他又有什么秘密呢,虚竹一个从小在少林寺里长大, 规规矩矩半点清规戒律都没犯过的小和尚,脑子里转悠着的那点亏心事也不过就是今日当勤时不太舒服小小躲了懒,或者是不把师兄们偷溜出去林子里的事情告诉师长, 着实乏善可陈。   仲彦秋点点头, “我还有事要办, 就先走了,稍后你且同玄慈方丈他们讲一声。”   他对萧峰会如何处置玄慈和慕容博没有任何兴趣,或者说这几人的性格都实在是太过鲜明一眼就能看透,最后的结局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令人惊讶的反转。   萧峰定然是不会杀玄慈的, 一来对方也是受人欺瞒,二来玄慈到底收留了他,把他好好照顾到大。   慕容博的话,死是肯定的了,要是萧峰还能留他性命,那就真的是脑子坏了,问题就在于他是怎么死的了,最有可能的莫过于玄慈坦白时被暴怒的萧峰一掌拍死——丐帮帮主萧峰是不做了,那降龙十八掌也好打狗棒法也好可不会因为他不做帮主就不会了。   还有可能他会把慕容博带回去给萧远山处理,对于仇恨萧峰的感触远没有萧远山那么强烈,但是对于萧远山这个生父,萧峰还是很敬重的。   无论是哪一种,仲彦秋都没有半点留下看热闹的兴趣。   “您这便要走了吗?”虚竹惊道,又赶忙说,“不见一面段兄弟吗,他时常同我提起你呢。”   仲彦秋摇摇头,“他要是想见我,自然知道去那里找我。”   段誉大概是受够了这天下到处是妹妹的局面,又不想面对镇南王府里头自家爹娘的恩恩怨怨。   如果只有一次也就罢了,两次三次四五次,也难怪娘亲心灰意冷,离开镇南王府住到了道观里去。   于是段誉就跑来了少林寺,其实不只是少林寺,中原有名的古刹宝寺他趁着这段时间去了不少,他本就喜欢研究佛理,同那些清心寡欲苦修坐禅多年的高僧坐在一起,谈论着某一段佛经,某一个典故时,他的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人道红粉骷髅,红颜白骨,他竟是也不知不觉成了那以貌取人的人——他不得不承认,对王语嫣的“一见钟情”之中,九成是因着那张宜嗔宜喜,与神仙姐姐玉像一般无二的容貌。   而他对神仙姐姐,大抵也是因为那因着雕刻玉像之人倾注了感情,而使得这玉像格外栩栩如生,冰清玉洁如凌波仙子,哪怕知道那只是一尊玉像,也会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错觉,觉得那玉像下一秒就会活过来。   如此,又怎能叫人不沉迷其中呢。   是他着相了。   段誉慢慢地试图从一段无望的感情中走出来——王姑娘喜欢的是慕容复,况且王姑娘的母亲,那位曼陀山庄的夫人,他隐约记得曾经听父亲提起过,大抵是他的哪位相好。   他对此已经一点也不觉得惊讶了。   不过短期内,他也不想回大理,只想在外头晃荡着,同大师们研习佛法,吃斋念佛,武功上没有丝毫进步,心境上却是结结实实往上跨了一大步。   虽说仲彦秋没有特意去见他,在即将走出山门的时候还是被段誉追了上来,年轻人跑得飞快,一开口就忍不住抱怨了几句为什么不来找他之类的话。   大概像他这样从小被宠着蜜罐子里泡大的孩子都是很会撒娇的吧,抱怨起来也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但是又不至于骄纵得让人觉得讨厌,只会觉得他颇有几分可亲可爱的傻气。   段誉抱怨了几句之后也就停了下来,他追上来是为了拜托仲彦秋替他给家里传句话——主要是给他的伯父段正明,让家里不要担心,他在外面散散心,很快就会回去。   他跟苏梦枕学了这么久,六脉神剑也好北冥神功也好,都远远不是以前那副时灵时不灵的样子了,哪怕因为缺乏对敌经验容易手忙脚乱,在这江湖上自保总归是没什么问题的。   段誉说完后,又拽着仲彦秋念叨了好几句才回去,仲彦秋转过身走出山门,一边往前走一边解下腰间刀,一圈一圈解下绕在刀刃上的布条。   刀刃薄红如水,映着波光粼粼。   布条缠了很厚很厚的好几层,等到仲彦秋把布条完全解开,人也已经离了少林寺老远。   “可以了。”仲彦秋轻声道。   下一秒刀刃上升腾起白雾,渐渐收拢凝聚成人形模样。   “还好吗?”仲彦秋看着苏梦枕问道。   “还好。”苏梦枕答道,“就是有些头晕。”   就算再怎么像是生人,也没办法改变他已经死了的事实,佛珠也好符咒也好都会对他造成一定的影响,尤其这次去的还是香火鼎盛的少林寺——寻常佛珠佛像他还能抗一抗,随意踏入这种寺庙完全就是在找死。   即便是仲彦秋为他缠上了一层层防护的咒文布,他也还是觉得不怎么舒服。   但要是让他回到红袖刀中休息,他也是不肯的,只懒洋洋半闭起眼,虚了身形跟在仲彦秋身后不高不低地飘着,也不需要看着路,总归鬼魂的身体什么都是碰不到的,轻飘飘地也就穿了过去。   仲彦秋走的并不快,挑的也都是没什么人的小路,秋天已至,路旁的树已然谢了叶子,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枝孤兀地往天上伸展,把天空割裂成几块。   地上铺满了黄叶,连着好几日没有下雨被太阳烤得干干的,显出一种枯干的黄色,轻轻用力就会碎裂开来。   落叶满地,不过仲彦秋踩上去本是不会发出什么声音的,只是他刻意用了些力气,就听见脚底发出刷拉刷拉的碎裂声。   那种干枯的叶子被压力挤压着表面崩裂,裂成数块,失去生命力的躯壳崩溃,发出那种轻微但却难以忽视的声音。   树上最后一片黄叶被风吹着摇摇欲坠,晃荡着晃荡着,突然地离了树枝,顺着风飘了下来,打了几个旋,落在了仲彦秋脚边。   “它们明明是往上长的,最后却还是要落下来。”仲彦秋抬头看着光秃秃的树丫,“不是很像江湖吗?”   无数的江湖客就如同那叶子,再怎么拼命地往上爬,再怎么拼命地汲取阳光雨露壮大自身,当时过境迁秋风一起,便是万物摧折,只留下了满地枯黄。   “但是还会有新的叶子长出来。”苏梦枕说道,“叶子落下去,又长出来,岁岁年年如此,但是树会越来越高,根会越来越深,会一直一直在这里,一直一直长下去。”   所以他从来不惮于牺牲,也从不后悔将自己的生命作为筹码。   “没有了叶还会开花,没有了花还会结果,然后果子四散,就有越来越多的树,越来越大的林。”   苏梦枕和仲彦秋靠得非常近了,几乎要完全贴在一起,仲彦秋忽然道:“给段誉送完信,我们就走吧。”   “不想待了?”苏梦枕问道。   “都是一样的人,没什么意思。”仲彦秋说道。   背负着家国天下的江湖,总是逃不过悲剧的结尾,归隐山林大抵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更多的怀抱着一腔壮志奔赴疆场,最后往往不是死在敌人的刀枪之下,而是被那些忠义豪气困囿着作茧自缚,甚至于最后倒在自己人手里。   见得太多了,就没什么意思了。 第七十三章   仲彦秋喜欢享受过程, 但是对结局从来不怎么关心。   他决定用这个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何能够干干脆脆地一走了之, 没有半分留恋。   等到段誉终于下定决心回镇南王府应付家里那一大摊子破烂事, 几条街外的小院内已然人去楼空。   屋子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花还是开得那般好,院门半掩着似乎下一秒就会有人推门而入, 屋里的香还剩一半, 尚有一缕轻烟缓缓飘着, 桌上备了茶,备了点心, 一封信放在桌上,油墨未干。   一半仲彦秋的笔迹,一半苏梦枕的笔迹。   后来他想, 也许未来发生的这些事情, 那两人早就已经预见到了吧。   他终究没有娶自己曾经喜欢得不得了的王姑娘,而是娶了一位摆夷族的姑娘——因着父亲的缘故, 段氏和摆夷族的关系极为紧张,刀白凤终究是摆夷族长的掌上明珠,段正淳那般寻花问柳私生女一茬接着一茬, 摆夷族早就看不惯了。   他娶的那位姑娘算不得极漂亮的, 但也明艳大方爽快利落, 爱与不爱倒谈不上,挑起盖头时看着那双秋水般的明眸,他想自己并不是那般抗拒与其共度一生。   几年之后,段正明退位出家, 段誉也就从镇南王世子成了大理皇帝,这些年也有他父亲的私生女断断续续地找来,他曾经喜欢过的木婉清,钟灵,再后来的阿紫,甚至还有王语嫣。   不知是因为读了太多佛经,还是因为年岁渐长,他已经没有年少时的那般悸动,愿意留下来的他就给个封号,嫁到重臣或是将军家中,若是不愿留下来的,他也给一笔银钱,好生将其安置。   对于他把人认下来的举动,本来以为母亲刀白凤会有异议,然而出乎意料的她并没有说什么,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了一般待在道观里,又仿佛心有愧疚一般反复问他可有心上人。   直到刀白凤死的时候他才明白,那个依然如年轻时一般风华绝代的女人拉着他的手,告诉了他那么一段埋藏许久的往事。   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花子邋遢,观音长发。   但是这么多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刀白凤的丧礼办得哀荣之至,段誉在路边的见到了段延庆,那个穿着一身灰色僧袍,气息平和的男人,乍一看都认不出那是曾经的四大恶人之首。   他看到了段延庆,段延庆也看到了他,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便就如此过去了。   做了大理皇帝后,他就未曾去过中原,只依稀听到过许多消息,少林寺的玄慈大师突然将方丈的位置传给了师弟玄苦,在江南斩杀四大恶人之一的叶二娘后自尽,江湖上对此议论纷纷,却也没人知晓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   不过他们也没什么时间去探讨这件事情了——大宋和辽国还是打了起来,战争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每个人,影响到了生活中的每个角落。   早在战争开始之前,萧峰就已经不知所踪,就连段誉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每隔几年会收到一两封信,让他知道自己安好。   这样也好。   段誉没有尝试去找过萧峰。   战争打了好些年,僵持不下,有自称金风细雨楼的江湖组织在京城周旋,段誉对这个名字有那么几分印象,在他还在仲彦秋的小院里蹭住的时候。   似乎是和苏梦枕有些关联。   还有慕容家。   慕容复一把火烧了燕子坞,带着所有的家财远走西域。   再之后,段誉就不知道了。   但他总是会想起年轻时候的那些岁月,几条街外的小院子仍旧和原来一样,他时常去坐一坐,似乎仲彦秋正在房里读书,苏梦枕靠在一边笑着说着什么,阳光正好,他也正值年少。   年轻总是件好事。   但这并不代表一睁眼就看到镜子里年轻了不知道多少岁的自己,苏梦枕会有多么开心。   一种久违的疲惫缠绕着他,仿佛背了几十几百斤的巨石,连呼吸都有些吃力。   他觉得喉咙一窒,忍不住俯身用力咳嗽起来。   咳到一半他又一僵,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一下,瞬间失去了力气,然而身体却没有停下,咳了半晌后坐起身,看着镜子。   这不是他的身体。   苏梦枕想着。   但是他又的确在这具身体里。   镜子里那张他无比熟悉的脸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苏梦枕很轻易的发现了那人眼中隐藏极深的讶异。   这也是自己。   他看起来才只有二十岁多岁,年轻得很。   他现在似乎可以理解为什么仲彦秋总是能够那么纵容的对待自己了。   苏梦枕决定对年轻版的自己友好一点。   “你好。”他开口打了个招呼。   被直接在脑内响起的声音惊得破了功,年轻的苏梦枕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惊讶和警惕,“谁?!”   他问话的同时手已经搭在了桌上红袖刀的刀柄上,些微寒光露了出来。   苏梦枕环视了一圈屋中,自己这时大抵二十七八岁,正是和六分半堂掐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他的身体正在不断恶化,周围危机四伏,不敢有半分放松。   还真是掉到了最糟糕的时候。   想要取信这个时候的自己,可不是什么太容易的事情。   哪怕这是他自己。   苏梦枕沉默着,桌上的红袖刀却已经出鞘,执刀的人目光如刀,浑身杀气凛然。   “莫要这般着急。”苏梦枕轻叹,“我总得想想要怎么说才是。”   要怎么说才能让年轻的自己相信他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这真的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他还得想办法找到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去的仲彦秋,目前这一体双魂的糟糕局面,他想不到更好的人选能够解决问题。   说实话,仲彦秋此时的心情也算不上多好,身边年轻了几十岁的王小石正缠着他东拉西扯,边上还有冷着脸的白愁飞。   他摸了摸怀里的刀,那里没有他已经无比熟悉的气息,苏梦枕并不在这里。   明明他并不是第一次这么一个人处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甚至他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么一个人去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但是他现在就是莫名的心里空空落落,仿佛悬在空中轻飘飘得让人发慌。   “你也是去京城的吗?”王小石热络地问道,他已经知道了这个凑巧与他们同路的男人姓仲,虽然冷淡,但并不是个难以相处的人。   仲彦秋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苏梦枕究竟去了哪里,不过他准备先去看看这个世界的“苏梦枕”。   王小石眼睛一亮,“不知仲兄上京是为了何事?”   仲彦秋顿了顿,道:“找人。”   不论如何,他总得找到苏梦枕的。 第七十四章   王小石要去开封府, 白愁飞要去开封府, 仲彦秋也是要去开封府, 但是船靠岸时他们却没有走在一路,仲彦秋单独走了另一路,那个方向到开封府要更远一些, 走起来也更慢一些。   “后会有期。”王小石抱拳, 面上是纯然真挚的不舍, “等到了开封,我们请你喝酒。”   白愁飞也道:“我们虽然穷, 却也是请得起好酒的。”   此时他还只是那个执着着想要往上爬的青年,没有什么恶毒的心思,胸怀里满是壮志雄心。   王小石点头道:“是也是也。”他说着摸摸鼻子, 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虽然不一定能出人头地,但总是能活下去的。”   仲彦秋笑着拱手道:“那就祝二位前程似锦, 若我到了开封,定会找你们喝酒的。”顿了顿,他又道, “良药还需慢火烹, 即便眼下没有起色, 也不妨等个一年半载,机会总会找上门的。”   “那就承你吉言了。”白愁飞笑着说道。   他们还年轻,还那么有才华,他坚信自己和王小石是可以干出一番事业的。   然而开封府总是不缺来寻找机会的人, 那些还年轻着,火热着的眼神,满满装着对未来的期许与渴望,他们有才华,有能力,渴求着一飞冲天,渴求着一举成名天下知。   但是机会总是那么少,那么难得,无数的青春年华就这么渐渐蹉跎消磨,再看不出原本的光彩。   王小石和白愁飞在开封待了半年,仍不得志,就像这座城里每个默默无闻的小虾米一样,每一日每一日被无情的现实消磨着自己的雄心壮志。   那些精彩的,热闹的,让人心潮澎湃的故事,明明都在一座城里,却像是跟他们隔了一个世界。   他们一起来到这陌生的开封,一起被这里的人排斥,一起熟悉这里,一起潦倒失意醉死街头。   他们不得志,却得了知交,得了朋友——最起码现在,他们甚至是愿意把命交给彼此的。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又好像永远没有个头,他们手上的钱少得可怜,但是王小石总是会存上一二钱银子,念叨着等到仲彦秋来了,要请他喝开封府最好的酒。   虽然日子很苦,他们谁都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   等上个一年半载,机会总会来的。   然后,就是一个大雨瓢泼的日子,机会真的来了。   他们真的一飞冲天了,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苏梦枕,狄飞惊,方应看,那些原本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物骤然变成了他们面前的真人,直到晚上躺在了金风细雨楼的客房里,他们还觉得像是飘在云端,轻飘飘得没有任何真实感。   其实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也是如此,这半年过得就像是在梦里,一个怪诞诡异的梦。   但是一切却又是那么的真实。   这个故事说出去别人兴许会认为自己疯了,可他就是这么莫名其妙的相信了那些事,相信了自己身边多了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也许他真的疯了也说不定。   那个苏梦枕一直在找一个叫做仲彦秋的男人,他也不告诉自己为什么,只是一直一直派人暗中寻找着。   “今天……”苏楼主觉得今天的事情完全没有任何必要,他已经知道了今天六分半堂会在将军胡同埋伏,知道了会有人背叛,也知道自己自己会遇到王小石和白愁飞,那么还往敌人陷阱里踩甚至受了伤,并且没占到什么便宜的自己,显得有点微妙的蠢。   “他也在。”苏梦枕答道,似乎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一样,虽说他腿上被自己剜掉的伤口的确疼得厉害,不过也不是不能忍受,这半年他自己开的方子喝着也还算是管用,身体好了不少,这么坚持调养下去,恢复如常人是挺困难的但如果只是多活个几年还是很有希望的。   “他要是不想让别人察觉,那谁都找不到他。”苏梦枕微微笑起来,靠在榻上取了最近送来的文件翻阅着。   但是看到自己受伤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露了一丝形迹。   年轻的苏楼主惨不忍睹地闭上眼不想去看自己这副没个正形的样子,平日里他就算身体再怎么不舒服,站就肯定是站直的,坐也从不会软软地随便靠,偏偏不知在自己不知道的年岁里发生过什么,这个苏梦枕从来都是随性的很,不舒服了就随便往哪里一靠,端着茶杯吃着点心看书也是常有。   幸好他还记得在杨无邪他们面前装装样子吗,不然大概一照面就会完全露馅吧。   苏梦枕对年轻时自己的心思了若指掌,却故意不戳破,只调整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在身后加了个软垫,翻过一页文件。   映入眼帘的东西让他挑起眉梢。   “雷损有意把女儿嫁给你?”他问道,觉得这个发展还是有些新奇的,雷损是六分半堂的大当家,正和金风细雨楼斗得你死我活,的确当初雷损的女儿雷纯有意嫁给他,但那时候是六分半堂式微的权宜之计,跟现在正如日中天的六分半堂不可同日而语。   严格算来,现在的六分半堂,还要压金风细雨楼一头。   “因为我快要死了。”苏楼主说道,“前些日子多少露了些马脚,让他们猜了出来。”   他这个金风细雨楼的主事人快要死了,这个时候把女儿嫁给他,只消多等些日子,等他魂归西天,就算他指定了继承人,也有办法兵不血刃名正言顺地把金风细雨楼并到六分半堂旗下,天底下可再没有比这个更加划算的生意了。   苏梦枕想了想,笑起来:“倒是桩不错的买卖。”   雷损用这桩婚事算计金风细雨楼,反过来他们也可以用这桩婚事算计六分半堂,左右就看是苏梦枕这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先死,还是雷损这六分半堂的大当家先死。   “就是雷纯难办了些。”曾经差点被雷纯的鱼死网破坑了一把的苏梦枕对这个女人的心思有多么恶毒缜密不能更加了解,她天生就拥有着美貌这一强大的武器,而且无比擅长运用这个武器来得到自己想要的。   如果一个女人美丽又聪明,那么她就会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还要难以对付,因为女人从来都比男人擅长忍耐,擅长谋划,也因为世上大多人,都会下意识地看轻女人。   “不过……”苏梦枕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得颇为开心,“倒也不是不能应付。”说着他提起笔,竟是准备直接批复上应允的字句。   以自己的婚姻作为筹码对苏楼主来说并不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或者说他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倾心爱上什么人的时候,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梦想,都注定了爱情只能是一味食之苦涩的佐料。   不过苏梦枕的笔还未落下,手就被握住了。   守卫森严的金风细雨楼,居然叫人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   苏楼主一惊,苏梦枕却是笑得仿佛偷了腥的猫儿,眼中满是自得,“我还当你准备藏到天荒地老呢。”   仲彦秋无奈地叹气,侧身躲过苏梦枕伸过来想要环住他的手,“别闹。”   也不看看自己用的是谁的身体。   就是因为隐约预见到了这种状况,他才犹豫着要不要来见苏梦枕。   “放心,没事的,我可不至于这么害羞。”苏梦枕笑弯了眉眼,本来不怎么出色的面容,笑起来却是好看得不得了,仗着仲彦秋不敢对自己现在这具脆弱的身体动手,伸手把人揽住,越凑越近,越凑越近。   真.直男.苏楼主一开始只当仲彦秋是苏梦枕的朋友,毕竟在这位心里断袖之癖只存在于他看过的文字资料里,但是随着这两个人说的话越来越不对劲,靠得越来越近,他本能地察觉到了某种不对劲,等到苏梦枕几乎跟仲彦秋亲在一起,他终于从目瞪口呆转换到了惊恐万状,一瞬间竟是成功压过了苏梦枕,拼尽全力控制着身体扭过头推开了仲彦秋。   仲先生活了这么多年,再也没经历过比这个更加尴尬的局面了。   “那个……”苏楼主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好了一点的心肝脾肺肾又有恶化的趋势,脑子里拼命思考着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未来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甚至怀疑附在自己身上的究竟是不是自己。   这也太……   年轻的苏楼主三观崩坏,呼吸困难,显然比仲彦秋还要尴尬。   “他……你莫要在意……”仲彦秋体贴地侧过头给他一点调整的时间,另起话头谈起了正事,他这半年先跑了一趟北疆,多少也有点收获,这个世界跟先前萧峰他们那个世界的朝廷意外的颇为相似,虽然半年时间还要算上来回着实不长拿不到什么太重要的情报,可也足够让蔡京大小吃个闷亏。   其实最开始他是打算来京城的,但算算时间,这段时间正好那个叫做李龄将军把藏着傅宗书谋反证据的逆水寒剑托付给戚少商,与其让戚少商折腾来折腾去的死了不少人才把证据送到御前,还不如他直接拿回来方便。   当然,拿着逆水寒剑一路上难免被人追杀,不过比起当年杀了金国国主之后的逃亡,路上可以说是极为悠闲了。   谈起正事,苏楼主也没了尴尬的心思,神色一正仔细听着仲彦秋的叙述,偶尔苏梦枕还会给他补充几句当年仲彦秋不知道的细节。   在这两个人嘴里,似乎完全能够做到今天扳倒傅宗书,明天诛杀蔡京,后天夺回燕云十六州,大后天十万铁骑踏平金国王庭。   年轻的苏楼主觉得自己可能还在做梦。 第七十五章   午后的阳光正好, 熏得满室尽是那种清浅柔暖的气息, 年轻的苏楼主身娇体弱, 虽然大脑还兴奋地运转着,身体却已经响起了警报,他揉揉额角, 这些日子头愈发的疼起来了。   他的动作很隐蔽, 却躲不过同在屋中的另一个人的眼睛——即便他还特意背着别人偷偷揉的额角。   仲彦秋放下手中的笔, 收拢起桌上堆叠起的文书,苏楼主就知道自己今天的工作时间结束了。   这个时间并不固定, 以他的身体状况为准随时调整。   有时候真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后背长了眼睛,能把他的每一点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不,应该是怀疑这人是不是浑身都长了眼睛。   出门前瞄了一眼仲彦秋放在桌案上的文书, 正写着六分半堂里雷损和狄飞惊的对话, 内容详细到每句话的语气动作,好像那两人商议要事时这个人就在屋子里看着似得。   苏楼主忍不住又瞄了一眼, 然后再一眼,再一眼,甚至想要坐回去拿着这份文书好好推敲一番六分半堂的下一步动向, 可惜他手还没伸出去就被仲彦秋中途劫了胡, 仲彦秋面不改色地把文书收起来, “你该休息了。”   当年他碰到苏梦枕的时候,苏梦枕的身体也还没差到这种地步,简直就是完全在靠毅力强撑着,换个人几年前就死得透透的了。   火炉上温着药, 棕褐色一碗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汁子,熬进去不知多少名贵药材,若不是金风细雨楼,只怕也难以凑得齐仲彦秋开出的药方,但若不是为了救苏梦枕,也不必用如此之多的天材地宝。   这么一具千疮百孔的身体到现在还能动,还能习得一身惊世的武功,本来就已经是不可能存在的奇迹了。   药的味道自然算不上好,甚至比苏楼主喝过的任何一种药都要难喝,不仅仅是苦,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滋味,喝完喉咙里粘哒哒地难以控制地一阵阵泛起恶心,难受得头晕眼花。   即便苏楼主并不抗拒吃药,面对着火炉上的药碗依旧产生出几分厌恶。   厌恶归厌恶,默念着良药苦口利于病总是能生咽下去的,闭上眼屏住气,大口大口尽可能快地把药灌进肚子里,端碗仰头一气呵成,把碗放下后仲彦秋适时地递了一小盅青梅。   已经是这般时节了,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搞来正新鲜着的青梅。   吃完药给块糖,跟哄小孩子似得。   苏楼主心里想着,手上却很诚实地拿了两个塞进嘴里咬开,让那种微酸的味道冲淡顶在胸口地恶心。   明明他八岁以后喝药就再没吃过糖。   苏梦枕偷偷地笑了出声。   苏楼主发誓自己绝对听到了。   可惜也就只是听到了。   喝了药,就靠在榻上和衣而卧,药里添了些安神的药材,喝完之后总会倦得睁不开眼,苏楼主也没强撑,放任着自己的意识远去。   他睡着了,苏梦枕却还清醒着,把睡着的年轻人往边上推了推,他暂时占据了这具身体。   睁开眼睛就看见仲彦秋拿着条薄毯想要往他身上披——睡着的话,不盖些东西会很容易着凉。   苏梦枕抬手掩住一个小小的呵欠,动了动身子把薄毯裹紧,今天的阳光正好,晒得他浑身都是懒洋洋的,连动都不想多动一下,半闭着眼睛盯着仲彦秋看。   在他面前仲彦秋是不会掩饰自己能力的,不像为了顾及年轻的苏楼主那岌岌可危的三观,各种情报都会稍加遮掩。   那双眼睛此刻晕染着深不见底的黑,那种黑色太过浓烈,以至于掩盖住了眼眸中的一切光彩,仲彦秋摊着双手,仿佛托着一泓看不见的清泉,阳光里尘埃飞舞着四散,携着那么一点点微不可查的光彩落在仲彦秋的肩上,手上。   就像他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   苏梦枕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困过了头才会产生的幻觉,此时他的眼里,仲彦秋的周身的确散发着温暖的辉光。   他是不信神佛的,到现在也不信,但是某一瞬间,他想倘若当真有神佛存在,大抵就该是这幅模样。   最起码,仲彦秋确确实实是救了他的。   苏梦枕动了动嘴唇,还是没有说什么。   情到深处,总是忍不住想要做些亲密的事情,即便他是苏梦枕也不例外,他是个人,不是神龛上的石雕泥塑,自然也有七情六欲,可惜他的心上人许是庙里的泥塑成的精,自始至终跟他保持着距离。   谁让他暂时还没办法和苏楼主分开——每个世界都只能有一个苏梦枕,在离开这个世界前,他都得和苏楼主共用一个身体。   不是自己身体又脱离不出去,面对着顶着这张年轻的脸的苏梦枕仲彦秋怎么可能下得去口。   安神的药材效力极强,苏梦枕这么躺着也开始困倦起来,眨眨眼睛,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彻底睡了过去。   他记得自己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有很长一段时间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好好睡上一觉,而不是半夜因为那里突如其来的抽痛或者其他的什么病状惊醒。   现在想想,真的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了。   窗外起了一阵风,刮得树叶哗啦哗啦作响,仲彦秋合起手掌,眼眸中的晦暗如潮水般退去,他抬头看了看窗外,起身走了出去。   出门之前,他小心地合拢了门,指尖在门缝画了一个符号。   象征着守护的符号。   不等几秒,就听见外头有人边叫着“苏大哥”边跑了进来,青年脸颊还带了点灰,穿着身也许不久前还整整洁洁现在却皱皱巴巴的衣服,不是王小石还能是谁。   仲彦秋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低声道:“小声些,正睡着呢。”   王小石见了仲彦秋,先是一喜,而后又缩缩脖子小鸡啄米似得猛点头,“好久不见,仲兄你也是金风细雨楼的人吗?”   “算是有些关联。”仲彦秋没承认也没否认,只神情自若地转移了话题,“我来时见仙客居出了新菜品,可要去喝一杯?”   王小石眼睛一亮:“我还欠着你一顿酒呢,来来来,我这就去找白愁飞。”   说起白愁飞,他忍不住又念叨了几句对方这几日忙得厉害,连跟他喝酒的时间都没有了。他这么说着,眼睛里满满都是对好友受到重用的喜悦之情。   “既然你来了,他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得给我放下。”王小石说道,拽着仲彦秋去了白愁飞的居所。 第七十六章   仙客居也是家老店了, 牌匾上的熏着厚厚的一层烟黑色, 显得上头的金字愈发地闪闪发亮起来, 还在街角就能闻到从店里传出的香气,那种浓烈的酒香肉香卤香混在一起的奇妙香气,放眼天下也就只有在仙客居才能闻得到。   当然, 它的价钱也是一样的可观, 不久之前, 王小石和白愁飞最大的享受,就是攒一个月的钱, 然后坐在仙客居的大堂里,点上一壶酒,一盘油炸花生, 有滋有味地消磨上一个下午。   他们只买得起一壶酒, 一盘小菜,这家店的价格从来都矜贵得没有半点烟火气, 但是滋味却又的确好得让人流连忘返。   酒是最好的,仙客居的竹叶青王小石喜欢得要命,现在有了点钱, 大半也都交代在了这酒楼里。   掌柜的在门口老远就认出了王小石和白愁飞, 他这般的生意人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极为敏感, 更何况是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突然多出两个兄弟来这样的大事。   这两个年轻人他都是记得的,他记得住每个来店里的客人,那是两个有才华又有激情的年轻人,他对年轻人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 哪怕他们囊中羞涩一个月只来得一次,一次只买得起最便宜的酒菜,他也从不曾看轻他们。   莫欺少年穷,半年前只能在门口眼馋的年轻人,现在不也一样能昂首挺胸地走进来,在雅间里要上一桌酒菜,最好的酒,招牌的菜。   店小二送来了酒,又送来了菜,王小石眉飞色舞地跟仲彦秋讲着这半年他和白愁飞在开封的经历。   他和半年前似乎一点区别也没有,还是那副热情乐观的模样,那半年的郁郁不得志到了他嘴里也充满了各种小小的惊喜与快乐,他讲起城门口的算命瞎子,讲起桥洞下头滋味极好的小吃摊子,当然,重点要讲的还是在将军胡同和苏梦枕的那场偶遇。   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他闭上眼,又睁开,命运就扭头拐到了另一个方向。   昨天他还只是这城里无人问津的小虾米,一夜之间走出去,竟也成了让人争相巴结的大人物了。   王小石一边喝酒一边同仲彦秋念叨着这些事情,白愁飞坐在他旁边微笑着听着,偶尔添补几句,话不多,却叫人很难忽略他的存在感,等到王小石说得差不多了,他才慢悠悠放下杯子,笑着对仲彦秋道:“我们这半年也就是如此了,倒也不知仲兄这段日子如何,当日渡口一别,我们可也是惦念的很。”   “往北去了一趟,也不是什么值得说的大事。”仲彦秋淡淡道,“算来倒是泰半的日子都在赶路了。”   他说得模糊,王小石和苏梦枕也没有再去深究他究竟是去了哪里,去做什么的,转而聊起了北边的风土人情。   本就是闲谈,聊得太深了就没意思了。   白愁飞曾经是在北边待过的,说起北边的风光也是头头是道,他甚至讲起了那些他很少提起的人,很少提起的故事,他领过军打过仗立过功,亲眼见着前一日还一起笑闹的士兵变成冷冰冰的尸体,也亲眼见过士兵用命搏回来的功劳被记在某些官家弟子名下。   世事如棋,但是他想做下棋的人。   现在他已经走出了第一步,他相信自己以后会更好。   他一错神的功夫,就听见有人敲响了雅间的门。   王小石一怔,“还有菜没上吗?”他这么说着站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什么店小二,而是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两只眼睛精光四射,一身青色短打绷出强健的肌肉,见了王小石他拱拱手,又看向仲彦秋行礼道:“我家主人请先生一叙。”   他话说的没头没尾,既不说自己的身份,也不说自家主人是谁,偏生又带了十足的傲气,仿佛他来请仲彦秋就该去天经地义一般的事情。   王小石挑起眉毛,笑道:“你说话可真是没道理,我们好好的喝着酒,为何要去见你那不知是谁的主子。”   中年汉子瞥了一眼王小石,沉声道:“我家主人请仲先生一叙。”   他的声音不大,却是又沉又重震耳发聩,显是内家高手。   可惜这雅间里的其他人也不是吃素的。   白愁飞轻轻地笑出声来,酒杯在指间转了转,一抬手满杯的酒便泼了出去,裹挟着内力的酒水如同铁弹子砸在身上,那中年汉子还来不及抵挡就被重重推了出去,从二楼直直砸下去。   “关门。”他说道。   “好嘞!”王小石嘻嘻哈哈地把门一关,眨眨眼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接着刚刚的话题询问仲彦秋北边的姑娘是不是真的像说的那么豪爽泼辣,能喝大碗的烧刀子,骑高大的骏马。   年轻的小伙子对于姑娘们总是有着一种天生的幻想,江南烟雨朦胧着垆边煮酒皓腕如雪的姑娘也好,塞北骑着快马红色的披风飞扬性烈如火的少女也好,总是有那么一种向往,模糊地落在少年人的心口上。   王小石也还是个年轻人,所以他满脸向往地描绘着那想象之中的塞北姑娘时仲彦秋只是笑,他隐约还记得自己这般年龄的时候,似乎也曾经有个这样子的向往,心口藏了那么一道模糊不明的影子,明明只是一个根本不会存在的幻象,却只是想想就觉得满心欢喜。   果然还是年轻啊。   白愁飞也忍不住轻叹,他是在塞北住过的,自然清楚那话本里雪肤红衣的姑娘只有可能存在于话本里,塞北苦寒,冬天风刮起来像刀子似得,又处处都是风沙,姑娘家大多都是灰头土脸荆钗布裙,到了年岁就被早早地嫁出去,生儿育女年华凋零。   不过他到底还是没有打破年轻人的幻想,“你若是那般想知道,不如自己去看看便是。”   反正他是没看到过王小石说的那种姑娘。   王小石撇撇嘴,“去就去。”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有人敲门,王小石扭头看了看门的方向,“怎么今天客人这般多。”   “既然打了狗,主人不得来找人算账?”白愁飞说道,面上却没有半分紧张。   王小石闻言便把头转了回来,拎起酒壶倒满酒杯,“讲那扫兴的东西干啥,喝酒喝酒!”   他不喜欢那中年汉子傲气凌人的态度,理所应当地就偏袒了自己这边的白愁飞,权当没听见敲门的声音。   门敲了几下,就停了,又过了几息,门外传来了柔柔的女声:“看来仲先生大抵是不愿同我家主人喝杯水酒了。”   那声音很平和,但却丝毫不显柔弱,明明是温柔的女子声音,但莫名就会觉得那是一个极刚强的人。   “我们酒喝得好好的,为何要去找你那个主子?”王小石扬声答道,反手已经握住了身后的剑。   “主命难违,失礼了。”那声音又道,与此同时大门被一剑劈开,门外的女子执着剑,冷冷地看着仲彦秋,“仲先生,请。”   王小石认出了她来,准确的说,没有谁会认不出她来,如果说六分半堂有谁是无法被了解的,堂主雷损,二把手狄飞惊,还有就是这个女人,六分半堂创始人雷震雷的女儿雷媚。   仲彦秋看着她,忽地笑了笑,道:“好啊。”   “仲兄!”王小石讶异地喊了一声。   “你回去跟楼主讲一声,我今日要晚些回去,让他莫要担心。”仲彦秋说道,不紧不慢地喝完了杯中残酒,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但是……”王小石正想起身,就被白愁飞摁住了肩膀,白愁飞道:“别冲动,先回楼里再说。”   他二人势单力薄,和雷媚带来的大批人马硬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王小石和白愁飞匆匆忙忙赶回金风细雨楼,仲彦秋却是半点也不显惊慌,不像正被六分半堂的人马围着带去赴一场鸿门宴,倒像是在自家后院里散步一样。   “先生好气度。”雷媚握着剑走在仲彦秋旁边,她不敢有半点放松,毕竟眼前这男人带着逆水寒剑一路从北疆到开封,沿途不知留了多少杀手的性命,可以说是极难应付的狠角色了。   仲彦秋扯扯嘴角,“喝杯水酒罢了,有什么好挂心的。”   尤其自己身边这个还是金风细雨楼的卧底,他就是想出点什么事都困难。   他们最后停在一处院子外,雷媚敲了敲门,把仲彦秋迎了进去。   院子里有人正在等着。   一个好看的男人。   男人很少能用好看来形容,但偏偏院子里的那个男人就是那般,眉眼俊秀,好看得能让全天下的女人又妒又羡,还要忍不住红了脸颊。   狄飞惊好看得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狄飞惊。   如果有这样一张皮相,大概就可以称得上是完美了。   只一点,他一直低低的垂着头,就好像是大姑娘害羞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因为他的颈骨是断的,他的头软软地耷拉着,似乎下一秒就会从脖子上掉下来一样。   即便是仲彦秋,忽然也生出了几分惋惜的心情来。 第七十七章   “仲先生。”狄飞惊温温和和地笑着, “在下身体不便, 还望见谅。”   他的声音细细弱弱, 下一秒就会断气一样,一个颈骨断了的人,总是很难说得出话的。   “无事。”仲彦秋淡淡道, 走过去坐在石桌边, 拎起茶壶倒了杯茶。   狄飞惊也倒了一杯茶, “我的那些个属下失礼,狄某以茶代酒, 在此向您赔罪了。”   他的措辞很是谨慎,仿佛面前坐着的不是一个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而是像六扇门的总捕诸葛正我, 像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苏梦枕那般, 哪怕跟他站在相反的立场上,也不得不对其抱有一分尊敬。   仲彦秋举起茶杯象征性地碰了碰, 浅浅抿了一口。   狄飞惊因此而笑得更加温和,他本来就是个极好看的男人,笑起来更是如春水初融繁花初绽。   “那就是最好了。”   他轻轻说道。   虽说是打着有要事相商的明天把仲彦秋请了过来, 然而狄飞惊却只是拉着仲彦秋随意扯了些有的没的的东西闲聊, 倘若不看立场, 那么天底下确实很少再有人比狄飞惊更加适合做朋友了,他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恰到好处地表达自己的意见而又丝毫不让人觉得冒犯。   仲彦秋甚至还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些善意,是的, 善意,虽然很少但却是货真价实的善意,立场问题并不妨碍狄飞惊欣赏那些有才华的人,但是同样的,这份欣赏也不能动摇他对于六分半堂,严格来说是对于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忠心。   要知道,雷损已经老了,他的女儿雷纯还是个不能习武的弱女子,狄飞惊手里握着六分半堂的大半权柄,假使他振臂一呼,说不得六分半堂的主子是谁还需另说。   可他就是这么死心塌地地追随着雷损,完全不受任何流言蜚语的影响,安心地待在自己二把手的位置上,仿佛没有任何野心一般。   今天的天气很是不错,即便已经入了秋,却也没有什么寒意,反而显得颇为凉爽,院里种着的都是长青的松柏,又有一棵枫树,正是艳红如火的时候。   小炉上滚着热水,蒸汽顶开盖子,发出细微的声响,有落叶晃晃悠悠不知道从哪里飘了过来,落在壶盖上的前一秒,被劲气击得粉碎。   “这叶子不好。”狄飞惊轻飘飘地叹气,“若是落到了水里,会污了味道的。”   仲彦秋说道:“明明茶也好叶子也好都是枯叶子,偏偏放在一起味道就糟糕的很,倒也不知为何。”   狄飞惊沉默了几秒,道:“大抵是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罢。”   “也许吧。”仲彦秋说道,“不过也总有些好喝的时候,这时节桂花晒干了和茶泡在一起,滋味颇好。”   狄飞惊笑道:“六分半堂里有几棵桂花树今年开得极好,晒干了也可送给先生些。”   “那我就——”   “金风细雨楼虽说门户小些,桂花树还是有的。”   仲彦秋话没说完,就被门外的声音打断了。   却是杨无邪亲自带着人来了。   狄飞惊嘱托过,所以外头六分半堂的人没有刻意阻拦,任凭着杨无邪带着人一路顺畅地走到了门口,杨无邪也有分寸,没有刻意挑起事端,知道自己来的目的主要是把人带走,约束着下属不要冲动。   好吧,虽然杨无邪也不知道自己要带走的人到底是谁,苏梦枕只是在前几天突然来找他,叫他安排好人手,这几天不要出门,随时准备去六分半堂在城东的一处据点接人,可具体什么时候去,苏梦枕也没告诉他,只是神神秘秘地说什么时机到了他自然会知道。   某一瞬间,杨无邪甚至怀疑自家公子是不是中了邪。   结果不到两天,下午他正对着账呢,就看见王小石和白愁飞匆匆忙忙跑回来说是他们的一位朋友叫六分半堂给请了去,再一问,王小石却是在苏梦枕的房门口撞见的人,还当他是金风细雨楼的人。   金风细雨楼几千兄弟杨无邪一一熟记在心,可没有任何一个是姓仲的,下一秒他就想起了苏梦枕来找他时那副洞察先机的表情,心下一凛点足了人手立刻出了门。   他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他还特意安排了不少好手接应,结果没想到居然一路畅通无阻,打开院门就看见了狄飞惊和一个男人相对而坐。   狄飞惊他是认识的,哪怕其低调到一年也露不了一次面,他们总归会有个那么一两次遇上的时候,而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毫无疑问就是王小石和白愁飞那位姓仲的朋友了。   杨无邪主管金风细雨楼白楼的事务,天底下稍有些名气的江湖人士没有哪个是他不知道的,可是看到仲彦秋的瞬间他依旧陷入了短暂的迷茫之中。   这是谁?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   仲彦秋对着杨无邪友好地笑了笑,他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这么年轻的杨无邪了,一时间还有些怀念。   这么看来穿梭于各个时间与空间总还是有些好处的,起码他记忆里的那些故人,记得的总是那些年轻而又鲜活的模样。   狄飞惊站起身笑道:“我竟是不知仲先生还是金风细雨楼的座上宾,倒是失礼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没有张扬出来。”杨无邪笑道,“不过六分半堂请人实在是太急了些,叫我两个小兄弟吓了一跳。”   狄飞惊说道:“既是如此,那我也就不留先生了。”他抬抬手,就有仆人捧来木盒,“此番冒昧,多有得罪,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先生笑纳。”   仲彦秋看了一眼杨无邪,杨无邪笑眯眯地说:“不是什么大事,破费了。”回头叫身后的属下接过了盒子。   事情就这么和和气气地解决了,出门前仲彦秋看了看周院子周围,空荡荡地只有几棵快掉光叶子的树立着,几乎没有任何能藏人的地方,他的视线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停留了几秒,忽地笑了笑。   杨无邪对他的所作所为毫无察觉,只警惕着六分半堂是不是还有后招,等到绷紧了神经走出六分半堂的势力范围,忽然听见身边仲彦秋颇为失望的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不行啊。”   见杨无邪扭头看他,仲彦秋解释道:“本来想试试看能不能策反他的。”   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有弱点就有办法一一击破,只不过狄飞惊一直表现地太过无欲无求,好像心里只挂念着六分半堂一样,远程那些鬼灵们看不到半点破绽,他也就只好考虑近距离观察有没有什么可乘之机。   “果然失败了。”仲彦秋叹气,狄飞惊的确是有弱点,他一直喜欢着雷损的女儿雷纯,但是说实话,这个弱点还不如没有,狄飞惊那种奉献式的爱恋,有了雷纯加成,只会让他对六分半堂更加忠心耿耿。   于此同时,院子里狄飞惊也在叹气,“失败了。”   他这话是对走进院子的老者说的。   那人穿着灰衣宽袍,一只右手拢在左袖子里,看起来颇有些年岁了,眉宇间又有着十足不怒自威的气魄。   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秋日里极好的天气,他走进来的瞬间似乎一下子阴冷了起来,仿佛山雨欲来的模样。   狄飞惊的话还没说完,老者抄着手,等着他的下文。   他年轻的时候并不是个善于等待的人,可以说是性烈如火,他因此而打下了一番基业,但是守天下不比打天下,他的年岁也愈发的大了,也就愈发的善于忍耐,善于等待,善于寻找能够一击即中的机会。   狄飞惊思忖许久,终于开了口:“他是绝对不会背叛苏梦枕的。”   不是金风细雨楼,而是苏梦枕。   老者道:“你只同他谈了一盏茶的功夫。”   他是很相信狄飞惊的眼力的,但是狄飞惊这个判断下得实在是太过绝对,让他不得不询问一二。   狄飞惊抬着眼去看那个老者,他的脖子抬不起来,所以他想要看人的时候,就得把眼珠往上转,他的眼珠黑得发亮,眼睛的下边,左边,右边都呈现出一种几乎要发蓝的白色,黑色与白色分明,让他的眼神显得澄净而又诚恳。   “我只看他第一眼就知道了。”他说道,“他绝对不会背叛苏梦枕的。”   “因为他唯一的弱点,就是苏梦枕。”   那个人的眼睛是与其外表不符的通透,就像一潭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的水,唯有在谈起苏梦枕时会稍稍激起些许涟漪。   所以狄飞惊就放弃了,他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说,都是没有办法说服那个人的。   就像仲彦秋也一样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放弃了策反他一样,他们的弱点显而易见,但是对于彼此站在相反立场的人来说,有这么个弱点还不如没有。   “是吗……”老者有些失望地摇摇头,“可惜。”   错失招揽一个这般高手的机会,实在是可惜。   他很清楚方才仲彦秋绝对是察觉到了他的藏身之处,只不过没有出手罢了。   六分半堂本就已经隐隐显现出颓败之势,金风细雨楼却是愈发红火,近些日子苏梦枕原本急躁的动作忽然放缓了下来,让他禁不住心生警惕。   苏梦枕急躁,是因为他病得快要死了,而他一死,金风细雨楼再没有能够与他抗衡的人物,现在苏梦枕的动作放缓了下来,要么是他的病有了办法治,要么就是他找到了后继者。   无论哪个,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老者拢在袖子里的手捏紧,开口道:“让纯儿回京。”   “等她回京后就替我下帖子,请苏楼主赴宴。” 第七十八章   这一趟杨无邪接了仲彦秋回金风细雨楼, 便也是把他的身份过了明路, 苏梦枕说仲彦秋是自己请来的大夫, 前些日子喝的方子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那方子的确非常有用,苏梦枕这么一说仲彦秋就立刻成了金风细雨楼的贵客,只盼着他能好好调养苏梦枕的身子, 让他活得久一些, 再久一些。   最起码在现在, 苏梦枕就是金风细雨楼的脊梁,一旦他倒下, 金风细雨楼也就倒下了。   仲彦秋见过狄飞惊之后,开封府似乎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仿佛提前进入了寒冬, 那些庞然大物们一个个蛰伏下来似乎进入了长久的冬眠之中, 往日里见了面要打生打死的几个势力,此时下属们偶尔不小心在哪里遇见了也只是装作没看到, 连开口嘲讽几句都没有,安安静静地擦肩而过。   高压之下的天空明净到诡异,连带着把整个开封府都拖进了这种诡异的气氛之中, 那些小虾米们小心翼翼地躲在夹缝之中, 要做的“生意”也不做了, 一个个关张歇业规矩得不行,面上笑着,眼里难掩惊慌。   甚至有的,抛家舍业早早地离开了这里。   明眼人都知道, 这不是什么和平即将到来的前奏,而是暗潮汹涌仍故作平静的海面,只要有一滴雨滴落在安静无波地水面上,下一秒就会是比任何一次都要可怕的狂风暴雨。   山雨欲来风满楼。   在这样让人几近窒息的安静之后,风终于吹起来了。   却不是冬日将近刺骨的寒风。   而是一阵柔媚入骨的香风。   宝马雕车香满路,将冷未冷的天里车厢被罩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里头的光景,但只看那雕着繁复华美花纹的车厢,缀在马车微翘檐角的丝绦,就知道里头坐着的定然是位姑娘。   前面是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力士开道,后面又跟着十几辆马车,不比主位的那辆华丽,大抵是仆人坐着的或是运送物品的。   马车都是江南样式,最前面带人来接的是六分半堂的雷媚,看到这般围观的人心里大抵就有了数——据说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的独女自幼身体虚弱,久居江南,也不知这次是为何,在冬天要到的日子里到这开封府来。   不过众人讨论的更多的,还是这位六分半堂大小姐那惊人的美貌,世人总是喜欢讨论这些的,至多是碍于六分半堂的威名不敢明目张胆地指指点点罢了。   马车自街上缓缓行过的时候,苏梦枕就在街边的酒楼二楼看着,除了仲彦秋他再没让别人跟着,对于雷纯他是不陌生的,当年雷损死后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是雷纯主掌六分半堂的大局,那是个又聪明又狠辣的女人,险些叫苏梦枕栽进坑里去。   但是年轻的苏楼主对雷纯却是不熟悉的,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年少时曾经差点和雷纯定过亲,不过后来也不知因为什么没有成,他甚至都没有见过这位未来会名满天下的美人。   最难消受美人恩,以他们现在的立场来说,少些瓜葛反倒是件好事。   正巧,仲彦秋也是没有见过雷纯的,当年他大部分时间都被苏梦枕支使着在外奔走,而雷纯那时候已经从江南回了开封为六分半堂联络各方势力,自然没有什么交集,唯一算得上交集的也就只有他毁掉了雷纯孤注一掷的破釜沉舟,让对方再无回天之力。   然而雷纯手无缚鸡之力,从来都是坐镇后方指挥,而不是在前方冲锋陷阵。   他只在那些鬼灵的叙述以及某些物件所“看”到的镜像之中模糊见到过一个剪影,那的确是一位美人,怎么说,经霜更艳,遇雪尤清的美人。   也仅止于此。   他见过太多太多的美人了,美好的皮相仅仅是刹那芳华,他更加习惯去欣赏那些璀璨而又永不会熄灭的灵魂,那些总能把未来的“线”照耀的宛如满天繁星的灵魂。   “方小侯爷也来了。”苏楼主说道,抬手指了指街上,街巷里停着一顶轿子,青布小轿无甚稀奇,熟悉的人却能一眼看出区别。   事实上不止方小侯爷方应看,这酒楼上上下下,街上人来人往,藏着不知多少来自各方势力的探子。   “这可不是雷纯的性格。”苏梦枕说道,“她最好是悄无声息地进城,不动声色地摸透了各方势力,然后才会揭开身份,如此这般打草惊蛇,可不好筹谋。”   雷纯最擅长的是谋而后动,她很擅长忍耐,也很冷静,就像是一条美人蛇,以其无害美丽的外表蒙蔽世人,藏在阴暗处等待最好的时机一击必杀,她任何出风头的举动后面必然藏着其目的,现在她身后还站着雷损和狄飞惊,一定程度上来说,这无疑是最让人头疼的组合了。   仲彦秋幽幽道:“过几日你大抵就能接到雷纯的帖子了。”   “大冬天的,可真不想出门。”苏梦枕摇头叹气,站起身来,“看也看过了,走吧。”   马车已经转过街角,隐没在了高墙之后。   仲彦秋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只是拿了斗篷把苏梦枕严严实实地裹起来,作为鬼不辨寒暑的日子过了太久,苏梦枕总是不自觉忘记自己现在还用着苏楼主那病怏怏吹点寒风就要咳得半死的身子,常常随便套上件长衫就想出门。   斗篷外缘滚了层绒绒的白毛,苏梦枕老是觉得有些女气不怎么乐意穿,但暖和却是着实暖和,本来被窗外透进来的风吹得有些凉的身子裹进去没多久就热烘烘的甚至有些微微发汗。   他们是从金风细雨楼那边走过来的,本也不怎么远,权当是饭后散步了。   一出门,正好撞见方应看的青布小轿。   应该说,方应看的青布小轿就在外头等着他们。   “听说苏楼主寻来了一位名医,我便忍不住好奇要来看看,还望不要见怪。”方小侯爷说话时总有一种神气,长得星眸剑眉,面若冠玉,眉宇间也有一股子神气,这种神气并不让人生厌,甚至还有那么几分叫人觉得他颇为率真可爱。   苏梦枕懒得应付他,便踢了苏楼主上来,这年轻人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笑着应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劳烦小侯爷记挂。”   “没什么事,那就是好事。”方应看说道,“前些日子这气氛实在是古怪,惊得相爷都寻我来问话。”   他口中的相爷,便是如今权倾朝野的蔡京。   苏楼主便道:“我等不过乡野草民,怎敢惊扰相爷。”   方应看苦笑道:“苏楼主和雷堂主手下几万兄弟,万一动起手来谁担待得起呢。”他这么说着,也不欲在这件事情上纠缠,只瞥了一眼仲彦秋,轻轻快快地换了话题,“还不曾请教这位先生高姓大名。”   仲彦秋同他通了姓名,莫名觉得这个场景有些微妙的熟悉。   嗯……似乎当年他某一次回京的时候也被方应看在城门口堵住过,那时候他刚刚从不知道西域回来,正是累得不行的时候,相应的脾气也就不怎么好,加上又是听说了苏梦枕被伏击受了伤才匆匆赶回来,心情更是雪上加霜,因而被方应看纠缠着问了几句就忍不住掀了他的老底,这才寻了机会脱身出去。   很明显,这个世界的方应看跟那个世界的方应看也没什么区别,对这个突然出现在苏梦枕身边什么消息也刺探不到的角色充满了兴趣,扯着他惯用的那副率性无心机的模样留苏梦枕聊了好半天。   理所当然的,什么都没套出来。   但是也挺烦的,仲彦秋已经可以预见到未来被方小侯爷一直惦记着的局面。   所以他只好浪费了晚饭之后盯着苏梦枕喝药的时间跑去找一趟方应看,把这个后顾之忧处理干净。   放心,他还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事情杀人,只是在方小侯爷准备就寝之前跟他好好地聊了聊,都没有怎么动用武力——除了花了点功夫放倒了他房间外头的那些守卫外加压制方应看条件反射的攻击。   “我就是准备好好谈谈,你这打打杀杀的像个什么样子。”仲彦秋颇有闲心情地点起蜡烛,搬了把椅子坐好,俨然一副准备和方应看促膝长谈的样子。   方应看僵直着维持着一个不怎么雅观的姿势,无论是谁仓促出手到一半就被点住穴道,姿势都不会多么好看的,他的心里惊骇异常,自己的武功到了什么水准他最清楚,就连他的义父方巨侠都无法在一招之内制住他,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却只是那么轻描淡写地一伸手,就叫他无法动弹了。   仲彦秋也没有同他说什么大道理,因为他知道这种人最是固执,一旦认定了的事情,道理是讲不通的,所以他只是温温和和地坐在方应看对面,搓热了掌心虚空立在方应看胸前,“我同你来讲个故事如何?”   方应看被点了哑穴,干脆又闭上了眼。   “我知道你不想听。”仲彦秋没什么脾气地笑了笑,“但是你不想听也得听。”   技不如人,可不只能认栽。   “这个故事的主角,叫做方应砍。”   方应看的眼睛倏地便睁开了。 第七十九章   “我们从最开始讲起好了。”仲彦秋调整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坐姿, 他整个人都显得非常放松, 那是一种异常舒展的姿态, 他的手虚虚落在方应看胸前,不知怎么的方应看竟是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身体里的热乎气都在从心口往外流, 让他的四肢百骸如同浸泡在冰水里一般冷得发疼。   他看着仲彦秋的眼睛, 那双眼睛太过深沉, 一切光亮都被黑暗所吞噬,眼眸中晕染着的是深不见底的暗色。   就好像, 连魂魄都要被那黑暗吸进去一样。   但是方应看就是那种直勾勾地看着仲彦秋的眼睛,他心里头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某种他所不熟悉的, 滚烫的情感在心头涌动着, 那是一种让他不由自主软弱起来的情感,这让他感觉非常糟糕, 比人生中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糟糕。   他听着仲彦秋不紧不慢地叙述,不受控制地,明明并不想要去听, 但是那声音就是一个劲地往他脑子里钻。   “方应砍这个名字是他的生母为他取得, 那个女人从一开始就认为他不应该活着, 事实上若不是他的养父及时将他带走,也许他早就死了也说不定。”仲彦秋说道,“后来也是他的养父给他改名叫做方应看。”   这件事应该是秘密才对。方应看下意识地在脑内排除了一圈会把这件事泄露出去的人。   无果。   他的养父方巨侠和养母夏晚衣都不是喜欢多嘴的人,实际上这么些年甚至有好些人都误认为他是方巨侠的亲子, 即便他几乎从未遮掩过自己养子的身份。   仲彦秋自顾自地往下说,眼睛看着方应看,又像是穿过他看向更加遥远的地方。   “那是一个……从小就心高气傲的孩子,虽然他外在表现并非如此,他的这里——”他指了指方应看的胸口,“一直都是空荡荡的,让他无所适从的空茫,善与恶,好与坏,他眼里这些东西的分界非常模糊,这让他觉得自己和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格格不入。”   “正是这种空茫,催生出了贪婪。”   “他一点也不快乐,一点也不幸福,就算他有着让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羡慕的一切,他也感受不到满足,与其说他拼命向上攀爬是为了野心,倒还不如说是一种本能。”   渴求幸福,追逐快乐,这是人类的本能,谁也不能对此多说半个字。   方应看觉得更加不舒服了,虽然仲彦秋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但是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语气里那种漠然的高高在上,这种感觉非常糟糕,糟糕得让他想要跳起来狠狠一拳打在仲彦秋那种云淡风轻不动声色的脸上,让他知道知道方小侯爷不是好惹的。   若是换了别的什么人来,现在可能已经彻底炸了,哪怕被制住动弹不得,心里头估计仲彦秋也已经死过几千几万遍了,但偏偏他是方应看,隐忍又有耐性的方应看,所以他在短暂地暴怒之后飞快地恢复了冷静,一种比他任何时候都要冷静的冷静。   自己今天可以说是非常失态了。   方应看想着,从一开始就被先声夺人乱了阵脚,又被步步紧逼着尽数如了对方的意,在陷阱里栽得不轻。   索性还没有到一败涂地的地步。   方应看又笑了起来,短短几秒他就又变成了那个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方小侯爷,施施然听着仲彦秋一点点把他少年时的经历——有些甚至他自己都忘了——说出来,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听到主角作恶,就会皱皱眉有些厌恶,听到主角落难,又会叹息感慨,若是仲彦秋夸奖主角,他也会仿佛与有荣焉一般微笑,全然抽离于事外的样子。   他并不害怕,如果现在没有被点住哑穴,说不定还要和仲彦秋交流交流剧情。   到底还是年轻。   人总是越是大越是会有敬畏之心,年少时一把抓起玩闹的虫子,懂事后就会害怕,年少时肆无忌惮攀爬的屋顶,长大了只踩在上面就会腿软。   因为年少无知,所以无畏。   “年轻人还是要有点敬畏之心的好。”仲彦秋看着方应看,方应看也看着仲彦秋,他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恶意,还带了几分柔和的笑意,好像对面站着的不是半夜闯进他的屋子把他制住的无理之徒,而是与他相交多年推心置腹的生死之交一般。   当方应看这么看着别人的时候,无论是谁都会忍不住对他多上几分好感。   他仔仔细细打量着对面的这个男人,清冷淡漠极肃穆的外表,寡淡无趣得像是一杯白水。   和苏梦枕有些莫名的相似。方应看想着,不是外貌,而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气质,如果苏梦枕再老个十岁二十岁,那种被岁月洗练而成的气质会更加的明显。   方应看因此而感觉有点可惜,毕竟在他心里,仲彦秋已经是个死人了——对于知道得太多的人,他从来都不介意抱有最大的恶意。   仲彦秋一个个数着他杀过的人,做过的恶事,他却还有心思想着不知道对方知不知道自己说得越多,他就越想杀了他。   当然是知道的。   方应看杀意燃起来的时候,仲彦秋就已经察觉到了,但他仍然一副毫无察觉的样子,慢吞吞念叨着那些他在方应看身上“看”到的东西。   世上的恶人总是要比好人多,他很早以前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年轻人总是比较有勇气的,仲彦秋话锋一转,讲起了方应看入京后的故事。   他讲得越来越多了,年少时的方应看是潜龙在渊,无论仲彦秋说得再怎么详细也逃不过那些繁琐无趣的事情,入京后的方应看就是飞龙在天,心底那仿佛永远也填不满的空洞催促着他奋力往上爬。   比高处不胜寒更可怕的,是满腹才华无人知,天下人只知他是方巨侠的养子,而不知他方应看之名。   方应看不是个好人,他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或者说,好与坏的界定又在哪里?   不一样是争名逐利,不一样是满手血腥,他只不过是利用自己的能力去取得自己应得的东西罢了。   所以仲彦秋一个个念叨着他杀过的人做过的恶时他的内心毫无触动,有些人他都已经想不起来到底是谁,被仲彦秋提起才想起原来还有这么个人死在自己手里。   但是当仲彦秋开始讲起他的谋划,讲起他是如何在开封经营起有桥集团,讲起那些只有他自己知晓的野心与筹谋时,甚至聊起那些还未发生,但倘若他真的身在局中大概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的事情时,突如其来莫名的战栗感让他毛骨悚然,后背细细密密地渗出冷汗,风一吹冷得刺骨。   他不知怎么的想起仲彦秋的那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的过去,他的现在,还有……还有他的未来,似乎都被固定在了这个故事里。   他猛地感觉到了一种恐惧,这种感觉不能更加糟糕了,他的胃里翻腾着喉咙一阵阵抽搐,一股子不知从哪里来的气想要从肚子里头往外冲,他想要堵住仲彦秋的嘴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就好像他小时候抓住了一只苍蝇,把它关在一个琉璃罐子里,每天盯着它四处乱飞乱撞,但就是飞不出那个罐子。   一直到死都没有飞出去。   他在仲彦秋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和那只苍蝇一模一样的滑稽。   无论再怎么飞,都永远飞不出那个罐子。   仲彦秋笑了起来,他抬手解开了方应看的穴道,方应看身体一松,却是往后坐在了地上。   他无法动弹,如同那只苍蝇的最后,奄奄一息地落在罐子底,翅膀与其说是在扇动,不如说是在抽搐。   它仍然是想要飞的,但是却飞不起来了。   “你还年轻。”仲彦秋蹲下身,就像摸着丢了肉骨头可怜巴巴的小奶狗一样摸着方应看的头发——方小侯爷本是已经准备就寝,黑发披散着,手感并不如何柔软,发根处还有点微微的卷曲,“年轻人的未来总是最难预料的。”   所以他总是对年轻人宽容些,因为他们象征着无限的未来。   方应看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被吓到了有点回不过神一样,下意识地蹭了蹭仲彦秋的手。   “做个乖孩子?”仲彦秋又摸了摸他的头发,帮他拢起半敞的寝衣。   方应看木讷地点点头。   仲彦秋起身正准备离开,袖子被方应看拽住,方小侯爷坐在地上眼巴巴看着他,期期艾艾道:“那……那些事情……”   “我不会说出去的。”仲彦秋笑道。   方应看露出松了口气的模样,又赶忙掩饰道:“那你快走吧,我要休息了。”   这是他对外一贯率真无心机的模样,又满是一股子神气劲,这副面具他戴得太久了,久到都认不出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那就不打扰小侯爷了。”仲彦秋转身走了几步,推开门——   严格来说是反手拽下一扇门板,挡住了自身后袭来的攻击。   门板炸裂,劲气仍如惊涛怒海冲着仲彦秋袭来,直指命门!   门板之后方应看眼中寒光四溢,哪有半分木讷瑟缩。   他总是最能忍的,也总是最会演戏的,所以他也往往是活到最后的。   从被制住的那一刻起他就在酝酿着这一招,耐心地等待着最好的时机,他可能只有一次机会,也只可能有一次机会。   这是他倾尽全力的一击,在最合适的时机,最合适的角度击出,没有留半分活路。   他也成功了。   仲彦秋只能借着门板的微微阻挡侧侧身子,最后只能生生受了这一击。   方应看的眼中流露出几分喜色,继而又化作了深深的惊骇。   那惊骇永远的凝固住了,凝固在他还年轻着的,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里。   “还挺疼的……麻烦了啊……”仲彦秋擦了擦嘴角的血,有些头疼的看着落在衣襟上的血迹,苏梦枕是得要多瞎,才会看不见白衣服上的红血。   嗨呀,又要惹苏梦枕生气了。   真是头疼。 第八十章   一灯如豆, 仲彦秋回去的时候夜色已深, 屋子里却还亮着灯。   仲彦秋拢了拢衣襟, 在门外徘徊了好一会才推门进去。   那副模样就跟那在外头喝了酒,半夜在自家外头溜达半天等确定散了酒气才敢进家门的丈夫似的。   只不过他的屋子里等着的不是怒火中烧举着擀面杖的凶婆娘,而是借着灯火看书的苏梦枕。   倒也说不上是哪个比较吓人。   “方小侯爷怎么说?”苏梦枕翻过一页书, 显然是早就知道仲彦秋去了哪里。   仲彦秋沉默, “此事……”   苏梦枕挑眉, “他已睡了。”他说的是年轻的苏楼主,白日里在外头跑了半天, 回来又忙了半天,早就累得不行在意识深处睡得人事不省,别说苏梦枕只是用着他的身体跑出来溜达两圈, 就算是苏梦枕用着他的身体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也都醒不过来。   仲彦秋犹豫一下, 本着坦白从宽的原则老实道:“他死了。”   苏梦枕一愣,合拢书页道:“看来开封城里又要不得安宁了。”   “不生气?”仲彦秋坐在他对面, 乖乖把手递过去。   苏梦枕搭在他的腕上把脉,口中则道:“你不动手,我本也是要料理他的, 不过早了些时日罢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他一边这么说着, 一边在纸上写下了药方,别的先不用,提笔就是三两黄连。   果然还是生气了。仲彦秋眨眨眼,装作没看到药方上那一堆明明可以用别的药材替代的黄连丁香等物。   其实他伤得也不算多重, 放着不管过段时间也就自己好了。   但是……   仲彦秋抬眼瞅了瞅苏梦枕的脸色,觉得自己还是好好喝药吧。   方应看死在了自己的卧房里,屋子里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只除了一扇门板碎成几块外,再无任何多余的线索。   包括他的尸体,没有任何伤痕,衣衫齐整发鬓一丝不乱,面上的表情甚至还带着几分喜意,显得安详平和,仵作检验之后也表示,与其说他是被人杀死的,倒还不如说这位身份尊贵的小侯爷心脏天生便有顽疾,只不过平时一直没有表现出来,也就无从发现,这次大抵是因为突然过喜或者过悲引起了心疾发作,才丢了性命。   这是一个极为荒唐的说法,荒唐到就连一贯和方小侯爷有些不睦的六扇门几位神捕都不信。   可惜他们有心探查一番,皇帝却担心他们因为那些个陈年旧事故意消极怠工——他甚至还怀疑凶手很有可能与神侯府有瓜葛,所以一边拿着些无关紧要又耗时耗力的案子拖着他们,一边把案子交给自己亲信令其严查,定要找出真凶。   话是这么说,皇帝的亲信又哪里比得上六扇门术业有专攻,一个两个让他们溜须拍马结党营私没问题,要是真的叫他们干点实事,转头就闹得整个京城鸡飞狗跳,事情没办成,倒是给了诸葛神侯不少把柄在早朝上狠狠参了他们一本,最后这案子还是落在了六扇门手里。   这也就是为什么一大早无情就会来金风细雨楼拜访——方应看在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外人,就是苏梦枕。   今日本是苏楼主难得的清闲,仲彦秋给他把过脉后表示那难喝得让人怀疑人生的药可以暂时停上两天了,这也意味着他的身体可喜可贺地恢复到了一个令人惊喜的阶段,虽然还是不能跟正常人相比,但好歹在这种天气里,他不至于风一吹就觉得胸口闷痛,时不时就会咳得喘不上气来。   似乎老天爷也很给面子,这几天开封城里风平浪静,偶尔有点小波动也不是能闹到苏楼主面前的级别,杨无邪悄无声息地就把事情平了下去。   秋高气爽,林子里枫叶经了霜,红得更加热烈,正是最好的时候。   再过上几天天就要真的冷下来了,冬天里寒风跟刀子一样,一吹这叶子也就簌簌刷刷掉了大半,转眼就只剩光秃秃的树枝子了。   于是心有灵犀一样的,王小石从不知哪里挖出来几坛美酒,白愁飞拎着两个大大的食盒,装着开封城里老字号新推出的点心,两个人勾肩搭背跑去苏梦枕的院子里,一边喊着“苏大哥我们去赏枫叶吧”一边大剌剌推开门——   面面相觑。   “……不好意思打扰了。”   “……你们继续……继续……”   ……   目睹了王小石和白愁飞兴冲冲推开门,又像是游魂一样飘出去,苏梦枕忍不住手一软,埋在仲彦秋肩头闷声笑了起来。   “你还真是……”仲彦秋无奈地叹气,把自己的手从苏梦枕的禁锢之中解救出来。   门外,王小石和白愁飞蹲在门口的台阶上——你没看错,就连颇为注重形象的白愁飞都是蹲着的,两人手撑着下巴眼神呆滞,俨然一副丢了魂的样子,这时候哪怕随便一个三流角色估计都能轻轻松松一剑把这两个苏楼主寄予厚望的金风细雨楼下一代扛鼎捅死,彻底让金风细雨楼后继无人。   可惜这里是苏梦枕的院子,金风细雨楼守卫最严密的地方,连只苍蝇都别想轻易飞进来。   “王小石……”白愁飞神情恍惚地开口。   “白愁飞……”王小石结结巴巴地应道。   “我……苏大哥,仲兄,他,他们,刚刚……刚刚……”白愁飞试图脑内复原刚刚看到的场景。   “对……他们……苏大哥他把……榻上,榻榻榻榻上……还还还……”王小石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榻这个字的。   他们情不自禁地对视一眼,忽地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往边上平移了一步,下一秒似乎又觉得这动作实在太明显,又磨磨蹭蹭地磨回来。   沉默良久。   方才看到的景象在他们大脑里无数次的回放回放再回放——   苏梦枕把仲彦秋摁在榻上,一手压制着仲彦秋的双手摁在仲彦秋头顶,另一只手则扣在仲彦秋肩上,仲彦秋不知是羞还是恼耳根通红,两个人的脑袋……不,嘴唇,不,脑袋……   白愁飞呻吟一声抱住自己的头,拒绝去回忆那两个人只差一点点要是他们没进去肯定就碰上了的嘴唇,外加那一屋子暧昧又旖旎让人遐思万分的气氛。   “苏,苏大哥……就算苏大哥断……”王小石咽了咽唾沫,顽强地把那个只在书上看到过的词说完,“断袖了,他也是苏大哥。”   “对……对。”白愁飞点头,他曾经在戏园子里唱过戏,那些个扮相清丽的名角和捧角的富家公子的首尾可不少,他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但这并不能减少“苏梦枕居然是个断袖”对他的冲击力。   两个钢铁直男,受到了毁灭式打击。   “你还不想想怎么解释。”仲彦秋推推笑起来就没完的苏梦枕,有些可怜外头的两个年轻人了。   他更可怜啥也没干还窝在意识里补眠就被扣了个断袖黑锅的苏楼主。   “雷损的独生女儿雷纯才貌双全,又有十里红妆,娶了她更是和六分半堂达成合作。”苏梦枕说道,借着仲彦秋的力道坐起身来,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想拒绝这桩好姻缘,总得有个合适的理由。”   他干这事之前可是征求过苏楼主的同意的,而不知何时养出了几分一脉相承恶趣味的苏楼主大方地出借了身体。   不就是嘴巴跟嘴巴碰一下吗,况且他们还没碰上。   清心寡欲到这般年岁的苏楼主还觉得自己说不定真的有可能是断袖。   “你总是有道理。”仲彦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样,拢起被拽得半敞开的衣服,方才苏梦枕那么猝不及防地凑过来突然袭击,惊得他还以为是不是对方中邪了。   在屋外两个人艰难地做完心理建设后,苏梦枕和仲彦秋也终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神情自若就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不是要去赏红叶吗?”苏梦枕说道。   “对对对!”王小石猛点头,“快走快走,杨总管可要等急了。”   也不知道苏大哥的事情,杨总管知不知道。   王小石正想着,就听见苏梦枕说道:“明日里你请人喝一回酒,把刚刚的事情好生说说。”   见王小石看他,苏梦枕回了一个淡笑,“做得隐蔽些。”   王小石眼睛一亮,用力点了点头。   原来苏大哥刚刚只是在演戏,不是真的断袖啊。   心思单纯的王小石很轻易地接受了这个设定,心里盘算着明天要请谁,在哪里喝酒,才能把消息顺顺当当地传出去。   白愁飞狐疑地看了一眼坦坦荡荡没有半点心虚的苏梦枕和仲彦秋,没说什么。   不管是假戏还是真做,都不是现在的他有资格去探究的。   杨无邪早就在枫树林里布置好了,枫树林里有那么一条小小的溪流,在地上铺了软布就可席地而坐,酒杯乘着流水从上游流下,满杯的酒香混在了清澈的溪水之中。   溪水里是有鱼的,几尾红鲤不过手指长短,有时对着酒杯一顶,满杯的酒就翻倒在了水中。   这清闲实在是难得,苏梦枕半途换了苏楼主上来,年轻人捧着酒杯,少有的笑得开怀。   以至于无情见了他都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第八十一章   无情是个很俊秀的年轻人。   这话似乎有点多余。   年轻的苏楼主想着。   他们这一代江湖上的风云人物似乎都生着一张好皮相, 狄飞惊也好, 方应看也好, 六扇门的四大名捕也都是面容俊朗各具特色的美男子,一个一个数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按照长相来排江湖辈分。   这么说起来,倒是自己这病恹恹的拉低了平均水准。   苏楼主被自己这不合时宜的联想逗笑了。   想在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脸上看到个笑模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即便是无情, 惯常见着的也是苏楼主眉间笼着冰冷郁气的面容, 今日见着苏楼主这般放松的笑,问案之前先忍不住问了一句:“苏楼主这般开怀, 想来定是有什么好事。”   苏楼主抿抿唇把嘴角的笑压回去,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可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他的确少有闲暇之时, 只会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够用, 他从未说过,也无从诉说, 他的心里却是一直焦灼着仿佛被架在火上烧着,日复一日地担忧着,一旦自己倒了下去, 那么金风细雨楼兴许也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但是这段日子却是他有生以来最快活也最放松的日子, 他终于能稍稍的放松一下, 不再那么急迫地往前走。   局势早已偏向他这边,他只要按照步调慢慢的来就好。   “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确是好事。”无情点头道,六扇门与金风细雨楼素来亲厚, 他见着苏楼主似乎身体有所好转心境比之前开阔不少,自然也是开心的,有多看了苏楼主两眼,笑道,“世叔见你这般,定然也是高兴的。”   他说起诸葛神侯,苏楼主恍然抚掌道:“说起来天衣居士的弟子王小石也已来了开封有些日子了,合该让他上门拜访一番才是。”   无情喜道:“竟是师伯的弟子,那我可定是要见一见的。”   王小石的师傅天衣居士和诸葛神侯乃是同门师兄弟,无情的“破气神功”也是有赖于其指点才能顺利练成,算来也是因缘深厚。   “改日让他登门拜访吧。”苏楼主摇头道,“他现在怕是已经喝成个醉鬼了。”他又解释道,“今儿一大早的他就拎着酒拽着我去赏枫叶,这叶子还没看着,他就三壶酒下肚,我来之前正闹腾着呢。”   “这还真是……”无情听他说的也摇了摇头,却又露出了笑来,“世叔肯定是喜欢的。”   谁会不喜欢那些乐观又快活得年轻人呢,只看着他们,都会觉得这世道还是有些希望的。   简短的寒暄之后,无情终于切入正题问起了关于方应看的案子,他问得详细,苏楼主也一五一十地答了。   苏楼主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他心里多多少少已经猜出来了些,但是既然不能证实也没有证据,那就不能叫做真相不是。   这事情他也没有同无情讲,只是道若是能亲眼看看方应看的尸体,说不定能看出些名堂来。   金风细雨楼消息灵通,苏楼主出身名门见识广博,因此无情只略一沉吟就答应了下来,索性择日不如撞日,他让跟自己来的下属回去准备,又道:“今日怕是要蹭一蹭金风细雨楼的马车了。”   “蓬荜生辉。”苏楼主一笑,扭头吩咐候着的下人道,“去请仲先生。”   要是他真在尸体上发现了什么破绽,还是叫这动手的人来遮掩为好。   正好仲彦秋也受够了枫树林里的一群醉鬼——也许是难得这么放松,王小石带来的两坛烈酒喝完杨无邪又抱来两坛,白愁飞和杨无邪开始还矜持着些一人一杯慢悠悠地品,等到苏梦枕一走,王小石一醉,那就真的是彻底放飞自我,一人抱着个酒坛子猛灌,不多时就醉得昏昏沉沉只知道傻笑了。   仲彦秋默默往边上又移动了一点,以免被那群互相伤害的醉鬼殃及到。   无情没有见过仲彦秋,但听说过他——不久前六分半堂那么大声势把人请来,金风细雨楼又那么大声势把人接回去,但凡不是聋子都听说过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仲先生。   不过这位仲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是众说纷纭。   总之并不像是一位多么好相处的先生。   马车里坐了三个人,仲彦秋半阖着眼不想说话,刚刚被王小石几个闹得头疼,苏楼主自顾自想着事情,也没开口,剩一个无情左右看看,干脆便闭了眼从头开始捋清案子的线索,马车里的气氛凝滞,宛如一夜入冬。   外头赶马的车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又往前头坐了坐。   方应看的尸体存放在冰库里,进去前仲彦秋极自然地脱了外袍披在苏楼主身上,惹得无情多看了一眼。   方应看已经死了有些时日了,面目发青映着冰的冷色,颇有些渗人,仵作已检查过一遍,此时的仵作动手颇为粗糙,脱掉衣服划开皮肉,留下一道道用线缝合的扭曲伤痕。   他已经死了,伤口边缘是极深沉的红,红得发黑。   仲彦秋的手落在了他的头上,慢慢地把散乱的头发梳理整齐,他面上是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神色,悲悯而又残忍。   死亡总是一种具有冲击性的事物,尤其是对于仲彦秋这种“感官”敏锐的人来说,游离在空气中的绝望像是某种辛辣的香辛料,让他在非自主的情况下流出生理性的泪水。   如同看到一朵花,在开得最盛的时候凋零。   临走的时候,他轻轻说道:“天色不太好,怕是要下雨了。”   苏楼主也道:“若是六扇门晾了衣服,可要早点收回来得好。”   京城里,又要闹腾起来了。   因为雷纯的帖子,三日前便摆在了苏楼主的案头。   六分半堂做出了和解的姿态,设了宴席,不带甲兵,请苏梦枕赴宴。   那日里偏偏下起了雨,雨不大,淅淅沥沥落得满地湿淋淋的泥泞,一夜之间天就冷了下来,呼吸时唇齿间吐出白雾,只是睡了一觉,那些还绿着的叶子,还红着的花,就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杈子兀自往阴沉沉的天上伸。   车夫驾着马车极低调的来了,苏梦枕谁也没带,撑着一把油纸伞坦坦荡荡地走进那小小的院子,雨滴顺着伞檐往下流,似是在面前笼了一层纱。   “苏楼主。”雷纯袅袅婷婷地迎了出来,这般冷的天气里,她穿得却不甚厚实,脖子上绒绒一圈,雪白的长毛拥着巴掌大的脸,更显得我见犹怜。   “雷小姐。”苏梦枕颔首,合了伞交给边上的下人。   屋外冷,屋子里却是暖和的,苏梦枕脱了大氅,拱手淡淡道:“雷总堂主。”   私底下在如何雷损雷损的叫着,面上总要给些面子。   “苏楼主。”雷损站起身,看向苏梦枕的眼神很是温和,不像是在看跟自己争斗了好些年的老对头,而像是在看一个年轻英俊而又才华出众的晚辈。   谁也没有急着谈正事——他们今日本就没有什么正事,只是请人来喝杯酒,吃吃庄子里新送上来的鸡鸭菜蔬。   就好像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雷纯立在一边斟酒,不多说话只是看着苏梦枕,眼波柔柔。   雷损讲起了那些老得掉牙的故事,讲起了他跟苏梦枕的父亲差一点就成了儿女亲家,让两个孩子结了娃娃亲。   苏梦枕只是听着,并不接腔。   “酒已没了,我再去取些来。”雷纯放下酒壶走了出去。   雷损似乎有些醉了,频频劝着苏梦枕喝酒。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气氛和谐得让外头蹲守的追命忍不住打呵欠,小小抱怨了几句。   冬日里头蹲守本就是难熬的苦差事,何况今天还下着雨,外头这么好几个时辰,他只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寒气,一动骨头就嘎吱嘎吱响个不停,都快要成冰雕了。   他揉揉脸,灌了口热酒抖擞抖擞精神,继续盯着里头。   他的直觉告诉他,今晚定然是要出点事情的。   雨下大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冷得他一哆嗦,下一秒大雨倾盆而下,金戈铁马踩着被冻得硬邦邦的地,骤然一道寒光,继而惊雷劈下。   “好大的雨啊。”苏梦枕缓缓道。   “这雨可真大。”雷损也道。   风助雨势,雨借风威,外头的风声不像是风声,仿佛尖叫一样杂在雨声里,刺得人耳朵发疼。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实在太大,又或是因为雷纯出去时没把门闩好,“砰”的一声门被风砸开,瞬息间寒气就压熄了屋里的火光,一切都湮灭在了黑暗之中。   追命看到屋子里暗下去,抻着脖子眯着眼睛努力想看清里头的状况——他看到一道光亮了起来,漾映着血色的水红。   红袖刀。   他好似被狗咬了屁股一样猛地弹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信号箭发射出去,拔腿就往六扇门的方向跑。   那屋子里,只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来,而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怕是真的要不死不休了。 第八十二章   惊雷, 夜雨。   万马齐喑。   风冷得透骨, 豆大的雨点在身上砸得生疼, 原本还亮着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灭了下去,雨声风声之中,忽地混杂进了控制的极好的, 低低的喘息。   不是一个人, 也不是十个人, 而是数百人上千人,步伐凌乱得混杂在雨中, 偶尔一道闪电,映照出兵刃寒冷的光彩。   空气中压抑着浅淡却又浓烈的血腥味。   一触即发。   最先出动的不是金风细雨楼,也不是六分半堂, 而是六扇门的捕快们, 诸葛神侯坐镇,四大名捕齐出, 把守着京中各处,今夜六分半堂同金风细雨楼是免不了一场恶战了,但作为公家捕快, 他们总是要守卫着此处百姓不要遭受池鱼之殃。   风暴席卷, 作为风眼的小院却静得有些可怕。   只有风声呼啸, 只有大雨瓢泼打得叶子噼啪作响。   一切的光都被湮灭在了黑暗之中,雷损只看得到红袖刀闪烁而出的刀光明亮。   与他而言这应当是件好事,这样他总是能够找到苏梦枕的位置,也总是能够在他出招时提前一些知道。   这夜色太暗了, 暗得他看不见半分多余的光亮,这风声雨声也太大了,大得他听不见半分多余的声响。   才不过是初冬时分,往年的开封有这么冷吗?他竟是觉得思维都被冻得迟滞了,麻木得运转不开。   然后,身体似乎也被冻住了,手足僵硬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闪烁着妖艳诡谲红色的刀光落下。   雷损的眼里出现了一抹奇异的欣慰与放松,又有几分不甘与愤怒,他的喉咙里咯咯两声似乎想要发出一声怒吼,但最后只是刀光之下的微不可闻的轻鸣。   远处天边传来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由小至大,忽而猛地闪过一道明亮的电光,映照得天地苍白一片。   执刀的人脸色苍白。   雷损的脸色却已是毫无血色的惨白。   电光短暂,只一刹那又泯灭在了黑暗之中,红袖刀那妖艳的刀光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黑暗之中只有雨打芭蕉,风吹梧桐,还有自己粗粝地声音。   “你……你……”雷损喉间咕哝着,大口大口吐着血,目眦欲裂,“你不是……”本已经快要委顿在地的身体突然像是又有了力气,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站了起来,握紧了拳头似要扑上来,但刚刚抬腿就栽倒在了地上。   “不……不可能……”枯瘦的手指抓着地面,雷损的眼神涣散,又好像凝滞着难以言说的疑问,“怎么……怎么可能……”   眼前的人,方才哪怕只有一刹那,惊鸿一瞥的面孔,哪里是苏梦枕,分明,分明是那个莫名出现姓仲的男人。   那苏梦枕呢,苏梦枕去哪里了?   雷损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一丝让他骨子里发寒的恐惧。   他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黑暗,眼前没有光,风吹着寒雨敲在他脸上,血从他喉间的伤口往外涌,连带着他身体里的热乎气一股脑地,止不住地往外涌,让他冷得直打哆嗦,却又没有力气爬起来。   雷损突然那么真切,那么切实的感受到了自己的苍老,他就像是那些普通的老人一样,思维迟滞,老眼昏花,而后就像现在这样,跌了一跤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躺在地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他看着眼前的那片黑暗,从未有过地渴望着能够看到一丝光亮,于他而言,那黑暗就仿佛是六分半堂的未来,被吞没在无尽的夜色之中,没有半分希望。   然而直到最后,都没有半分明光在这里亮起。   唯一的期盼,就是他的女儿当真如他所想的那般聪颖诡诈,狄飞惊也当真能尽心尽力地辅佐她。   他眼里的光彩黯淡了下去。   他死了。   而后,他安排好的人放出了一个信号箭,也不知那信号箭是如何做的,硬生生在暴雨的开封夜幕,炸开一簇灿烂的烟花。   信号箭炸开的同时,原本殊死顽抗与金风细雨楼势均力敌的六分半堂门下忽然开始撤退,丢下地盘不要疯了一样往六分半堂的中心驻地跑,而后以其为圆心筑起铜墙铁壁,俨然是要丢车保帅。   另一边雷纯看到天上的烟花,忽地双腿一软几乎站不住,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流,“爹——!”   嗓音凄厉如杜鹃啼血。   那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若是雷损赢了,放红色的信号箭,若是雷损输了,则是蓝色的信号箭。   天上的蓝色明亮,仿佛鬼火幽幽。   雷纯知道自己还不能就这么倒下,她咬着下唇,舌尖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   “苏梦枕!”她在心里恨恨念着这个名字,把每个字每个笔画都刻进心头一样。   极端的悲痛之下,有的人会完全失去理智,有的人却会更加的理性,更加的冷静。   雷纯看着自己身边的人,并不多,但都是雷损精挑细选出的精锐,忠心耿耿甚至可以为了六分半堂献出性命,这是她手上仅有的牌,她必须要依靠这些人回到六分半堂的中心驻地,她必须回去,只有回去,才有希望扳回一城。   “三队留下断后,剩下的人护送我回去。”雷纯把仅有的人手分成几队,眨眼的功夫就安排下去了接下来的路线。   雷纯不会武功,只能让人背着她前行,她伏在下属的背上,衣裙脏污得不成样子,胡乱裹着不知是谁的袍子,脸上抹着污泥,装作是受伤的普通弟子。   这是她此生前所未有的狼狈了,越是狼狈,她的心里就越是恨,那种恨就像是毒蛇撕咬着她的心脏,腐烂的汁液酝酿出满腹怨毒。   苏梦枕,苏梦枕,苏梦枕。   她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   天很冷,风一吹更冷,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快速地带走了身上仅存的温度,雷纯上下牙打架咯咯作响,冷得几乎失去意识。   忽地,一滴暖暖的东西溅在了脸上,带着她熟悉而又陌生的咸腥气息。   血的味道。   背着自己的下属猛地往前冲了两步,而后推金山倒玉柱一样重重栽了下去。   雷纯栽倒在了地上,霎时手上就划开了大片擦伤,火辣辣地疼,但是比疼痛更煎熬的却是恐惧。   她的周围一片寂静,那些原本应该跟随着她的下属,一个都没有跟上来,黑魆魆的街巷里,只有她和那负责背着她的下属两个人的呼吸声,粗重的,急促的,濒死的喘息。   那个属下还没死,不过也不远了,他的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艰难地在地上蠕动着,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也不需要反映过来,雷纯强忍着脚踝的疼痛扶着墙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拼命往前跑着,黑暗里没有光,幸而整个开封地图都刻印在她脑海里,哪怕闭着眼睛她也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她怎么能死在这里。   她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眼前终于出现了光,一丝细细的暖光,烛火跳跃,给雷纯死一样灰白的脸色添上了一丝红晕。   “雷姑娘。”有人执着伞,提着灯笼,大雨瓢泼如天河倾泻,却半丝没有沾湿他的衣角。   雷纯勉力露出个笑:“仲先生。”   那丝灯火微弱,只照亮了仲彦秋半张脸,和他腰间的红袖刀。   雷纯凝神看着那红袖刀,冷笑道:“不想苏楼主竟连红袖刀都舍得给你,金风细雨楼好谋划。”   她会虚晃一枪金蝉脱壳,苏梦枕自然也会,那宴会上开始来的确实是苏梦枕,但熄灯以后就换成了仲彦秋。   苏梦枕在哪里,她不用猜也知道。   仲彦秋道:“不及六分半堂,舍得拿总堂主做弃子。”   这些年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争斗不断,初时金风细雨楼根基不稳,六分半堂一家独大,最近局面却已经倒向了金风细雨楼一方,除非苏梦枕突然死了,不然六分半堂必败无疑。   今天这场宴席,能杀了苏梦枕最好,若是杀不了苏梦枕,雷损也不准备活下去,只有他死了,六分半堂才能彻底蛰伏下来,哪怕被赶出权利中心,甚至哪怕被赶出京城,只要雷纯还在,只要狄飞惊还在,只要六分半堂真正的骨干还在,那就总有把这些东西拿回来的一天。   只要等着苏梦枕死掉,只要等着金风细雨楼后继无人。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可惜苏梦枕并不准备让这一天到来。   他正看着年轻的苏楼主指挥这场至关重要的战斗,铜墙铁壁的六分半堂,可不是能够轻易攻取下来的东西。   落在身上的雨忽然停了下来,他侧头一看,仲彦秋正撑着伞站在他旁边。   “辛苦了。”苏楼主说道。   “无妨。”仲彦秋淡淡道,雷纯的确聪明又狡诈,但是硬碰硬的时候,她也就只是一个身娇体弱的姑娘罢了,手起刀落,瞬息间便彻底了结了。   只剩下狄飞惊了。   狄飞惊坐在院子里,雨大得要命,外面的厮杀声夹杂在雨声里,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他知道六分半堂要败了,但是他也不准备再做什么。   雷损死了,雷纯也死了,那么狄飞惊于此世之间,也不过无根浮萍而已。   负隅顽抗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今天这天气可真是不好,放火都烧不起来,顶多烧上一间屋子,烧掉里存着的全部资料。   他安静地看着那满屋子传出去定然要血雨腥风的文件化为灰烬,从从容容地理了理衣服,饮尽杯中残酒。   酒里混着雨水,滋味一点也不好。   不过本就是毒酒,又能好喝到哪里去。   狄飞惊倒了下去,他一手撑着地,艰难地翻了个身,平躺在地上,他的颈骨是断掉的抬不起头来,这么多年竟是再没看过这天是什么样子的。   唯独遗憾今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漫天阴云,闪动着雷光。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狄飞惊笑了起来。 第八十三章   天亮的时候, 雨也停了, 一整夜的大雨把开封城冲刷得干干净净, 阳光下沾着水珠的青石板几乎闪着金光,明明这一整夜暗潮汹涌没有半分安宁,然而当清晨到来时, 晨曦静静照耀着被冲刷干净的街道, 竟是出乎意料的祥和。   就好像这京城, 也将迎来久违的安宁一般。   没有了雷损,没有了雷纯, 没有了狄飞惊,剩下的六分半堂人心不齐各怀鬼胎,在气势正盛的金风细雨楼面前也不过是不堪一击的土鸡瓦狗罢了。   京城里现在真的只剩下一个声音了, 进而金风细雨楼的众人, 哪怕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喽啰,也随之水涨船高, 成了有身份的人。   若不是上面有苏梦枕高压政策三令五申约束着,怕是这群人早就飘起来了。   苏梦枕稳得住,下面自然也就乱不起来。   因而金风细雨楼似乎仍旧一如往日, 毫无分别。   只不过苏楼主身边那位神秘出现的仲先生, 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   某一天王小石问起, 苏楼主神情恍惚了一瞬,而后笑道:“他走了。”   本就是萍水相逢,自然难得长久。   围观了那么久另一个自己黏黏糊糊谈情说爱,苏楼主竟是也有点羡慕了起来。   不过再看一圈周围, 他明智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算了算了,他还是再去研究研究苏梦枕给自己留下的各种资料,争取能够早日收复山河,还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另一边,不对,应该说另一个世界,处理完六分半堂当天就利索走人的仲彦秋正和苏梦枕坐在一家茶楼里,点了一壶清茶几样点心,悠悠闲闲地看着外头人来人往。   这是个难得安定清平的盛世王朝,甚至会让苏梦枕想起那史书记载之中的大唐盛世万国来朝。   “你倒还真是会偷懒。”仲彦秋不紧不慢地帮苏梦枕剥着桔子,这个世界甚至都没有所谓江湖,一路所见的“高手”,至多不过学了些外家功夫,连内力都微薄得可以忽略不计,轻功也好点穴也好,都成了小说话本里才会出现的无稽之谈。   也挺好的,就当是紧张忙碌后的休息。   苏梦枕微微笑起来:“年轻人总是要学会自己飞的。”   真正的麻烦从来都不是扳倒六分半堂或者是其余的什么组织,这件事他也花了不少时间才弄明白,没了六分半堂,也会有五分半堂七分半堂,没了方应看,也还会有王应看李应看,甚至于没有苏梦枕,也一样会有别人来代替他,他们都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下棋的人,从来都立于朝堂之上——   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大臣,那些高高在上醉生梦死的皇室宗亲,那些一辈子可能都没拿过比笔重的东西的人,却真正左右着这个国家的生死命脉。   想要让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重新焕发生机,想要让沦陷的土地重新回归,总得要想办法把朝堂上的话语权握在手里。   就像他当年那样,早早选中有潜力的皇室子弟培养资助,获取足够的信任,以保证之后所有政策能够得到皇帝的支持。   这些事情,他总不能全部一手包办不是,他已经给年轻的苏楼主留下了不少资料和建议,再之后究竟能走到什么地步,就要看他自己了。   仲彦秋也就是随口提了一句,没怎么把事情放在心上,他在意的只是苏梦枕,苏楼主什么的纯属附带爱屋及乌,说实话,是死是活他都不是多么在意。   一壶茶喝得很快,他们坐在楼上听着说书先生说了一段三英战吕布,扔了两个赏钱,茶博士殷勤地把他们的马牵来——都不是太好的马,他们也不急着赶路,只是用来代步足矣。   两匹马儿低声叫着亲昵地凑过来蹭仲彦秋的脖子和肩膀,苏梦枕把行李放好,翻身上马,“走了。”   街上人多,骑着马也只能慢慢地走,时不时他们还会停下买些看着颇为有趣的东西——   这个世界有着许多苏梦枕没怎么见过的水果蔬菜,就那么大剌剌地在街上摆着叫卖,一般摊主见他们生得面善,还会给他们多塞点额外的小玩意,东家一个草编的蚱蜢,西家一个糖吹出来的鹿,苏梦枕舔了舔鹿角,笑眯了眼睛。   如此盛世,大概在没有比之更好的事情了。   “怎么了?”一回头,他看见仲彦秋往另一个方向看着,但是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却只看到人来人往,没什么特殊的。   仲彦秋摇摇头,“看见了个有点眼熟的人……大概是看错了。”   “是吗?”苏梦枕挑了挑眉毛,却也没有追问什么。   仲彦秋打马前行,往前走了两步忽地回了回头,果不其然又在人群之中看到了某个异常熟悉的脸。   熟悉到他绝对不可能认错——毕竟可是他自己的脸。   那时候他才多大,十六还是十八,年轻得连他自己都有点模糊的年纪,青涩莽撞地在各个世界跌跌撞撞地摸索着成长,那时候他的能力还不成熟,甚至自己都还摸不清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又单纯又好骗,还有点不知从哪里来的良善。   仲彦秋看了一眼人群中的那个少年,他知道那个少年没有注意到自己,那时候的自己还太稚嫩,远远不到能看出自己身份的地步,况且……   况且那个少年的眼睛正钉在苏梦枕身上移不开,双颊耳朵泛起红晕,仲彦秋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还有这么纯情的时候。   他曾经遇见过一个人,某个世界的惊鸿一瞥,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心跳就那么错了一拍,但也就只是乱了一拍。   他记得那个人应当拥有着的顺遂人生,不应当有一个像他这样的人的突兀参与。   仲彦秋看着年轻的自己垂头丧气地离开,渐渐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走了?”苏梦枕走了一段,回头见仲彦秋愣在原地,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仲彦秋恍然回神,笑道:“走吧。”   记忆里那种久远到陌生的感觉突然又涌上心头,只觉得满心满眼里都装着那个人,心跳鼓噪到让他有些耳鸣,他眯了眯眼睛,忽然觉得耳朵有些微微发烫。   苏梦枕侧头,就那么亲眼看着仲彦秋的耳朵是怎么一点一点染上淡淡的红色,素来波澜不惊的仲先生,此时此刻倒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   他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很畅快地笑了起来。   “接下来……去江南如何?”他问道。   “随意。”仲彦秋说道,面上仍是平时那副模样。   不知哪里来的冲动,苏梦枕一手拉着马缰,另一只手拽住仲彦秋的衣襟,倾身吻了上去。   旁边的人起哄的声音,鸟鸣莺啼,让人头晕目眩的日光,此时一齐远去了。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就此完结,再往下写战线就会拉得太长,这种我的初恋就是你的设定莫名就非常喜欢,也不知道有没有表达出那种感觉,姨妈期脑子都不太清醒了QAQ   有脑洞的话可能会有车,有的话会放在群里   下个坑开刀匠,预计下周开始填坑,希望小天使们能多多支持   下个坑一定会努力更新,不能跟这个坑一样咸鱼了QAQ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